歸恩記 (703)、那便直行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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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王熾的話說到最後一個字時,阮洛將微微低著的頭抬高了些,他眼裡充滿了不解的神情,表面上未再說一個字,心裡則默問了兩個字:選擇?

    「也許我應該早在半路時就把你放下。」王熾輕輕嘆了口氣,「這是我的失誤吧。」

    阮洛依然沒有開口說什麼,他雖然感覺到了王熾對他的一絲失望,但他不認為自己可以為了讓王熾不失望就去勸進。他很想對這位君王說,作為一個君主,愛惜自己的生命並非只是因為怕死,而是君主的安全牽繫著整個朝野的安穩,這種事從本質上就該謹慎嚴肅對待 。

    現在退走,或還來得及,若是等到那群刺客陸續聚攏過來,形成一股圍禁之勢,那時再走可就遍布險象了。

    皇帝為什麼不走?因為他備在這附近的反擊力量足夠充沛麼?阮洛沒有這種等待與旁觀的心情,他此時的心情或許與那些刺客有著某種類似之處,那就是皇帝只有一個,人死不能復生。就算準備在這附近的皇廷內衛最後將所有的刺客擊斃,但只要一個閃神失了陛下,那麼今天的事對己方而言,仍是一個不可挽救的大失敗。

    就在阮洛微微出神,為自己的想法能否向眼前這位已有惱意的君王直言說出而糾結躊躇時,他就聽王熾緩緩問道:「你可知道,如果今天與我在這裡對坐的人是阮承綱,他會如何?」

    突然聽王熾提到自己已經逝去多年的父親,阮洛不禁雙肩一搐,但卻愈發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對他而言本就是一個無從答起的問題,阮承綱因感染瘟疫病逝的時候,阮洛才勉強過了五歲的樣子,父親是什麼模樣,在他記憶里都漸漸模糊了,更別提他對父親的脾氣個性有什麼印象了。

    王熾會忽然有此一問,其實也不指望他真的能答上來什麼。只不過是為了凝聚一下他的注意力,卻沒料到他在沉默了片刻後,竟回答了一句:「晚輩不知道先父會怎麼做,但晚輩知道,如果先父身處今天這樣的環境中,一定也會在第一時間擔心到您的安危。」

    阮洛雖然說著規規矩矩的中庸之辭,但他的語氣十分懇切,然而王熾此時仿佛浸神到某種追憶之中,並未理會阮洛的話,只是兀自又道:「如果是承綱兄在此。他可能會驚訝一會兒。然後就問我。你帶了多少人啊?你的影衛在你多遠距離之內啊?衛隊知會了沒有?總之就是這些問題了吧,問完了,他大約就會選擇與我一起觀賞這種風景,一個又一個一身黑衣黑布蒙面的刺客像跳蚤一樣蹦出來。然後被不知從哪個角落裡躍出的侍衛揍倒踹翻在地。」

    王熾的臉上忽然有一絲笑意飄過,仿佛想起一件令他感覺到非常有趣的事,他將茶舍一樓內的環境掃視了一圈,話語只一頓就又接著說道:「承綱兄大約還會覺得這兒太閉塞,要找個位置高些的地段,才好看清這場好戲的全貌。」

    不知怎的,阮洛忽然覺得眼眶有些發滯。

    王熾心神飄遠,說著那些話時的樣子,仿佛他真的看見阮承綱就坐在他的對面。問了他那些問題,然後要邀他換個地方「看戲」。

    而在這一瞬間,阮洛心底里對父親的思念忽然如潮水襲來。

    人只有在遇到重大挫折和身處困境中時,才會想到本該是自己最親近、但卻遠離了的親人。但這麼多年的獨自生活,阮洛已經學會了承擔面對身周的一切事務。這樣脆弱的一面早已被他掩藏得極深。…

    那口裝載了他年幼時的無助與悲傷的箱子,他埋在心底已經許久未曾打開過了。他身邊沒有人對他提起逝去多年的父親,再加上他平時的事務繁忙,自然也漸漸不容易記起。然而一旦重新記起,這種孤獨、這份悲傷,便仿佛一股受到太久壓抑的氣流終於找到一個決口,便再難受控制的激濺開來。

    如果是父親在這裡,他真的會如王熾說的那樣做麼?


    如果父親會這麼選擇,自己大抵也應該會是選擇遵從的吧?

    就在阮洛怔神之際,他聽到王熾說:「你坐下吧。」他居然再未顧慮遲疑什麼,依言就坐下了。

    「你很可能還不知道,十多年前,阮承綱本來可以不用死的。」王熾繼續開口,他深深嘆了口氣,「當年王家軍自北邊向南進擊京都時,軍隊分成了三組。林杉那一組先行,人數也是最少的,主要是為將前路消息打探得通透。我這一組帶的人最多,不用細說你也能明白這是為什麼。第三組就是阮承綱了,幾乎與我同時起步,但他卻慢了一些,因為他負責運載重型攻城車械。

    林杉的那一組雖然是摸索著前進,但全程走得還算順利,最多不過是有驚無險 。我這一組就跟在他後頭不遠,倒也沒遇到什麼大的困阻。唯有承綱兄那一組,走在最後頭,沒有人接應,因為承載物沉重,與前面我這一隊離得漸漸遠了,也就最怕出問題,卻不幸就出了意外。

    他要走的路,本來是林杉那一組打探過的。對於重型攻城車械的通行,要求速度快,就一定要保證路面情況的平穩,倒不怎麼怕小股兵力的阻擾。林杉那一組人給承綱兄那一組人準備的路當然是沒有問題的,雖然要行過的是川州軍管轄的範圍,但那個時候川州軍已經自然解散了。

    試想,在這樣的路徑上經過,應該是最順利的,但有些事情的發生,憑人的腦力真的無法控制,譬如天災。川州地域一慣窮苦,匪禍肆掠,那年月又逢戰亂,民生更是雪上加霜。那裡的百姓們沒有糧食吃,除了草根樹皮,就連山上幽洞裡的蝙蝠、地里的老鼠都抓來吃了。許多人衣不蔽體,餓死在路邊,更妄談有物什可以包裹掩埋,幾場大雨一澆,瘟疫便爆發了。」

    王熾說的這些事情距今實在是有些年月久遠了,而且那年的阮洛也就四、五歲的樣子,除了提及那害死了他的父親,也差點要了他小命的「瘟疫」二字時,至今還讓他禁不住有些背生寒意,可關於那年之事,他已經淡忘了許多,也就是那幾堆等待焚燒的屍體他記得最為清楚。

    已經感染瘟疫的屍體不可進行土葬,否則疫病邪毒還能從土壤里蔓延出來,害死更多的人,只能焚燒消卻瘟毒。阮洛就記得那堆疊在柴堆里的小山似的病死屍體在燃燒時,升上天空的灰煙形狀始終扭曲著、無法順暢伸展開來。焚燒時發出的響聲也不如柴禾那樣清脆,燒到最後也分不出誰是誰了,都扭成了一堆混合了的白灰。

    那時候他父親已經有咳嗽發熱的跡象了,也沒管得到他跑出營帳外去看那些畫面。

    如今想起,他也只能是如王熾那樣深深嘆息了一聲。

    也許是因為那些過往不論是對於自己最好的朋友、還是對於南昭的子民來說,造成的挫傷都過於沉重,這番經過述說到中途,王熾禁不住再次深深吸了口氣,然後他才克制著自己微生起伏的心緒,儘量以平緩地語調繼續說道:「其實他本可以繞開那片地域,換一個城郡通行,那樣做只會讓他多耗去五天時間,但他卻仍然選擇按我們最初定下的時間計劃前行………

    其實即便延遲那五天時間也不要緊的,林杉這邊遲了一天知道他那邊碰上瘟疫阻路,以為他會繞路,到達的時間必然也會延後,所以林杉這邊已經做好的另一個補救措施,他也冒了險,喬裝簡從進了京都,策動了幾個官員作為內應……

    再後來我們知道,前周朝廷的最後一個君主並沒有那麼堅強;前朝軍隊除了中州軍還有些力氣堅守,其它兩支早已內成敗絮;前朝的朝野更是因為倉促遷都,大部分的人心早已移了位,也許從內部策動,比那些為攻城打造的重械還有攻破效用。

    但……承綱兄為了守住承諾,卻陷在了裡頭。他明明知道路的前方飄起一團毒霧,他還是要向前走,會不會在事後有人覺得他這麼做很蠢?但這就是他的性格,如果困阻無法避開,那便直行應對。他常說,兩地之間最近的距離就是走筆直的路線。

    誰也沒有神通料定事情後來的發展,倘若前朝的京都也像北雁的城樓那麼堅固,那麼承綱兄當時的抉擇便起到了決勝性的作用。雖然那些重器到最後並未用上多少,但也不可否認承綱兄抉擇的正確與否。他不愧是我的謀師,我的知交,他不僅有智,還有膽魄!」

    阮洛終於相信了,他以一種有些壓抑的心情相信了王熾所說的、他那亡故多年的父親地選擇。

    他相信如果父親此時就坐在桌旁,一定會問王熾剛才提到的那幾個問題,然後選擇王熾地選擇。

    但在他也做出選擇之前,他還是要借父親的意思,向王熾問清楚幾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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