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面對眼前這個自己看著成長了幾年,頗有幾分變化的年輕人,看著他無聲地質疑,廖世覺得自己心裡真的很難過。
不過,他畢竟在這世上活了將近五十年了,心境亦如他的皮膚那樣漸漸老去,一絲縷的難過情緒並不容易留下多少深刻的痕跡。
掀了掀斜掛在肩的那條褡褳,將褡褳末端掛著的那隻老葫蘆取下,拔開木塞仰脖喝了一小口,讓聞之香醇嘗之厚重的五十年老酒在舌苔上翻滾了一遍,再才慢慢咽下。
老酒並不如何刺喉,如果不一口氣喝醉,給人飄然感受卻並不隔夜傷身。廖世咽下酒液後又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連那一絲酒香的泄露也要全部吞回自己腹中。
然後他又滿足地舒了一口氣,仿佛這一口酒能解他心憂,又充沛了他的精神,他刻滿皺紋的臉上漸漸展開微笑。
如果嚴行之此時還能冷靜看他的臉,一定不難發現,以往老藥師笑容越深,他臉上的皺紋也就越深,但此時老藥師雖然在微笑,可他臉上的皺紋卻仿佛變淺了。
這使得那張布滿歲月痕跡的臉上,能較為清晰的展露出一種有些陌生的情緒,嚴行之以前不會看到過。
廖世沒有再開口說什麼,也沒有站在原地等嚴行之靠近過來一起走,他只是自己轉身徑自向前走。他的兩隻手也不再分別按著胸前的藥箱和背後的竹簍,只是隨著走動的姿勢隨意甩著一隻膀子,以及另一隻手伸向褡褳,盲目摸著裡頭塞滿的鹵干肉脯,一邊走一邊往嘴裡扔。
望著廖世已經走出去有些遠了,嚴行之才仿佛忽然回過神來,也沒有說話,只是步履加快,小跑著追了上去。
————
騎馬緩行於樹木稀疏的矮山頭上。遙遙目送土路上那對旅人的林杉已大約能看得出來,那一老一少剛剛好像引發了什麼口頭上的不愉快。
林杉憑自己對那兩人性格的了解,雖然能預料那兩人即便鬧矛盾也不會放過夜的記仇,但看著土路上的兩人在行走時明顯拉開了彼此間的距離。他還是禁不住有些擔心。數百里的路程,才開始走了這一小段,就在旅途情緒上出了問題,後頭還不知道會如何。
嚴行之沒有對林杉隱瞞他身體上已出現家族怪病徵兆的事情,林杉與嚴家雖然交情並不如何深遠,但因為雙方之間有廖世這一層關係的牽扯,林杉潛意識裡就對嚴行之關照得仔細起來。
嚴家後人只有這一個了,雖說以嚴行之父親如今的年紀體力,要再娶幾房妾室誕子也並不算太難,但要重新將一個嬰孩養到成年。又得付出多麼漫長的時間與精力?而且還保不定嚴家下一個孫兒能否避過這種家族怪病。
用自己孩子的數量來過濾這種病症發病的概率,實在是一種太過殘酷誅心的辦法。
最好的辦法還是找到治癒之術,自此徹底斷絕籠罩在嚴家家族頭頂將近百年的陰雲。
不論是為了嚴行之這個嚴家獨孫的將來考慮,還是殘酷一點的說,要他去藥谷只是以本身做一次嘗試。這或許都是嚴廣身為太醫局主正官,身份尊貴,卻未阻止自己唯一的孫子拜在臭名遠揚的藥鬼名下,世家子弟卻甘願只做一個小藥童的原因。
——儘管,嚴行之自己倒沒想這麼多,能做廖世的跟班藥童並未令他覺得委屈,反而很為之欣喜。…
與這個嚴家獨孫近鄰而居將近三年時間。林杉也曾多次猶豫過,是不是該將嚴廣的某種想法透露一些給他。這樣即便今後的治療不能取得成功,他也能早些做好心理準備。
然而林杉很快就發現,對於此事,自己可能思慮過重了,或者說是自己根本未能把握這個年輕人的真實想法。
這個年輕人不僅覺得自己隨行廖世身後這麼久卻只混得一個小藥童的名頭。並不是什麼特吃虧受屈的事,同時,這個年輕人跟著廖世的動機里,居然幾乎找不到多少著急給自己治病的影子。
年輕人仿佛真的只是想拜入藥師門下,精研藥理。他時常向廖世求教。跟著廖世摸索著這片貧瘠土地上能找到的一切可入藥材料,並仔細做好筆記。
如此全身心的投入到學習之中,他已經在慢慢發生病變的身體當然會有些吃不消,但即便是在體虛到只能臥床休息的時候,他也幾乎不主動與廖世提起嚴家那種家族怪病。
仿佛忘卻此事,便等於可以忘卻病痛。
既然已隱見他有此心境,林杉也就不好再主動去提示什麼了。
這個時候提醒嚴行之,他的爺爺嚴廣可能存在的某些想法,對他而言很可能不是幫助,只徒增行事阻礙與精神上的困擾。
但只要是在生活上能照顧到嚴行之的地方,林杉都儘量做到周全,他能幫嚴家的地方也僅在於此。
說是照顧周全,其實林杉實際為這不遠千里陪他來到北地吃沙子的一老一少也並未做成多少實際的事。
幾年前廖世還在與邢家村相鄰的那處小鎮上隱居時,他開的那家「三兩藥鋪」雖然常常做著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荒疏生意,但實際上利潤極大,五年間積蓄頗豐。
後來因為料理莫葉體內的殘毒初步告一段落,他關了藥鋪,又鑽進了大山里。雖然在那期間,他終日以採藥為全部的生活內容,但也偶有幾次從大山里走出來,除了是等於給自己放一個小假,還能瞄準某家富戶,幾粒藥推服下去,順手就把巨額的銀子收了。
對於那些富戶而言,銀子賺之不盡,神醫卻千載難逢。他們換一粒妙藥的銀子對尋常人而言是上千兩之重,但對本來就是以賺錢為長技的他們而言,要再從別的途徑賺回來,也花不了多長時間。反而若只是活到半生就病殘了身體,才是家業全要凋零。
對於嚴行之這個世家子弟,又是嚴家獨孫,生活消耗方面絕對不用有什麼顧慮。不止是銀子。考慮到北地貧瘠,資源有限,嚴家每隔兩個月就會來一次的家僕還會帶來足量的補品,參茸蓮棗不斷。
其實包括林杉這個外人都知道。這些補品對嚴家那種家族怪病並不能起到什麼良好作用,這些補品大部分最後還是被嚴行之轉贈給了陳酒,但嚴行之從不會對他家遠道而來的僕人推拒什麼。補品全部收下,他從不會說讓僕人帶話回去叫停家裡的這一舉動。
事態很明顯了,唯有全部收下家裡送來的補品,在家中遙遠守望著兒子的父母才能覺得,自己還能幫兒子做一些什麼。
在詭異如惡靈詛咒一般的家族怪病面前,嚴家所有人都時常沉浸在極度無奈這種負面情緒中,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他們常想往自己身上摔砸些什麼。所以這種往北地子孫那邊送補品的做法,雖然在他們已經具備的豐富醫道學識里。是一件很愚昧的事情,但他們此時又只能暫時這麼麻醉著自己。…
因為他們實在無法用自己掌握的學識替子孫做些什麼。
林杉更是無法用自己所長來幫嚴行之什麼;他能支配的巨額銀兩,這一老一少都不需要;他的屬下能手不少,但多用在鬥武追蹤這二途上,而這北地小鎮民風淳樸。基本不太能用得上他們,哪怕有什麼突發情況,憑廖世那全身藏著的幾個藥瓶子,足夠應對。
林杉能做的,只是時常約嚴行之一起小聚,談些心事,解些迷惑。
這世上或許只有藥鬼廖世能幫嚴家做成他們萬分期盼的事。
世人知曉的關於藥鬼廖世的厲害之處,差不多都是負面資料,藥死諸多大人物;但世人不知道的、也是廖世自覺此生最得意的作品,就是替胎血帶毒的嬰孩莫葉成功洗血。而世間知道此事的外人,除了莫葉的師父林杉,還有她那位深居京都的親生父親。再就是太醫局醫正嚴廣了。
雖然說起這洗血療法,廖世還要感謝一下他那位近妖的師弟,正是多年以前廖世為了勸阻師弟停止煉藥傀儡而回了一次藥谷,在與師弟幾天幾夜的斗藥之後,才突然獲得了這一絲用藥靈感。
聽說過廖世惡名的世人、甚至是擁有醫理學識的醫者。恐怕都很難相信此事。廖世用藥向來猛烈,有些成年人都難以承受,但他卻成功為八年前還只有五歲的莫葉進行了洗血治療。並且這一治療過程之長久,亦達到五年時間,也屬於世俗醫界療法中首創例子。
但不論如何,廖世成功了,不僅以此療法「洗」盡莫葉從母胎中帶出來的毒素,還達到預期一個奇效的給了莫葉一種特別體質。即便沒有霧山上殺蛇那件事發生,細細回想過往這幾年莫葉體質上的變化,林杉也已能確信,這孩子的體格除了異常強韌,還有一種對毒藥的克制能力。
遙憶在回京都的前夜,林杉為了悄無聲息送走黎氏,免得引莫葉傷心,就給她用了點迷香,卻沒想到她只迷糊睡了一會兒,不久後居然自己醒轉了!初見這一幕,連林杉都暗暗嚇了一跳。
莫葉的這一治療效果,令林杉頗為欣喜的同時,也讓與這孩子沒什麼牽繫關係的嚴家祖老爺欣喜若狂——因為他從莫葉的脫胎換骨和廖世新療法的成功上面,看到了自己孫兒重獲健康的希望。
不得不說,三年前嚴行之堅決要形影不離跟著廖世來北地吃苦,雖然並未抱著多少為自己籌謀的用心,但或許是天意憐憫,冥冥之中撮合了一種機緣,終於令性格孤僻、一生只喜歡獨行的廖世也忽然有了主動的、無償的去挽救延續一個人生命的念想。
嚴行之自己常常不知道給家裡人寫信該寫些什麼內容,他卻不知道,這類向家人匯報自己生活狀況的事情,林杉幫他「代筆」做了將近一半。
對於嚴行之身體病變的細節,林杉除了常約他共餐,會淺顯詢問幾句,主要則是通過朝廖世那邊打聽所得,但顯然廖世那邊提供的信息更可靠。綜合了這些所得的信息,林杉會定期向身在京都的嚴家太老爺嚴廣寫信,信道走的是林杉與皇帝直通信箋的快捷路線,信的內容是嚴行之每天的身體狀況。記錄得事無巨細,並絲毫不曾有過修飾隱瞞。
若非如此,僅以嚴行之向家裡寫信的那概率,估計不等到廖世這邊起意帶嚴行之回藥谷治療。恐怕嚴廣已經要帶幾十個家僕衝到北地,捆也要把嚴行之捆回去了。…
也虧得林杉這樣用心相助,嚴行之的身體病變情況才沒有惡化得那麼快。北地這處小鎮的生活配備雖然匱乏,但只要能待在廖世身旁,對嚴行之病情的緩解絕對好過讓他待在京都,哪怕京都有那麼多的名醫,嚴廣也有那麼多的名醫朋友。
有時非物質的幫助,就是這麼的無價。
在嚴廣從京都發來的最近一封回信中,老醫師向林杉表達了最誠摯的謝意,而林杉卻沒有再老一套的寫那一封長信。而是將這個任務丟給了嚴行之。在去藥谷前回給家人的這封長信,讓他自己親筆寫,並且還不是寫給京都他的爺爺,而是由林杉親自做一次送信人,遞交青石縣嚴家老宅里的嚴母。
事至此時。林杉能幫的都幫了,遙望夕陽下由銀色漸漸變成淡紅色的土路上,那一老一老漸漸遠去的背影,林杉勒止座下駿馬,不再繼續相送。
山側土路還不知要延伸出去多遠,路旁樹疏低矮的長長山脈卻已經到了盡頭,再送下去。就得驅馬也往那土路上行去了。
林杉知道,廖世在回藥谷的路上,最不想看見熟人臉孔,特別是煩他跟著,明顯有些躲他的意思。
他當然知道老藥師擔心的是什麼。
他的視線,從某個角度來講。就等同於皇帝的眼線。對於皇帝的邀請,要老藥師也給二皇子治療那先天不足之症,廖世已經拒絕好幾次了。沒準哪一天皇帝真發火了,要來硬的,只要摸清藥谷的位置。就派個幾千全副盔甲防護的兵卒,直接將藥谷整個端了。
為了防範北國強悍的軍方實力,南國新君主早就開始在練幾支奇怪的兵種,廖世相信這個皇帝有這麼超於常規的用兵手段,不妨先拿藥谷做個試驗。
沒有誰能與這種國家機器對抗,就憑藥谷那幾個人,即便手中劇毒藥粉再怎麼厲害,也只是單兵實力罷了。
看見林杉勒馬止步,並騎在他身畔的陳酒終於開口詢問道:「就送到這裡吧?夕陽西下,我們也該回去了。」
林杉沒有說話,只是嘆了一口氣。
「累了吧?」陳酒忍不住一半擔心一半責備地說道,「你之前說不來送別的,可最後還是來了,卻不帶一個侍從。人突然就不見了,在外頭耽擱了這麼久,你的那些下屬該慌神了。」
林杉仿佛沒有聽見陳酒說的話,開口時很自然的另起一個話頭,語氣有些失落地道:「其實……午後你準備飯菜的速度如果慢一些,或許我有理由多留廖世半天時間。」
陳酒突然聽他這麼說,不由得怔住。
她辛苦折騰了一個多時辰,儘可能的趕速度,居然……居然是做錯了?
儘管她能體諒林杉想多留廖世半天,以求敘盡離愁的心情,但在她剛剛聽林杉說出剛才那句話時,她的心裡仍然還是有些不好受。
竭力用心的為一個人做事,最後卻只得了否定之辭,任誰碰上這樣的事,又怎會不心生一些不好的情緒?
陳酒良久沒有說話,眼中神色亦是一黯。
林杉則是一直微微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不知觀察能力細緻敏銳的他有沒有注意到身畔女子那黯然神情,他也沒有說什麼緩和的話,也是一味的在沉默。
這樣近乎凝固了的氛圍,使人仿佛覺得時間被拉長,心思被凍結,這樣對誰都不會太好過。…
不知過了多久,林杉終於抬起頭來,仿佛才從他那延伸至無盡遙遠之地的思緒中收回精神,然後他再次向那條土路伸向遠方的盡頭看去,就見荒路上已經沒了那兩個模糊但依然給他熟悉感的背影。
他凝目片刻,然後就拱手舉上前額高度,向那兩個人不見蹤跡的方向誠然一揖,然後就抓緊韁繩一個抖轉,將馬首調引向回住所的方向。
也許是這一個轉身急了些,也許是心頭的大事終於擱下。或者還有一些別的什麼原因,在林杉提韁轉身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不止是四周的環境發生了轉向。仿佛連天與地也忽然來了一個置換……
當陳酒也頗有豪氣的向土路盡頭遙遙一揖,然後調轉馬首時,她就看見稍前她兩步的林杉雙肩僵直了一瞬,然後突然身形一斜,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林……」
陳酒驚呼一聲,未及多想,立即撒開了自己手中的韁繩,也向地上「摔」了下去——她以摔下馬背的速度,撲身按住了林杉的半邊肩膀,以阻止他滾下山坡。
這小山雖然起勢不怎麼高。但畢竟不可能真的比擬成小土丘,即便是從緩坡上摔滾下去,幾十丈的距離,難保不受些創傷。
兩人都是重重摔在地上,陳酒雖然是故意往馬背下摔去。可當身體真正撞至崎嶇的山體上,雖然有半邊身子壓在林杉肩膀上,略微緩了緩衝勁,但另一邊身子已然被摔得麻木。過了片刻,挫傷所至的劇烈痛楚才傳至大腦,激得人直欲昏厥過去。
可是陳酒萬不敢在此時昏厥,林杉的突然墜馬。幾乎嚇得她膽裂。
掙扎著半爬起身,陳酒用盡全力揪著林杉的一邊衣袖搖晃著,連聲喚道:「林大哥……三郎……」
身體重重撞在地上所致的劇痛也令林杉很快醒轉過來,陳酒見他醒了,心下略安,然後就掙扎著全身力氣。扶他坐起身來。
「你怎麼了?是哪裡突然不舒服?」陳酒盯著林杉開始變得有些發白的臉色,緊張問道。
「醉了……」林杉用力閉了閉眼皮,再睜開眼時,就稍微凝起了些精神。雖然剛才他因為忽然而至的頭暈目眩感,在摔下馬背的時候並未看見陳酒是怎麼撲下來救他的。但此刻他望著陳酒發亂釵斜的樣子,大致也能猜到剛才她為自己做了什麼冒險的事。
他想替她摘掉頭髮上粘卷的枯草梗,但他才動了動手指,就忽然皺起了眉頭。
陳酒已經注意到,似乎是他的半邊胳膊受傷了,她連忙抓住他準備抬起的那隻手,但在掀起衣袖的時候,動作又變得極為輕緩起來。
待捋高了林杉的衣袖,陳酒卻沒有發現什麼劃傷痕跡。
她略微放心的同時,緊接著就又要去掀他另一邊的衣袖,但很快她就被他出聲阻止了。
「不過是摔了一下,身體上暫時有些疼痛,不礙事的。」林杉捉住了陳酒的手,輕輕握緊,但很快就又放開了。頓聲片刻後,他才接著又道:「應該是藥力過了,酒勁卻還殘留著,只能辛苦你回去喚人來接我了。」
陳酒焦急得連林杉的話都沒聽完整,便促聲說道:「那藥呢?你沒帶在身上?」
「你與藥師一齊叮囑我,要節制服食那種藥,剛才出門時我便乖乖將它留在住所里了。」林杉慢慢說完這句話,就勉強地牽唇一笑,還真就扮起了乖孩子。…
見林杉還有精神開玩笑,顯然他此時的頭腦是很清醒的,陳酒這才冷靜下來一些,但她臉上的愁情猶在,躊躇說道:「不然我背你回去,將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我怎麼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的。像這樣林疏坡緩的小山,連條野狗都不願意在這裡扎窩,說不定……」林杉略微緩了口氣,才接著又道:「等會兒你回來時,我倒還能抓窩兔子讓你養著嬉玩。」
若是在平日裡閒聊時聽林杉這麼說話,陳酒一定能被逗樂得笑出聲來,但她此時身上疼痛,精神緊繃,情緒焦灼,哪裡還能拿出輕鬆心情面對任何笑談。
她握了握林杉的手,感覺到他的指尖有些涼,這本來是如今他的身體素質大不如前所表現出的常態,但此刻這點體溫上的異樣卻因環境所致,在她心裡被放大了數倍負面暗示。
「不……」她最終選擇抗拒林杉地建議,哪怕這建議在由他說出口時,聽來是多麼的可靠。
然而她只來得及說一個字,話就被林杉出言打斷。
「我現在比以前瘦了些,可你的身體更是單薄,這麼做會壓垮你的。」林杉收起了勉強說笑的表情。他本來就一直微微皺著眉,此時臉色又嚴肅起來。雖然他還坐在地上,並未以居高臨下的視角看著陳酒說話,但他身上已自然形成一種毋庸置疑的發令氣勢。
深深一個呼吸過後,當他再開口時。語氣里已經多了一絲有些刺傷人心的決然:「我的身心已經很累了,不要再做讓我傷神的事,去吧。」
「好……我很快回來……」陳酒終於不再爭辯什麼的只選擇了服從,她似乎終於能完全將情緒冷卻下來,但實際上她才剛壓制下去的那抹黯然神色又從眸子深處浮現出來,這才是讓她瞬間冷下心緒來的原因。
將林杉的坐騎就拴在附近一棵小樹上,陳酒就騎上了自己那匹馬,揚鞭奔下小山。
她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眼裡就積滿了淚水;她也不知道自己因為什麼,竟已經在心裡積累了這麼多的委屈。
兒時家道敗落。被迫乞討的時候;少時為了給生病的父親買藥,以十兩銀子的身價將自己賣入青樓的時候;三年前跟著生命垂危的他來到這北方,沒日沒夜守候服侍湯藥的時候……她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完全克制不住淚水。
也許是不懂主人心緒的馬兒在衝下小山坡時,牲口性子被激得活躍起來。四蹄跳起躍下的節奏大了些,才會將她的眼淚震出去吧?
那麼心裡的委屈又是為何呢?
自己怎麼樣的委屈沒有忍下去過呢?
陳酒咬緊了牙,抿緊了嘴唇,努力讓自己至少能克制住哭聲,但隨著奔馬高躍,她已經能品嘗到自己的牙根被震出絲絲微鹹的味道。
傍晚微涼的風拍打在臉上,捲起了衣袖扯呼直響。又灌進了袖管摁揉著她身體上的疼痛。她忽然莫名地有些釋然了,不再刻意去忍眼中淚水。她揮鞭重重抽在馬臀上,她衝進了風裡……如果沒有人擁抱自己,就讓自己跳進風的環抱吧!
————
世間可能真的存在天意這種念力。
如果廖世不是走到那條土路的盡頭,走到了林杉的視線範圍之外;或者說,如果不是那矮山脈並未綿延多遠。阻止了林杉繼續往前相送的步履……那麼,當那輛沒有輪子、只由竹片編織成的車駕出現在眼前時,藥谷的隱秘地址很可能就再難繼續隱瞞了。…
沒有輪子的馬車,如果是用木板釘成的,那看起來可真有些像一口棺材。
幸好不是。
隱約還泛著青竹顏色的竹片緊密編織在一起。走近這輛竹車,隱約還能嗅到青竹香氣。竹片上的節點錯落排著,藤條在竹片之間的細縫裡傳行,這種編織手法有著一種錯落的美感。不過,竹片車內的表面環境大體還是比較平整的,竹片與竹片之間交疊的鋒利頭角都被一絲不苟的編在了外面。
然而當與廖世並肩趕路的嚴行之看見這輛無輪的竹車忽然貼地「飄」到眼前時,他只覺滿心都是驚異情緒,哪裡還有閒情逸緻欣賞這輛實際上製作起來非常耗費人力的竹片車有哪些妙處。
而當他看清這輛車旁還立了四個一身黑衣、站姿如柱、面龐看上去非常年輕,但卻生長著一頭及腰銀髮的抬車人時,他的心抑制不住地猛然下沉。還好他很快想起了就在剛才廖世對他叮囑過的話,憶起這四個……可能正是藥傀儡,他的精神才略微鎮定了些。
不過,雖然他眼前所見的不是鬼魂,但傀儡一流,也跟活死人差不多了。
嚴行之又仔細看了看這四個抬車人怪異的身形臉孔,很快就注意到他們那沒什麼血色的嘴唇。他們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出的竟是兩團淡青顏色,眼神木訥,看人只會直視,但雙目卻有著如螢火般仿佛能折射出微光的瞳體。這樣的臉孔,再襯著他們那垂散至腰際過長的銀色頭髮……真就如四隻在白天出沒的遊魂。
廖世剛剛才對他介紹過的藥傀儡形象,立時半個字不差的體現在這四個人身上,雖然嚴行之已先一步了解到這種情況,但當他真正親眼看清藥傀儡的模樣,這還是令他震驚得一時忘了如何說話。
那幾個藥傀儡也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對於這幾個藥傀儡而言,除了廖世,還有藥谷里的那個主人,其他的人全都是異類。
面對異類。形神木訥的他們瞬間就會變得極具有攻擊性。
只是一個對視之後,竹片車右下角的一個藥傀儡仿佛如獵鷹發現了獵物,原本微微呆滯的眼神頓時變得銳利起來。與此同時,他的一頭白髮無風自飛。在臉前繚亂狂舞,遮去了他的臉孔,他那長得超過了手指尖的袖子亦隨著葉片兒一樣的身軀飄揚而起,瞬間掠至嚴行之面前。
嚴行之忽然覺得眼前白影亂掃,仿佛是那藥傀儡的臉湊了上來,銀髮捲風而至的結果。只這一個瞬間,他就覺得自己肺里的空氣仿佛在一個瞬間被人全部擠出了胸腔,一陣強烈的窒息感襲入大腦,心與肺同停了一拍,便失去了只覺。
「扶!」
看著搖搖晃晃向地下跌去的嚴行之。廖世大聲朝那個剛剛一甩黑色衣袖灑出一片白色粉末的藥傀儡呼喝了一聲。
那個藥傀儡立即又伸出一隻衣袖,動作僵硬的將嚴行之扶了一下。
可對於失去只覺的嚴行之而言,藥傀儡只如一棵不會主動給予什麼細微動作的樹,所以他只是在這棵「樹」橫出的樹冠上略靠了靠,身形便如一件被風吹落晾衣繩的衣裳。繼續向地下滑落。
「抱!」
廖世又朝藥傀儡呼喝了一個字。
藥傀儡再伸出一隻手,兩邊一直蒙在黑色長袖中、連指頭都未露出半根的臂膀就左右各成半弧,並在一起成了一個圓環。藥傀儡就以這個依然僵硬的動作將嚴行之的肩膀箍在中間,暫時支撐他不再繼續萎頓到地上。…
廖世見狀不禁嘆了一口氣。這哪裡是扶,哪裡是抱?這就跟拿膀子捆人是差不多的形勢,嚴行之此時雖然沒有躺倒在冰冷的地上,但如果他還有知覺。一定不會感覺有多舒服。
廖世望著那個也正呆呆看著他的藥傀儡,忍不住發惱說道:「記住,看見這個人,你下手給我放輕些!他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就停你三天的藥!」
那個環臂箍著嚴行之的藥傀儡依然一動不動,照舊以微微呆滯的目光注視著廖世。比起他們無法辨識這麼長話語的那種可能,無動於衷的他們更像是離魂的死物。
如果這些藥傀儡還能思考,他們在聽到廖世這麼說之後,一定會驚怕得跪地請罪。已經習慣了被藥物淬鍊的傀儡人,每天都要進行藥浴和服用一定劑量的藥食。否則他們逆於常人的體格會失去某種平衡,內循環進行反噬傷害,非常痛苦。
然而他們四個能被藥醫放出藥谷,來到這麼遠的地方接廖世回去,顯然他們已經是煉製得非常成功的傀儡人。對於他們那近妖的主人而言,他們是聽話的、忠誠的,但對於尋常人而言,他們是傀儡,是有心跳無意識的活鬼。
廖世嘆了一口氣。
多年以前他回藥谷勸阻師弟停止煉藥傀儡,但已經煉成的那幾個傀儡人無法再改變什麼,便只能留在藥谷。自此以後,廖世與師弟約定每年回一次藥谷,一路都是由這幾個傀儡人送行,如此已經是歷經了二十多年時間。
他那近妖的師弟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居然用藥把活人控制成這個狀態,說是他們是蠱物,也不盡然,因為蠱物無法做到這麼完美。
二十多年前,這幾個傀儡人還都是十歲出頭的少年,被那近妖的師弟用各種藥物洗血之後,就變成了這樣綠血白髮的怪人。歷經二十多年的歲月更替,這幾個傀儡人的面孔大致還保持著少年人的模樣。
廖世親眼看著這些傀儡人的微妙變化,雖然驚詫,但好歹算是勉強相處了二十多年,慢慢也就習慣了。
但最近這幾年自己這邊的情況有些特例,先是經著嚴行之這小子纏人功夫了得,他竟沒能脫身,後來就是林杉這邊出事了,他緊隨來到北地,又要為林杉的行蹤保密……這樣不停被各種瑣事牽扯下來,竟是已經有四年多的時間沒回去了。
不知道藥谷那個近妖的師弟有沒有焦慮瘋癲,又搞出什麼新花樣來。
-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5s 3.6778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