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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人正興致勃勃討論著某件事情時,半路上插嘴可是不太斯文的事,王熾剛剛才在書店裡自稱讀書人——其實這種說法倒也挺適合拿來遮掩他的真實身份。
不過,常在議政大殿上與諸卿「切磋」口舌之能的陛下雖然不喜在眾聲喧譁中搶話,但只要被他捉到說話的間隙,得以參與群議,往往可以一語拿住議題要害,扭轉整個議論長局,讓自己占領主發言官的位置。
「綺麗詞兒酥膩調調,聽得多了也就是一個拍子,偶爾能聽到一些京都水土養不出的聲音,不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麼?」
在廳中眾人的議論聲堆疊到一個鼎沸處,突然出現一個間歇的人聲空白段,而那賣唱的姑娘被眼前「熱議」的食客驚到,還有些沒回過神來時,王熾的聲音厚實而平穩地傳出。那一刻,仿佛這廳中這所有人之前的片刻里一齊噤聲,皆是為了等他這聲音似的。
環境陪襯恰到好處,倒也叫這話如鋒入隙,那些個剛才還各自據理高談的食客都聽得明白了。
王熾一語將眾人討論的核心問題掀了個面兒,有幾個人已經明白過來,但所有人都沒有立即接話,因為在他們看來,王熾阮洛這一行人也陌生得很。而他們剛才能夠近乎吵鬧起來一樣的大嚼道理,大抵還是因為他們之間是相熟的街坊素友。
王熾沒有在意這些細節,或者應該說,他在意的要點不同,此刻能令廳中所有人暫時安靜下來,即是他最想要的結果。
目光快速在廳中數人身上掠過,只見他們雖然一時間都未說話。但一齊朝自己看來的目光中滿滿裝著的都是話,有著各種質疑與猜忌,王熾則只是微微一笑。他的視線在那個從進門來開始。就一直微垂著皮膚起皺鬆弛的上瞼,似乎有意避開一切陌生人注目的撫琴老人身上稍頓。最後落定在唱歌的姑娘年輕光潔的臉龐上,輕含笑意地道:「你主要會唱哪幾種曲牌?」
「曲牌?」唱歌姑娘說話的聲音比唱歌的嗓音更低弱,分不清她含在嗓子眼裡頭的,是怯懦還是不懂。
王熾稍一凝神,從印象中揀了幾個名氣極盛的曲牌,緩言問道:「『江南六字拍』、『逍遙曲』、『美人謠』、『夜眠花醉』,這幾個曲牌,你會唱麼?若只是會唱其中一首的片段。也是可以的。」
事實上,在如今大行商道的京都,只要是能生錢的買賣,都有做大的機會。而能惹人掏錢的買賣,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能取悅人的口味,這裡頭自然包含精神和肉ti兩個方面。而宛轉勾人魂兒的歌聲,屬於能取悅人精神的一種享受。
在京都發展了十來年,歌女行當已經很成熟了,除了有幾大歌班輪轉獻唱,出現在一些富戶家的壽宴或者喜宴上。還有一些零散駐場的歌女,只要嗓子天生生得好,賺個溫飽錢並不愁。而為了收入能更多些。即便是未經過專業培養的遊方歌女,也會特意學一些著名曲牌里的段落。
王熾每日裡國務繁忙,對一些在京都傳唱率極高的大名曲牌,其實也只是徒有了解,並未每一組都完整聽過。然而能傳進國府,令他在百忙這種還能看一眼,留有印象的曲牌,那名頭可不是輕巧的。
王熾隨口丟出的這四組曲牌,每一曲無不是名震京都、傳唱八郡的「大曲」。並且正巧這四組曲牌各具代表。立意鮮明卻又絲毫沒有重疊的地方。他只是能順手拈來般丟出這四組曲牌,已叫旁人對他的身份更為好奇。各自心底更覺驚訝。…
但不知,如果讓此刻四周這些用微異目光看向他的人。知道他也是信口一溜,並未全盤聽過——身為一國主君,他竟連自己坐鎮的都城裡傳唱率最高的曲牌都沒工夫聽完整過——不知這些人又會作何感想?
王熾隨口一句話即甩出了京都四組「大曲」,仿佛這些傳唱於京都各大樓館、已經聲名極盛的曲牌只是他家頑童常掛在嘴邊的兒戲,耳熟能詳所以隨手拈至,在令廳堂中眾食客驚訝的同時,也有幾人臉上漸漸流露出期待的神情。
有高手在此選曲,並且選的也都是極品曲牌,如果那歌女真能唱得出,哪怕只是些許片段,憑這四大名曲實至名歸的優秀韻律,當然是極能挑動人愉悅心情的。若有那一刻,不需再有旁人提醒,自然會有聽客由心所願地掏錢砸賞。
而如果這歌女唱不出,卻也不能怪大家。到那時,任這姑娘再是可憐,旁人沒有憐憫地行動,也無責怪之理,要怪就只能怪這帶頭挑曲牌的人雅趣太高,是他給這姑娘的生計橫了道檻子。
然而唱歌姑娘接下來的回答,竟是令在場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一時忘了言語。
「不瞞這位老爺……」唱歌姑娘斂容看向王熾,小心翼翼拿捏著稱謂,「小女子來自深山野鄉,未曾聽過您提到的這些歌謠。」
聽都未聽過,還談什麼讓她唱?
無人吱聲的廳堂中,只稀稀落落地傳來幾聲唏噓。沒人說話,倒仿佛叫這本來被食客簇擁在一張長桌周圍而顯得有些窄仄的廳堂空曠起來。
對於歌女的回覆,王熾沒有覺得驚訝,其實他事先會這麼問,主要是出於一種試探和排除某種可能的意旨,聽曲的誠意實是淺薄幾分。此刻他的第一步已經做到了,便很自然地展開了他的第二步。
漆挺的眉目間依然含著淡淡的微笑,王熾聲音平和地繼續說道:「是我一時忘了,姑娘來自遙遠的川西,京都的名曲唱得再響,恐怕也去不了那裡。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若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像這種娛人的歡喜曲牌,即便傳去了川西。那裡的百姓生活普遍艱苦,難有人得此閒情賞此悅趣。所以這些曲牌即便在京都傳得再風光,若去了川西。恐怕最後也難得停留傳唱。」
川西人不會唱京都曲,是有地方客觀原因的。王熾開始在給這技藝匱乏的歌女搭曲台子了。
京都有天子親駐,京內居民生活水平漸漸有所提升,卻不可忘了自己曾經也跟那些偏遠小城的百姓一樣窮困過。歌由情生,責怪生活艱難的人唱不出歡快的曲調,或許是個大錯哩。王熾緊接著又開始給這姑娘拉聽眾。
雖然唱歌姑娘於曲牌上會的不多,但她由西向東歷經千餘里,一路走來,多多少少磨練出一份閱人看事的眼勁兒。聽完王熾的話,她連忙挽裙略傾了傾身,感激地道:「這位老爺能如此體諒,真是大善人。」
這「大善人」三字剛由她說出口,王熾的眉角忽然輕挑,波瀾微起,快得不著痕跡。
「但你的京都口音拿得很好,似乎絲毫沒有帶一點川西習慣。」對於唱歌姑娘的感激,王熾沒有表示什麼,只是突然又說了這一句話。乍然一聽。就仿佛是他補上了剛才還沒說完的半句話似的。
阮洛對川西口音的印象,還停留在五歲以前隨父親居於邊塞西北大營的那段日子裡,六歲之後至今。經過這麼多年異地來往生活經驗地糅練,對五歲以前的記憶已經感覺很淡了。不過他相信,王熾此刻會這麼說,一定是對某件事有確信把握。…
那些年,王熾還是戍邊將軍,在北疆吃沙子的時候,軍營里可是有不少川西人的。那些大多出身農民的漢子,在川西鬧匪患待不下去了的時候,就成批地選擇跑到離川西最近、但軍餉高過當時川州軍大營的北疆王家軍大營。並且在從軍數年之後,大都成了王家軍的中堅軍力。
在王家軍逆襲京都以前的幾年裡。王熾對這些窮苦出身兵卒的照顧和訓練都是很緊密的,所以即便後來這十多年。他再沒去過川西那地方,斷然也沒這麼容易就把那些人那些事忘得乾淨。
阮洛看了兩眼站在王熾身旁的那兩名大內侍衛,在觀察了他們臉上的表情後,便更加確定這一點,只是他同時又無法捋清此疑問的詳盡處。
那兩個侍衛則是快速對視了彼此一眼,在心中暗道:只是一個賣唱姑娘罷了,不會這麼巧吧?若說有可疑,疑點較重的倒是那撫琴老者。但他似乎只在剛進門來時「露」了一腳,自進來後,便再未移動半步,說半句話,連視線都低低斂著,叫人觀察不得,一時也沒機會細作觀察。
兩個侍衛的精神會跟著王熾的一問而變得敏感起來,主要還是因為前幾天狼牙圍城內的殺氣沖天。在那群殺手裡,居然有能竄到內廷去的,並且還傷到了帝王家人,這讓陛下非常惱怒。所以陛下這幾天一直沒有鬆懈地派人在京中清查,他並不相信那些奪命賊子真的全在黑色圍城內死光了。這倒不是他不自信,而是他過於擔心自家裡人的安全。
陛下尚且如此重視,身為他身邊的武衛,他百中挑一所信任的侍從,他倆更加怠慢不得。
這兩個宮中高手有守衛好陛下安全的自信,何況陛下自己也是有一身硬本事的武道強者,只是他們很快也不難發現,陛下這次打定主意在那一對賣唱藝人身上,恐怕不是簡單的想以武試武、以武克武,似乎是存在著什麼需要細細問出的線索,叫人必須耐得下心來。
「請聽小女子解釋。」
在瞬息間的慌亂過後,唱歌姑娘恢復了溫和而又鎮定的情態表露,緩緩說道:「小女子雖籍貫川西,但很早就離開了家鄉,否則那裡根本不會有我們這樣年老體弱之人的活路。離開家鄉的日子,我們祖孫二人一路上都靠撫琴賣唱為聲,實際師從無門,是學到哪裡唱到哪裡。蟒山、忠冢嶺、鄴都,還有一些地方的本地話我們祖孫都會說一些,因為這樣,即便我們是外鄉來人,也可以憑此少受些歧待。但我們會京都話還是多一些的,因為……因為在這裡能掙得比別處多幾倍……」
話到最後,唱歌姑娘似乎是因為說到自己內心覺得羞於細談的某處,原本清脆的嗓音漸漸抑低干啞,最後幾個字似乎沒有吐露清楚。
然而王熾聽清了。因為這姑娘說到最後那幾個字,竟自自然然由京都口音轉變成了川西口音。京都人大多不懂川西腔調,但王熾聽得熟悉。那姑娘口音變化來得這麼快,可是叫他聽來。竟也是絲毫沒有違扭的怪異感。
王熾內心有一絲縷地相信了這唱歌姑娘地解釋。
畢竟……他本就對那片土地上的人心存憐憫和歉疚,除了因為那兒是他王家耗費不少心血打造的嫡系軍團里不少老卒的親祖含恨埋骨之地,還因為他一直堅定地認為,那裡本也該是南昭領地,現在卻因為一些條件的不成熟,還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闕靈山秀水遭受一群匪類的肆意踐踏。…
但此刻他與這唱歌姑娘之間的對話還沒完,還需要沉下個人情緒,繼續試探下去。
不過。當王熾收拾了心情,準備進行他的第三步「盤問」時,以自己面前這張長桌為中心,漸漸在四周聚攏圍坐成一個大圓圈的食客裡頭,忽然有一個人站了起來。這個人坐得比較靠後,但自從眾人議論鬧騰起來時,他就沒怎麼插話進來,不過他的身形其實挺高挑的,所以突然這麼一下站起身,倒是吸引去了不少在旁的長桌邊隨意而坐的食客的注意。王熾也暫時壓下喉頭的話。朝他多看了幾眼。
只見這個人有著一頭蓬鬆散亂的頭髮,儘管用了一根布帶扎著,但他的額頭上還是有幾縷不受束縛散開的短髮落下。遮去了大半部分的眉眼。再看他一身看似厚實實則紡織得如篾絲篩子般稀疏漏風的麻衣,上頭還有不少似被什麼東西鉤掛破了的窟窿,更顯得家底苦寒。
王熾的視線最後在他從桌腳處拎起的一把柴刀上略停了停,知曉了他很有可能是個靠打柴為生的樵夫,不禁微微眯了下眼。
在全城限鐵嚴令的節制下,鑄造鐵質器具的原料供應和成品銷售都受到一定影響,成本代價在官方束縛力的管控下陡然增高太多了,因而開設在內城的打鐵鋪並不多,並且近幾年內還存在一些老字號打鐵鋪遷向城外的變動。不過。內城對鐵器的需求本就不大,無非就是打幾把菜刀鍋鏟。所以這類因限鐵令而變得麻煩起來的行業,並未給京都居民帶去多大困擾。
只是這樣一來。鐵鋪主要在城外小鎮經營,以至於城內不少打柴為生的樵夫大多也遷出去了。幹這一行的人拿的都是辛苦血汗錢,能節約一些工時,繼而多掙些,也是好的。
再看這樵夫的一身打扮,除了是個打柴的無疑,還應該正是那種專供鐵鋪柴禾的樵夫。因為鐵鋪對柴禾的要求要稍比城內民家的低,收柴時也少些挑剔,給錢爽快,最主要的還是需求量大,所以年輕力壯煩於討價還價的砍柴人一般都是上那兒供柴去了。
能在內城看見他們,並不多見;能在經營環境極為穩定的民坊小餛飩館遇見……莫不是他就住在這附近?
王熾微垂眼帘,視線像是落入了面前桌上只剩半盞的茶湯里,但在這中途,他其實已以眼角餘光又將那看著年紀不大的樵夫細細觀察了幾次。
蓬頭樵夫拎了自己的柴刀起身離座後,先去餛飩館儲酒水淨碗的櫃檯繳了食銀,然後繞了一步來到離那唱歌姑娘最近的一張桌子,伸手探入自己那有些破爛的前襟口,又摸出一枚銅錢來,手勢稍有猶豫之姿,最終還是將這枚銅錢擱下。
「雖然我很窮,並且終日做著勞苦的活計,但我至終還是喜歡聽歡快的曲調,藉以不滅卻將來也像京都人這樣過上好日子的希冀。但現在你既然唱不出來,所以我只有走了。」話說到這裡,蓬頭樵夫稍微將臉揚高了些,但很快又垂了下去。
他這麼做,看上去並沒有什麼蔑視人的姿態,目的很淺顯,卻又存著絲縷味道,似乎只是為了甩開額頭亂髮,在離開之前看清楚這位唱歌姑娘的臉,飽一飽眼色,也算是償了他賞那一枚銅錢的價值。
「你長得不醜,所以我賞你一枚錢。」最後又說了這句話,蓬頭樵夫終於走了。他的步履邁得很快。仿佛是背後衣服突然被戳破一個洞,羞於讓人看見他露在那身麻衣外、裡頭更破的一件布衣似的,很快消失在眾人的視線里。…
唱歌的姑娘望著蓬頭樵夫走前留在桌上的那枚銅錢。不禁怔住了神,良久都未伸手去拿。又過了一會兒。她因為飢餐露宿而顯得有些蒼白的臉頰上,隱隱現出一絲紅潮,精神也不再像剛才進來時那樣鎮定。
驚怯的情緒雖然只是蛛絲般細微顯露,卻還是在她臉上留下至少以王熾的眼力可以看出來的痕跡。
阮洛則是已經看出場間存在的另一個問題,剛才那蓬頭樵夫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間,都在拆賣唱姑娘的台子,並且在臨走時,還用一種隱晦的方式羞辱了她。
小店內湊熱鬧的食客們雖然沒有他這樣觀察得仔細。但已經有幾個人用最簡單直白的方式,還原了那蓬頭樵夫一番作為造成的影響。
已經有幾個食客猶豫著、嘆息著起身離去,並且看那姑娘的神情模樣,估計也快要耐不住羞惱轉身離店了。賣唱女也是有自己的尊嚴的,她寧願跋涉千里,辛苦度日,也沒有選擇直接賣了身陷足紅坊,便說明了這一問題。
阮洛的觀察所得,王熾心裡也有,並且他能更直觀的感受到。蓬頭樵夫是拆了他築起的台子,但這卻讓他對那賣唱姑娘剛剛鬆了分毫的一根心弦又拉扯起來。那蓬頭樵夫走得雖然快,但他還是來得及看清了他邁步的姿態。並且這一次比觀察那撫琴老者進門那一刻看得更清楚,原來樵夫也是位武人。
有此武藝的人,很容易就能進到哪家宅子做個護院,活計輕鬆,每月獲取例銀卻並不比砍一個月的柴禾錢少。
除非此人在精神或者品格上有大缺陷,難與人相處,但看他剛才先結賬後打賞的過程,說話的措辭順序,以及他掏錢出來的手——雖然他衣衫破舊。但他的手指指甲縫隙里並不見什麼污垢,也未乾癟變形——所以王熾不覺得此人哪裡有問題。
王熾只是頗為懷疑這人會在這個砍柴的最佳時間來這裡吃飯的目的。
也許不僅是京都百姓。也包括那些積攢著心思想要謀害君主的人,全都看走了眼。如今王熾雖然過上了養尊處優的生活。但他的心志其實與以前著甲跨馬野戰干沙地時沒怎麼變過,一身硬本事亦是比較往昔,鍛煉得更為精湛。
他最信任的兩位摯友之一,如今個人武藝已達天岳之境,卻一直沒有離開京都自己的身邊,他不可能不受到影響和助力。這種助力是從內到外的,所以他敢於、自信於將京都武力大權交於這個朋友之手,平時在御花園某處安靜的院子裡,他也沒少與這位朋友對練過。
王熾的親衛裡頭,屬於高手那一撥幾乎都受過厲蓋的培養訓練,這一批武衛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鍛煉強大自身的武藝,即便天賦不如厲蓋那樣奇異近乎神武,也是貴在一個勤字,都是武道上的一批強人。
相比而言,王熾沒有那麼多時間用於練武,他因國家社稷大事而分神,這是最重要的事,他繞不開,但這也並不表示他在武藝之學上頭就完全荒廢了。
王熾身為一國主君,在武學道路上——或者說很多學派上——只要他想涉及,當然擁有最快最好的資源。所以,即便對戰的經驗和練習的時間受限,實際上他的武功造詣比身邊的兩位高手差不了多少。
有時他不出手,不是沒有能力出手,而是已經有足夠的人手為他代勞,所以他不必在每一件事上顯現自身而已。但他並未因為有人幫忙而懈怠自身的鍛煉,就如剛才那蓬頭樵夫疾步出門而去,隨侍於他身邊的兩個大內高手都已經有所察覺,而他雖然什麼也沒有表露,但他心裡實是跟明鏡一樣,與身邊侍衛同樣的能感受到那蓬頭樵夫落足時與尋常人的不同之處。…
因而在看著那樵夫走了後,他更加的想要將室內這看樣子也準備走的賣唱姑娘多留片刻,以待看個究竟。
「如果只有我一人聽你的曲,你還願意唱麼?」就在廳堂中還剩兩個食客,並且也正猶豫著是不是要走的時候,王熾忽然開口說道。
隨著王熾此話一出。那兩個食客正浮動著的心緒平靜了些,他們也想看個究竟。而小店中櫃檯里表情空泛擦著碗的店家、屋角百無聊賴反覆擦著空桌的兩名夥計,也都是頓了頓手中的活兒。朝這邊看來。
「可是……」賣唱姑娘仔細著眼神看向王熾,似乎是在估量他的家底身份。以及他此刻的心情如何。片刻後,她語氣里猶豫的意味才漸漸淡去了些,「這位老爺剛才點的曲牌,小女子一個也不會。或許正如剛才幾位看官說的,小女子只會唱幾首粗陋的、悲苦的歌謠,即便如此,這位老爺也願意聽、願意賞錢麼?」
此女不凡,這會兒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把事情前後兜得很緊,賣唱求財分得清講得明,語氣里卻又沒有多少乞求討要、卑弱自身的痕跡。
王熾目色一動,微微含笑說道:「我剛才其實已經說到了,綺麗詞兒酥膩調調,聽得多了也就是一個拍子,偶爾能聽到一些京都水土養不出的聲音,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最初我之所以會挑出京都四大名曲讓你唱,其實也是為了先隨眾願,但你既然唱不出。便只能隨我願。此刻旁人再不悅,也不占其理。」
賣唱姑娘眼中現出一絲亮色。
就在她準備說話時,忽然看見這家餛飩館的店主走了過來。店家原本一直安靜站在櫃檯內。拿著一塊干抹布以同一姿勢反覆擦著盤子,就算剛才店內還在喧鬧,他也沒有多參與一句,連看都懶得看這邊一眼。而此時店內食客幾乎都走乾淨了,他反而擱下手中活計,自櫃檯內走了出來,在王熾身邊坐下。
「站得久了,小人想借一桌邊歇一歇,這位客官。您不會介意吧?」中等身材的中年店家直到在椅上坐穩,再才語氣恭敬的說了這句話。與此同時。他還看了一眼王熾身邊的兩名家僕打扮的青年人,視線在他們垂在身側稍微蜷起了一下的手指上掠過。
王熾的兩個侍從訓練有素。當然不會貿然出手,只是當他們看見有生人接近到王熾身邊一定距離時,防備之心會自然有所提升。
做街坊生意的店家雖然一眼看去大多都有著待人客氣的好脾氣,卻未必就是好受人欺負,因為客源模式較為固定化,所以反而容易形成一種自然保護屏障,比較不容易被砸店。
這店主恭敬的話語裡包含著獨我存在的行為舉止,王熾已然隱隱意識到一個問題,只含笑回應道:「這家店子整個都是店主的,你當然可以隨便坐,無人有權干預。」
「這小店雖然是小人的,但小人是拿這店來招攬生意以謀生計,不在打烊之前,便必須遵循一些招攬生意的規矩。」中年店主自稱小人,話里的意思卻並不小,「小店生意本來就清冷,平時容許一位歌女駐場子賣唱,也是為了拉攏生意,而且那位姑娘的唱腔也的確讓店裡的這些老主顧們可以接受。但眼前這位姑娘……倘若客官一定要讓她唱,唱的又是一些悲苦淒涼之音,恐怕於小店生意不利。」…
意思很明了,連店主都出面趕人了。
王熾對於店主的態度表示理解,生意人都講招財納進最是大,可他此刻也並非只為聽曲那麼簡單的目的,所以他雖然心知這麼做有些強迫人意,卻也不會輕易改變主意。
「來自苦寒多挫之地的人,未必就只會悽苦調子。」王熾注視著旁坐的中年店家,臉上依舊帶著微笑,心中想法絲毫沒有顯露於表,「其實我也只是想聽一聽鄉音,還望店家行個方便。」
這話說完,不等中年店家回話,王熾已經與那賣唱姑娘攀談起來,但換去了京話,講的一口純粹的川西口音。賣唱姑娘回話時用的同樣也是川西口音,並且講得如之前那片刻流露時一樣的流利,京都人卻是聽不太清楚了。
阮洛對川西口音印象模糊,只隱約聽明白了「民情」「地貌」「隨意」幾個破碎的詞彙,臉上疑惑意味更甚。
簡短几句交談過後,王熾不再說話,那賣唱姑娘則看向中年店家,再開口時。語音已經恢復了京都腔調:「這位老爺只叫小女子唱一些川西的景貌,不知道店家老爺可否允許?」
……
……
西川與小梁國邊界接壤處,有一道大致呈現出斜三角形的沙地。雖然不似沙漠那般寸草不生。但也是荒涼至極,沙多風勁。草木貧瘠。
霜降時節過後,這種大地荒蕪化的景象就更明顯了。地上本就單薄的那一層浮草枯萎打卷,一道捲地風起,白沙子攪拌著碎斷的枯草旋轉起舞,撲到人的臉上,便仿佛有了刀刃刮子的威力。
葉諾諾掀了一下掛在肩膀上的小包袱,腳下只略微頓了頓,繼續向前邁步。
她的腳步在不知不覺間因為疲憊而挪得窄了。但她不會因此就停下來休息。在這片前後不著邊際的廣闊沙地上,似乎稍微的鬆懈即可讓自己失去方向。這片大地上沒有路徑,就算以前有,可能只要月余無人走過,就會被風沙覆蓋抹去痕跡。
儘管葉諾諾時刻盯著手中握緊的那隻精緻指北針,針頭也一直穩定指向前方,並沒有出現什麼異常,但在這片沙海中走了大半天,未見著一個活人影子,葉諾諾的心裡還是有些忐忑。這就好比一個人走夜路。如果路的前後都是一樣的景象,很可能一個轉身,就弄反了方向。越往前走,離自己要去的目的地更遠。
一個人的旅程,越發容易陷入這種潛在的恐懼迷沼。
葉諾諾稍稍動了一下這個念頭,就趕緊告誡自己打住。跟著父親學了幾年醫理,葉諾諾思考問題的習慣也正悄然發生著改變,偏向理性,磨練了自我控制情緒的能力。
這一路走來,葉諾諾膽怯過許多次,但她未曾有一次真的後退過。從京都出發。走到現在,快要邁入小梁國的邊界。葉諾諾都是大步踏向前,只因為她的心中牽掛著一件事。這件事情的重要程度。大過了她心中的那份膽怯。
「阮洛,你到底在不在小梁國啊?」
「你為什麼突然離開京都,連同我打聲招呼都不肯呢?」
葉諾諾舔了舔有些乾裂了的嘴唇,無聲在心底喃喃幾句。這幾個問題,在路上一直困擾著她,每當她多想起一次,心裡矛盾的情緒就會鼓脹一分。
但在沒有真正踏入小梁國邊境之前,她又很清楚,再怎麼想也沒有實際意義。最後,千頭萬緒只化作一道信念:希望自己好不容易在二皇子那裡求來的消息是真實的,希望能在小梁國見到阮洛,那麼自己不遠千里走這一遭,捱過的辛苦就都值得了。…
儘管在廣闊無邊的這片灰白沙地上,葉諾諾獨自一人慢慢行走的身影,渺小得宛如一隻螞蟻,但她始終懷揣著這樣的一種信念,一步一步堅定地邁出。任憑天上起了再大的風浪,於地上爬行的一隻小螞蟻而言,似乎根本不會產生什麼干擾。
至少現在的風浪還沒有大到能把這片大地給掀個面兒。
相比於葉諾諾越走越堅定的心志,遠遠吊著兩里地兒,一直暗暗尾隨的莫葉則是越走心越亂。
如果二皇子王泓透露的消息屬實,那麼此時葉諾諾越向前走,就離她要去的地方越近。反觀莫葉,則是越走離自己的大本營就越遠,而她帶了一小隊南昭士兵,越來越接近小梁國邊境,這怎麼看都是容易觸霉頭的事兒。
不能再往前走了吧?
可近期這附近都不太平,不親眼看著葉諾諾過境,莫葉心裡又實在是不放心。
原本莫葉丟下葉諾諾一個人,是想讓她自個兒知難而退。哪知道這丫頭雖然才十一歲年紀,心勁兒居然這麼倔,硬是不肯退。事情進展到現在這個樣子,莫葉這會兒心裡頭緒也亂了。
就在這時,一路無話的幾個山寨兄弟中,心思較細、也最為膽小的二娃子終於忍不住出聲提醒:「二當家,我們不能再往前走啦,快到小梁國邊軍的視界範圍了!」
一旁的劉八斤聞言立即環顧四周,旋即揮手拍了一下二娃子那一頭胡亂綁著的頭髮,粗著嗓子道:「哪裡有人?話說回來,碰上樑兵又怕什麼,就說是路過好了。就憑我們這幾個人,想跟別人打一仗,說出來別人也不信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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