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956)、毋庸置疑的天賦

    -  「但可以醉得很快。」阮洛微微一笑,眼眸中已經起了一層霧氣,果然醉得很快。

    楊陳嘆了口氣,說道:「你現在應該更愛惜自己的身體,葉大小姐如果問起來,我怎麼向她解釋?她一定要怪,是我灌醉你的。」

    「抱歉,酒勁已經上頭,來不及思慮周全了。諾諾如果朝你撒氣,回頭你再罵我一頓好了。」阮洛說著話的同時,肩膀開始輕晃,已經有些坐不住了。他單手撐著額頭,用力的閉了閉眼睛,頓聲片刻後又說道:「待會兒諾諾醒了,讓她到我的房間來,總之不要離我太遠……以及……若是大將軍府或國府的詔令遞來了,替我辭掉……」

    強打精神說完這幾句話,阮洛再也撐不過那一大碗烈酒的猛勁,脖子垂軟下去。

    楊陳眼疾手快,已起身衝過來,扶住了阮洛的肩膀。

    看著醉得不省人事的阮洛,楊陳隔了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阮洛如此的不善待自己,只是為了避開與梁國國府、以及大將軍府的糾纏。

    與梁國的這兩大權力機構接觸是遲早的事情,只是今天不行,今天阮洛的心境太容易起伏,需要時間冷靜下來。

    雖說「一醉解千愁」實是自欺欺人,待酒醒之際,沒有解決的麻煩還得繼續面對,可至少在醉倒的這一刻,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寧。

    ……

    夕陽西下,夜色漸沉。

    午前去了大將軍府的幾名錦衣金刀衛依舊不見返回雪松別院的蹤跡。倒是雪松別院裡又有幾名僕役被召去國府。類似於這種安排,楊陳早已見慣不怪。

    毫無疑問,又是梁國國主要特別關心一下雪松別院的近況了。這些個謙恭的僕役,原本就是梁國國主安排在雪松別院裡的耳目,都是經過特別培養的諜子,實際頭銜怕不是奴僕那麼卑微。

    只是,直到臨近雪松別院熄燈歇息的時辰,也未見阮洛醉酒前說的那事兒。在此期間,只有大將軍府派了幾個人過來,關切了幾句。無非就是要阮洛愛惜身體。又責難了楊陳幾句,便再未多說什麼,很快都回大將軍府去了。

    楊陳猜想著,梁國國主顯然是通過那幾名僕役的回稟。知道了阮洛喝醉前說的那幾句話。便是有詔令也不急著在今天遞過來了。對比起來。大將軍府消息傳遞的靈活度明顯要滯澀許多。

    憑楊陳的心智能力,也就能思慮到這一步了。不過,他所擔心的事情本就不多。今天沒見國府和大將軍府遞詔令來,免卻一番周旋,總體來說今天過得還算安穩。

    儘管今天的半日安閒是因為麻煩事兒都堆到明天去了,可楊陳就是個心思簡單的人,不會過度的去瞻前顧後。楊陳年少時捱過很長一段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才養成的這種心態,他習慣了及時行樂,至於明天可能會遭遇的何種困難,今夜一覺睡到明早天明再說吧!

    秉持著這樣的生活態度,楊陳眼看著雪松別院裡的燈火已全部熄滅,只按慣例留了兩、三盞長明燈,便在臨睡前,拎著燈籠到阮洛的房間再探視一次。

    倚著朦朧的燈光,見床上平臥的醉酒人依舊深沉睡著,鼻息輕微,楊陳也沒再多逗留,拎著燈籠輕輕退了出去。

    返身關門之際,卻忽然聽見一聲輕喚。

    「楊陳。」

    楊陳微微一愣,視線穿過門縫,就見剛才還睡得死沉的人,此時已經坐了起來。…

    楊陳扣在門板上的手只短暫滯了滯,旋即又朝反方向拉動,剛剛關上的房門又啟開半邊,他的身影沒入其內。

    再次合上了房門,楊陳轉身有些詫異地道:「你早就醒了?」

    「頭沉得狠,本也睡得不踏實。」阮洛用力揉了揉額頭,深深吸了口氣,便準備起身,不料一個趔趄又坐了回去。

    扶著床柱呼出一口濁氣,阮洛皺著眉頭苦笑:「你的酒……勁頭太厲害。」

    「現在知道厲害了?我真想說一句,你這是自己找罪受,頭痛得裂開也是活該。」楊陳說了一句氣話,不過,他倒不是真要與阮洛置氣,只是不想看著阮洛折磨自己,抱怨的意思更多一些。

    將手中的燈籠擱在桌上,楊陳走到床邊,取了掛在床頭的衣服披在阮洛肩上,然後又到桌邊倒了杯水,遞給阮洛。

    阮洛接了茶杯喝了一大口,冷卻的茶水穿過被酒勁灼燒的腸胃,如煙火被澆滅,他頓時感覺精神清醒了許多。遞還了空杯,他輕聲問道:「那幾個金刀衛回來了麼?」

    楊陳搖了搖頭。

    阮洛沉默了一會兒,才再開口:「我總感覺事情有些不妙。」

    他的聲音壓得極輕,楊陳知道他這是怕驚動了雪松別院裡值夜的耳目,但在他的話音落下後,楊陳又隱隱然聽出他的話里有種自言自語的意味。

    ……

    懷揣悠閒心情行走在寬而直的杏杉道上,從較為寧靜的一端開始,行走過遊人密集駐步的中段,再行至遊人又漸漸稀疏起來的另一端,石乙忽然心生一種感慨:腳下這條路就似人生,最豐富多彩的經歷大多聚集於中間,初生的懵懂以及垂暮時的蕭索就如人生的兩端,孤獨未必是苦,也可以是一種寧和的態度。

    石乙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主要還是因為自己那近同被續借了一樣的命運。闖過那處人生斷點,命運似乎給了他一份厚禮,將一個人最珍貴的成熟時期延長了一段壽命,他在認清了這一點之後,有些興奮,又有些忐忑。

    如果命運主神真的存在,是不是說明。自己這多出來的一段生命會在將來的某一天逃不過被突然回收的結局?

    也許是一路見這頭頂花雲繁盛動人,才會讓石乙不自覺地思考起生命這個解意頗多的詞彙,可若真的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又會讓他陷入一種自相矛盾的迷茫之中,有些心懷忐忑。

    心中有事,且正思及緊要處,石乙本就走得很緩慢的步履漸漸竟停了下來,然而他自己卻還不知道。直到他聽見前頭不遠處傳來莫葉的喚聲,他才忽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竟落後於莫葉那麼遠。

    腳步加快跟了過去。他才走近莫葉。就見她臉露疑惑神情地慢慢說道:「記得三年前我初識你時,你就常常顯露你剛才的那種表情。」

    石乙聞言微愣,略微思酌後順勢問道:「你覺得我剛才臉上那是一種什麼表情?」

    莫葉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若有所思。」

    不論是在三年前剛剛認識的那半個月時光里,還是在最近這一個多月重聚的時光里。莫葉都已經有很多次捕捉到石乙剛才的那種表情。熟悉得很。也是一直都有些好奇困擾石乙的問題究竟是什麼。

    在脫口即出地回復石乙之後,莫葉才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來得突兀,立即轉言反問:「你這麼問我……難道你自己不知道你剛才怎麼了?」…

    「我可沒隨身帶銅鏡。」石乙微微一笑。敷衍了一句。

    他不想與莫葉更進一步地討論這個問題,他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的困惑,想必即便他願意說,眼前這個十三歲的少女就算今後不會拿他當神經病看,估計也未必能聽得懂。

    可他低估了莫葉此時的疑惑與好奇。

    莫葉想問石乙這個問題已是猶豫了很久,今天得見石乙主動提及,她覺得時機合適,哪會輕易放過。石乙剛才敷衍她的那句話,被她誤以為是他會錯了意,於是她連忙又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

    「我明白你想說什麼,謝謝。」石乙忽然出聲,接下了莫葉的話,同時又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可他這麼突然開口,總是突兀了些。

    看著莫葉臉上還停留著詢問的意思,石乙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唐突,在沉吟片刻後又道:「我母親病逝後不久,我也大病了一場,病好之後身體也恢復得很快,只是自那時候開始,常常會在夜裡做同一個夢。這個夢就有些像是你前些日子跟我聊起過的那種,讓我禁不住心生一種錯覺,總覺得自己似乎還在夢中。」

    石乙編造了一段話,但這種說法又不能全算是謊言。雖然在實際里他沒有常做這種夢,但他此時言語裡描述的這種感受卻未作偽。

    至今他也還仍有些質疑和不肯定,自己現在是不是真的還活著。

    在屬於自己的那份記憶里,自己應該已經死了,腦袋被兩顆直徑一厘米的鉛彈釘成爛西瓜,死相極慘。而在屬於石乙這副身體的記憶里,自己還活著,能感觸到活著的一切感受,還進一步學習了屬於這個時空的文字與文化。

    然而沒有證據能證明穿梭時空這種活動的可能性,也沒有能夠徹底說服自己的倚證來解釋自己身處的這個空間不是夢。如果是夢,為何這般漫長無期?如果已是身處異時空,自己會不會在今後的某個時間點遭遇時空回收?

    思考這個問題已經不是一天兩天時間了,目前石乙已能證明自己還生活在地球上,他還曾悄悄用磁石做了指北針考究了一番。而現在他最不能確定、也是最令自己不安的,就是那個時空召回的假設。

    如果時空對命運的饋贈真的會橫著多出這麼一撇,這就如定時炸彈一般,會隨時讓看起來無比幸運又活過來的這一段人生瞬間成為泡影。有了這一重危機感縈繞心頭不去,似乎這多出來的一截生命就少了許多生動的顏色,拼搏的動力也在不自覺間削弱許多。

    石乙說了半真半假的一句話,本意是拿來堵住莫葉的追問,然而當莫葉真的不問了,他又覺著哪裡有些怪怪的。

    默然深吸一口氣,斂了心頭思緒,石乙抬眼看向莫葉。卻見她微微垂眸,臉上正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石乙忽覺得有趣,不禁笑道:「若有所思的情緒是會傳染的麼?」

    莫葉微愣抬頭,依稀記得石乙這話她以前在哪裡聽到過,凝神想了想,忽然憶起,嫣然一笑說道:「的確,葉醫師曾經說,情緒也是可以傳染的物質。」

    望著莫葉剛才還一派平靜的臉龐上忽然綻開微笑,石乙忽然覺著自己心裡似有某寸地方落滿了明媚。有點走神的怔了怔。然後才點點頭說道:「看來葉醫師沒有說錯,我那『若有所思』已經傳染給你了,這可不好。」…

    莫葉臉上的微笑微僵,她想起了剛才自己「如有所思」的那件事。

    石乙安靜地望著她。過了片刻後才輕聲問道:「前些天你告訴我的那個夢。近幾日你還有夢到過麼?」

    莫葉很快搖了搖頭。低聲說道:「雖然未再夢見,但那個夢只需要見過一次,我想今後我恐怕都會很難忘記了。」

    「還是不要想這些了。並不是什麼值得記住的事。」石乙斟酌著開口,「夢見那個場景的次數多了,我都禁不住懷疑人死之後是不是真會變成鬼。但如果這是真的,也許倒可以證明你師父還活著。你想啊,我娘常在夢裡來找我,而你師父對你卻截然不似如此。」

    石乙對鬼神是否存在的質疑絕非來自什麼夢境,但如今的他確實比前世的他對這兩種一直活在人類言論里的能量體更多了一絲相信,所以他此刻對莫葉說的這句話雖不全是實情,卻也不是盡說謊話。

    然而莫葉接下來的回答卻讓他驚訝的同時又心生一絲期盼。

    「我師父從不相信鬼神之說,他只奉行事在人為。」莫葉輕輕搖頭,頓聲片刻後又道:「一直以來他都認為,人的腦力隨身體死亡而停止,並隨著身體的腐化而消失,所以……夢裡的東西終究只是幻想。」

    石乙心中一動,本來有一句話脫口欲出,但話到嘴邊,又被他及時的稍作了修改,然後才道:「南昭百姓不是都非常的敬畏神靈麼?」

    何止是在這個存在南昭北雁的時空,石乙記得,在十九世紀以前科學還不發達的時候,人世間許多無法解釋的自然現象都會與鬼神說扯上關係,連打雷閃電這種最常見的自然現象都包括了進去。不過,鬼神說在那個年代深入人心,倒也不是完全的無稽之談,即便是在十九世紀以後,東亞也普及了科技文明,世間一些科學不可解釋之現象,還是會與鬼神論扯上一腿。


    總之,鬼神論調從來沒有在人類社會中消失過,而在遠古文明時期,人們對鬼神論的信奉與敬畏,簡直超乎現代文明的想像。

    而在這樣的一種環境裡,竟出現了林杉這麼個另類,是不是就可以證明……至少這算一條佐證吧?

    自從在無意中找到那樣明顯來自時空故地的科技產物後,石乙就一直在懷疑莫葉的師父是不是與自己來自一個空間,而如果能夠證明他與自己是「同鄉」,並且還活著的話,或許就能向他討教到時空守則。這種設想對於石乙來說,有著十足的吸引力。

    面對石乙剛才問的那個問題,莫葉很快點了點頭,但又很快搖了搖頭。思酌片刻後,她也想不透師父堅持己見的依據是什麼,只得有些艱澀地道:「師父他說不相信,即是不相信,沒有誰管得著。」

    如這般勉強回答之後,卻良久沒聽到石乙的回聲,莫葉這才注意到,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石乙的臉上又開始浮現出那種若有所思、明顯有些走神的表情。

    「你撞著魔症了?」莫葉忍不住拍了一下石乙的肩膀。

    石乙總算回過神來,盯著莫葉看了片刻,忽然問道:「平時別人對你說過的話,你是不是都能記得清?」

    莫葉疑惑道:「為什麼這麼問?」話音剛落,她忽然有些明白過來,石乙可能指的是自己剛才轉述葉正名言論的那件事,想了想後又誠然解釋道:「如果他人言辭嚴謹懇切,而我又有意去記,的確可以記住,但平時一些閒話並不在此列。…

    「這麼說……」石乙遲疑著開口,明亮的雙眼裡則漸現一絲驚訝。「你有過目不忘的天賦?」

    莫葉謙然一笑,道:「不能完全這麼說,大約是因為習慣使然吧。」

    話音剛落下時,她像是想到了什麼,臉上神情略有凝滯,頓聲片刻後才繼續說道:「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師父他就常教導我『事在人為』。他說,一個人若有心做成一件事,付出行動總比祈求天意要收穫得多。那時我年紀小,多數時間都只能呆在家裡。理解他這句話的方式。便只局限在識字的事情上,習慣了用心篤定,記事也漸漸牢固起來。」

    「這的確是一個好習慣。」石乙認同地點頭,又補充了一句:「這是一個可以受益一生的好習慣。」

    時隔三年。今朝站在天清花繁的廣闊街道上。思及過往一些片段記憶。莫葉還是禁不住會感覺到心頭有些許刺痛。輕輕舒了口氣,拂去落在心頭那些灰色塵埃,莫葉轉目看向石乙。微笑問道:「你忽然問我這個,是否有事?」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石乙正在思考,應該借怎樣一個話題,將莫葉引入自己的探知圈,沒料到她能這麼直接,他反而有些不知怎麼擇言了。

    「有什麼事便直說吧。」莫葉望著石乙,沉默片刻後忽然又道:「三年前我來到這個全然陌生的都城,第一個認識的朋友就是你,雖然之前我們隔了許久未聚,但我的事從未有什麼地方特別瞞過你。隱藏身份的日子過久了並不好受,是人都需要一兩個能夠什麼都拿出來說一說的朋友。」

    聽著莫葉慢慢說出這番話,石乙忽然覺得她在說她自己的同時,似乎又是在指令一個人。她的身世里,不知是從何時起,也有了自己的重影。

    莫非正是因為這種命運的相似處,所以自己才會自初識之時開始,就與她相談甚洽?不,剛剛認識那會兒,自己接近她,明明是懷揣著目地,只不過是想借生長於這個時空的她了解這個陌生世界的一切罷了。

    但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本該如浮萍掠過秋水的默契就生了根毫呢?

    想起莫葉很有可能實際存在的那種身份,石乙禁不住微微皺眉。

    如果她真的是一位皇族遺脈,並且以後很有可能回歸她真正的位置,那麼今天與她所存的一切聯繫,很可能都會成為今後麻煩的來源。

    如果林杉還活著,絕對不會允許她一生都這麼在宮外晃蕩吧?而林杉若是真的已經死了,從現在活動在她身邊的那些人來看,她生活在京都,或許正是回宮前的最後一步鍛煉。

    石乙莫名其妙的突然來到這個時空,雖然他受過高等教育,但當身邊的環境徹底改變,在歷史時局未知的情況下,他還是常常感覺自己在某些方面幼稚得如一個剛出生的孩子。

    除了普通話,前世他還能掌握的英、日兩種語言,在這個時代完全派不上用場;除了方體漢字有八成可以用於這個時代的書寫,其它的方程式、物理化學在這個沒有工業的時空,幾乎等於無用之學。更別提他在前世成年後摸得最多的那幾架冷硬槍械,槍瞄得准跟箭射得准,這裡頭有著很大的差別。

    這個新的陌生世界曾讓石乙心生諸多不適應。幾年過下來,石乙在學廬的學習量大得嚇人,很多東西幾乎算是從頭再學。旁的同學覺得他是出身低微、目不識丁才會如此勤奮,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必須掌握關於這個時空的一切,才能讓自己多些活著的踏實感。…

    現在,他好不容易度過這段身份換位的「排異期」,真的不想再惹上任何麻煩。另外,前世生命走到最後一天的那場痛苦之旅,也讓他對高門權貴的生活敬而遠之,那看似風光的出入場合藏匿了多少兇險,他不想再來一遍。

    「如果不是存有非常事件,我希望一直能拿你當這樣的朋友。」

    正當石乙默然思考著一些事情,想起了一些過往,因而有些走神之際,他忽然聽到頓聲片刻後的莫葉忽然抬眸看過來,說了這麼一句,他正準備冷漠下來的心忽然又動了一絲。

    對上那雙平靜若湖的眼眸,石乙難以令人察覺地稍有遲疑。然後才開口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說完這句話,他目光略偏去了一旁,緩緩又道:「也許正是因為我與你的身世有些相似處——我不是指身份,而是父母孤空這件事——所以你我二人才會常有相同的話題聊起吧。」

    莫葉輕輕點頭,收了臉上笑容,然後認真說道:「說你剛才想問而沒問的事吧。」

    說來也巧,石乙擱在心頭正愁不知該怎麼起頭的事情,就在莫葉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忽然靈光一閃冒出一個念頭。

    默然在心中略整了整措辭,石乙放棄了伸手去指的做法。畢竟這是在羽林軍看守的眼皮子底下逛街。需避免一切對宮殿不敬的動作。他只是以目光為引,掃了一眼不遠處的那座只修建了一層,建築氣勢卻頗為寬廣厚重的宮殿,然後看向莫葉。聲音略壓低了些地道:「如果讓你用最簡單的圖形來描繪。你覺得那座宮殿有幾段結構?」

    莫葉聞言。不禁微微睜目。

    石乙問的這個問題很奇怪,而且他以皇宮為擬,這一點讓莫葉也有些回不過神來。

    他這麼問。的確太容易讓人將他心懷的目的與不軌之事聯繫起來。而現在二人所行街道的四周布兵嚴密,內心坦然者對於這些國家的守衛者自然不會驚慌,但只要內心稍有一絲異樣,在這些武卒整齊列隊的陣勢下,那絲一樣是會很快放大數倍,讓人心覺壓抑的。

    早在開口說這句話之前,石乙就已經猜測到了莫葉可能會想到、會忌憚的幾個方面,畢竟她是生於此長於此,比起他這個時空過客,她對這個國家的忠誠信服度絕對遠超於他。

    所以當他看見她臉上流露出那種他預料之內的表情,他的心態依然平靜,但也沒有追問,只是慢慢解釋道:「這個問題來自我的老師,學廬荀先生。荀先生久仰林先生長於建築學,見我帶著林先生的推薦信投學於學廬,就想借我的方便,代傳幾個他思考了許久卻不得解答的問題。只是……這件事荀先生對我也只是說了一次。」

    石乙大約是在京都林家老宅出事一個月之後到的外郡學廬,有些話他不用說得太明白,莫葉也聽得懂。

    「原來如此。」得知石乙是代師求解,莫葉這才散了剛剛心裡冒出的那個忌諱,不過她仍然沒有很快給出回答,只是疑惑問道:「為何要以宮殿舉例,這也是荀先生的意思麼?」

    「荀先生給的原題倒並非如此。」石乙斟酌著說道,「只是他那道題非常複雜,一時間能找得到最為接近的參照物,似乎就只是這宮殿了。其實荀先生在得知林先生的事情後,就沒有再問過那個問題,只是我身為他的學生,見他實際里還在為那個問題發愁,才會試圖幫一幫,也不知道能否幫得上。」…

    莫葉點了點頭,這才調轉目光,再次看向石乙剛才掃視提示的那處宮殿。

    凝神片刻後,莫葉收回目光來,望著石乙輕聲說道:「皇家宮殿外表寬敞龐大,內里結構卻是非常複雜的,僅從外表來看,只能看出它大致符合所有房屋建造的規律,上角下方,左右對稱。」

    石乙的臉上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當莫葉願意發表自己對皇宮建築體的看法了,他反而又偏開了這個問題,有些突兀的突然問了一句:「你以前進你師父書房的頻率高麼?」

    「頻率……」莫葉遲疑了一聲,很快明白過來,誠然回答,「我還不太記事時倒是經常進,但那時只是為了玩捉迷藏的遊戲,師父的書房書櫃多,方便躲藏。後來我開始識字記事了,他反而不太容我去那裡,此後的日子裡我只偶爾有機會去那兒。」

    想起自己曾經悄入師父的書房闖下大禍,似乎是燒了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莫葉的臉色古怪了一下,倒忽略了留意石乙這麼問的原因。

    石乙注意到了莫葉在提及悄入書房的事時臉色有異,猜到她以前估計是在那裡闖了什麼禍。不過,對於當時還只是一個孩子的莫葉來說,做錯事在所難免,所以石乙也沒有留意這點細節。

    思忖片刻後。石乙依著自己心中所想,又問道:「這麼說來,林先生並不常與你聊到他最擅長的建築學?」

    莫葉頓時明白石乙為什麼要這麼問了,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隱瞞了師父曾教她那串數字加密規律的事,順勢點了點頭,又解釋了一句:「或許終是因為我只是女子,所以他才避開讓我學習那些知識。」

    她的這句解釋倒也在理。

    無論是在眼前這個時空年代,還是在石乙前世生活的那個文明先進的年代,理科終是大多數女子無法掌握的知識。理科研究漫長的工作周期也使能夠接受掌握它的那一部分女子在結婚生育後漸漸無法承擔。全球理科高材生里女子占的比例總是那麼狹窄。更別提眼前這個大體還屬於男尊女卑格局的社會。林杉能讓他的女徒學習書寫、博覽群書,已經是很大的放任了。

    石乙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對於調查林杉的事,他雖然還未真正死心。但至少他已不再在莫葉身上作什麼指望了。

    望著石乙陷入沉默。良久不再言語。莫葉體會得到他現在的心情正處於一個從希望到失望的轉折,她很遺憾自己幫不了他,但她能做的也只是陪著他一起沉默遺憾罷了。

    兩人並肩在杏花綻放的寬闊街道上信步閒遊。街心遊人漸稠,難免磕碰或是踩到腳,在這樣擁擠的環境下行走,根本難得閒散下心境,便也容易丟失了出遊賞花的初衷。

    兩人對視一眼,心意自然碰到了一處,也就不需要贅言,並肩挪步向著街道較為安靜的那一端行去。

    兩人漫無目地的在花蔭下遊逛,不知不覺又靠近了那條環繞皇宮修建的護衛河道,沉默了良久的二人忽然不約而同地開口道出兩個字:「衛河。」

    然後又不知道是因為何種情緒,兩人再次沉默下來,連帶著腳步也停在了原地。

    如這般又過了片刻,終是石乙先一步開口,他挑了個輕鬆且應景的話題,笑著道:「如今那位公主殿下應該不會像三年前的今天剛從水裡起來那會兒衝著我喊打喊殺吧?」〖註解1〗…

    莫葉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事,也是微微一笑,道:「公主應該已經原諒你了,但此事還是不宜張揚。那天你雖然是為了救她才那麼做,但當時你沒有行醫資格,而那件事涉及皇家體面,往重了說仍然算是觸犯例律。」

    「我知道。」石乙將目光投遠,悠然道:「只是當著你的面,才把那件事拿出來開開玩笑。」說到這兒他又把目光移了回來,落在莫葉臉上,笑著說了句:「但還是要謝謝你地提醒。」

    與石乙的目光對視,莫葉也已意識到今天的遊逛過程有些無聊。風景是固定的,遊玩的本意仍然還是在於遊玩者本身。或許多幾個人一齊同游,一路有說有鬧,才能達成「玩」字的本義。

    但是很不湊巧,今天莫葉能約到的人似乎都有事纏身,抽不出閒工夫來。

    思及這一點,她不由得很是疑惑,怎麼石乙今天也是一個人來的,當即問道:「幾位姨母不方便來這樣的場合露面,你怎麼也沒約上你的那幾位同學?你剛回來那會兒不是常與他們在一起閒聚麼?」

    「正是因為前段日子閒得厲害了,最近這些天他們哥幾個都被家裡人催著用功呢。」石乙微笑解釋道:「原本他們也是給每年春啟節賞杏活動留了假,但誰也沒想到今年的杏花會是催開的,提前了許多,假期也因此錯離開來。」

    聽了石乙說的話,莫葉忽然感慨了一聲:「人能等花,花卻不能等人。」

    石乙聞言則發表了不同看法:「錯過這一季,還可期來年,錯過並不能算損失。而且啊……今年許多人錯過京都面積最大的杏花花期,也是人為原因造成的。」

    莫葉收起了心裡對花開花落的感懷情緒,沖石乙道出一個疑惑:「為什麼今年國朝會催開杏花?即便不催開,到了時節它們自然還是會開的,而且應該比現在這種綻放狀態更美麗才對。」

    「應該是為了什麼在做試驗吧。」石乙斟酌著回答,儘量不讓自己的言語裡出現一些這個時代沒有的字母符號,「加速植物開花的藥水之類,有試驗行為就有犧牲方,但眼下看來,這次試驗應該是比較成功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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