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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這座假山前面,擅使銀針術的御醫華施閒目光落定在山頂道觀,視線在觀中主建築飛檐神獸上定了定,忽然有些不解的道:「這座假山雖然塑造得景態生動,可是到了夜幕落下時,山上精緻的事物便都模糊一片了,實在沒有駐足欣賞的價值。」
立於他身邊的馮御醫抬眼尋著他的視線也正看向那山頂道觀,眼神卻是停在道觀高閣上。望著那立於高閣正做出一副掐指算天姿態的銀須道人,他開口則是附會著華施閒的話:「你說這話的意思,是在疑惑剛才二殿下的回答?繞山而行也未必就是為了看風景,也許是為了拿捏距離時辰,我聽工部的人說,在環繞這假山的鵝卵石小徑上連走兩圈,就是一里路程。」
華施閒沒有立即回應馮御醫的話。倒是站在另一邊稍微疏遠了幾步的趙御醫這時開口了,他慢慢說道:「施閒兄是在指皇子靴底微濕新泥的事吧?昨天的確不是每月宮中奴婢水洗假山的日子,皇子即便來過這假山附近,也不可能濕了鞋。何況即便不考慮這一點,就說這假山與寢殿的距離,皇子若只是夜裡失眠,坐起來看會兒書也便罷了,實在無必要繞這麼一段路來假山附近。」
馮御醫聽了趙御醫這番推論,恍然也意識到一個問題,當即又附會道:「對啊。就以皇子近幾日頗不為佳的體質。華陽宮裡的人也會勸阻他夜裡莫出屋才對。」
三個御醫的某項主意再一次達到一致。
但華施閒很快又嘆了口氣,悠悠說道:「可是確定了這一點,又能如何呢?我們這些做臣下又沒什麼權力的醫官,並不能為此就堅持向一位皇子求實什麼。二殿下卻是風寒發熱無異。但他昨晚具體去哪裡受了風寒。我們則是無力過問了。」
華施閒的話音落下。三個御醫就一陣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華施閒的話說得滿是無奈語氣,但這世上最無奈的事反而又最實際。實際得令人心神生乏,因為無奈緣自你無力修改。
「假山啊假山……」華施閒微微抬高下顎,視線似乎落在假山之巔的道觀上,又仿佛是隨神思飄向未知底境的天空。他將後頭那半句「意為假江山乎?」不留痕跡地咽回了喉口,只餘一聲空無意義的嘆息。
華施閒身為醫界名門之後。七年前他獨自來京,晉考醫官,滿懷以己之能報效新朝的意願。而他會有這種志向,與新朝始立之處。新君釋放了天牢裡治死前朝太后的那位藥鬼廖世,以及精簡太醫局醫員但又提升了眾醫員榮譽地位的諸多改則做法有關。
名醫華施閒憑一身可靠本領,在初入京時就一舉成功考入太醫局。只要有真本領,在新朝君主那裡都能得到比較對等的待遇,這一點並未令華施閒的預想失望。
初入太醫局。華施閒只做了兩年生員,就又晉升至醫工,再過一年,便直接晉升到皇庭九醫之列,享有太醫局醫正儲員的資格,以及王公侯爵見面揖禮的榮譽。一個新人,如此迅速提升地位的背後,除了有他自己的刻苦努力,還有當朝天子的厚德施恩。
雖然太醫局裡的眾位御醫對此事的態度漸漸都擺到一個台階上,那就是皇子的虛症乃天生不足。後天醫術只能盡力做到保養維持,要想斷了這虛症的病根,怕是得醫術逆天了。
但逆天的醫術,恐怕又不是尋常人消受得住的,譬如多年以前,藥鬼廖世能一把藥使垂死的前朝太后立時甦醒,氣色也鮮活起來,但那卻成了迴光返照之跡,不消一月工夫,那位老太后就病死得徹底了。
有此前車之鑑。那麼眾位御醫之中無一人治得好皇子的虛病,雖無功勞,但也不能被評為失職還只能繼續吃乾飯。
藥鬼廖世十多年前自天牢釋放後,就一直沒再被找回京來。沒人提議讓他試一試、興許過了十多年。他已經將醫治前朝死鬼太后的那套法子精進許多,他果真就能治得皇子的虛症徹底斷去病根了呢?
沒人提,似乎也正證明了,無人能改變二皇子纏綿於病榻的現狀。
但華施閒不這麼想,他出自醫界世家,家族行醫理念一代又一代傳遞了百餘年。常聽祖輩以及父輩在耳邊諄諄叮囑,這理念就已如烙刻在腦海里。
是疾病就有醫治之術。
只是再發掘精確治癒手段之前,或許需要不止一次的嘗試,以及還可能糾正一些錯誤的方式。
但現在他身在太醫局,連嘗試的機會都沒有,或近乎斷絕了,空留許多種設想積存在腦中,令他思緒膨脹難受。
三年前,二皇子王泓隨御駕去了一趟東海岸,觀看春季海運啟行大典。回來之後毫不出奇的病了一場。但那次生病換來的結果卻有些離奇,因為自那次生病康復之後,皇子仿佛與常年困擾他的虛症漸行漸遠。保持住了比較強健的身體狀態,並且這種良好狀態已經有將近三年未改了。
這個充滿奇異色彩的事件。自然避不開太醫局眾醫員茶餘飯後偶爾拿出來談論,使皇子經年宿疾纏身的虛弱體質大為改良的原因,漸漸也浮出迷霧之上。
原來,三年前同屬皇庭九醫之列的葉御醫請辭的原因,不是因為他不慎墜馬傷了脊骨,不能再行長期站立之事,而是因為他在那次觀禮回來的路上,擅自給二皇子用了一劑猛藥。
這猛藥堪比藥鬼廖世的手段。二皇子那天會病倒,也大致是因為用了這種藥的原因。否則二皇子即便體質再虛,也不至於只是吹了一陣海風,回來就病得那麼嚴重。
——若真如此,陛下可能根本不會把他往海邊那種多風的地方帶吧!
這是葉御醫的一次嘗試,總體而言,治療結果還是非常可喜的,但葉御醫卻因為這次嘗試付出了嚴重的代價。
饒是陛下以往明顯對這位御醫特殊有待,這位御醫也一直主要負責日常為二皇子療養身體,可一旦事及一位皇子的安危。陛下對此人就沒有多大的寬恕了。陛下唯一只諒了當時葉御醫墮馬之傷較重,不承刑罰。但將他從太醫局除名的旨意卻沒有一絲緩轉的餘地。
不過。論及此事,目前又還存在兩個疑團。
葉御醫為什麼不遲不早,偏偏趕在觀禮回來的儀仗隊微微顛簸著的御駕輦車上,給二皇子用那麼猛的藥劑?萬一出了什麼劇烈狀況可怎麼辦?來不及送回補救藥材足備的宮中了啊?
這也許還是陛下真正動怒的原因。葉御醫這不止是大膽,還有失嚴謹,有些視人命如兒戲的意味。這種影子只要有一絲出現在為皇子治療的過程里,便足以獲罪。
另外一點疑團就是,葉御醫雖然在陛下的憤怒情緒中被除名了。他頭頂的御醫耀眼榮光已經反扣過來。變成一團羞恥的黑雲壓頂。可從某個角度來看待此事,他卻正是得到了華施閒期待的那種身脫牢籠得自由的願景。
但時隔三年。葉正名不但沒有遠離京都這個對他而言充滿是非眼光的都城,漫步去遊歷四方,他反而還在京都設立了一個固定了位置的醫館,就命名為「一葉居」。
並且在「一葉居」立世將近三年,終於也積攢起一些美名了,葉正名又表現出了一種不愛惜自己羽翼臉光的態度,接診病人越來越挑剔,許多不治的規矩。
真不知道這位前任陛下最信賴的御醫心裡是怎麼想的。難道說擅用悍藥怪藥的人,就都如藥鬼廖世那樣思想過分異於常人?還是說因為三年前陛下對他的態度瞬間發生劇烈反差改變。在這種天子施壓下,葉醫師一慣平穩如山的情緒心靈都在不知不覺之中微微扭曲了?
總之,不論如何,縱觀發生在葉御醫身上的事端以及延續變化,都如鑿子刻在石頭上的文字那樣清晰而堅定。不要嘗試在皇子貴族們的身上試用還不完全成熟的醫治技術,哪怕像那位陳御醫,用過的「猴蒲草」何止上千枝,但就是因為一點失誤,幾乎等於引火燒身。
新朝新君對功過賞罰的制衡規定得再均化公平,總有一個面他不能完全顧及。那就是事涉他最親近的人。
……
……
在王泓的腦海里,對葉子青的印象還定格在十年前。
小腹微微隆起的少婦,總喜歡在那處安靜的別苑裡慢悠悠走來走去,偶爾會在院角那處野生的杏樹跟前停下來。舉手挽過一支在冬日裡只是光禿灰黑一條的杏枝,目光盯著枝節微突處,眼神里透著期盼,似乎是看見了開春時節的枝頭明媚。
住在別苑的她很在乎飲食,雖然每一頓飯都吃得不多,但種類一定很豐富。他倒是因此也得了幾個月的口福。而除此之外。在懷孕期間的她,便極少有別的孕婦常有的某些習慣。
……
葉子青被冊封為賢妃的時間,與蕭婉婷被冊封為德妃的時間,非常接近,兩人也都有過照顧王泓一段時間的經歷。但在十年前,王泓就隱隱然已在心裡對這兩個人排了一個輕重位置。
雖然賢妃後來因為要待產,便不能繼續照顧王泓,將他移給了德妃,然而在德妃的宵懷宮居住的那段日子,王泓卻常常想念賢妃。只是不知道後來因為什麼事故,她的人說沒就沒了。
當時的王泓也就四、五歲左右的樣子,除了傷心了好一陣子,再無別的感想。
但是,他住在賢妃的別苑中約摸半年的日子,此後過了近十年,終是難忘。
即便在後來的大幾年時間裡,德妃從未停歇的照顧他,但那份他小時候對賢妃產生的依賴,並非是德妃用積累時間量的方式就可以沖淡代替的。
更何況,如今的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小孩子了。
他雖然自小身體孱弱,卻非因此削弱腦力。近年來,從無意間的聽聞,到有意去打聽,對於賢妃葉子青的戛然離世,他已能掌握的資料,即便不是當年之事的全部,但冰山一角已足見未解之謎的蹊蹺氣息。
資料碎片中,體現了一條最讓王泓詫異,並且無法在心中跳過此事不管的關鍵要素:賢妃生下的女兒,至今還存活於世。
這可是他的妹妹。
當年賢妃在懷孕期間,與她有過接觸的御醫、宮女、產婆……總能讓王泓找到一兩個舊人。
從時間上判斷,賢妃的女兒,正是十年前林先生帶出宮去的那個嬰孩。此事乍看去,似乎存在一些隱晦難言的問題,但王泓接下來又很幸運地尋到了賢妃還未出閣時,身邊帶著的一個貼身僕人,因此才知道了當年林先生帶著賢妃的女兒出宮,絕非因為苟且之事。
賢妃分娩,結局卻是一屍三命已隕其二,在幾名御醫會診後,得出一條可怕的真相。
在真兇未明,但行兇手段極其陰損的危機背景下,父皇不想再拿愛妃以命換命留下的女兒去冒險,在與林先生商議後,使其帶著女嬰離開京都,並一路派人追殺,造成其假死的現象。
而究極禍事根源,在守備森嚴,但內部人心又免不了複雜的皇宮之中,能使用慢毒逐日蝕壞賢妃體質的真兇會是誰?
王泓有閱讀的愛好,因為他從未奢望立儲之事落在自己身上,所以閱讀面大多偏開了朝政。而皇帝看他身體弱,也沒有給他過重的學習任務。這便讓他有了比較自由的閱讀空間,獲得一些前朝宮廷秘辛的散碎記錄。
起因為嫉妒,落果至殺戮,實為宮殺!
只是簡單的兩個字,以無比空乏的理由,一念至殺一人。
王泓本來也難相信,女人的妒忌情緒,若延續下去,最後可以結成那麼可怕的罪惡。
不過,這種情況在本朝,似乎還尚未發生過。
王泓曾試著想,可能是因為父親的出身,並非與生俱來擁有皇族身份,也就沒了那麼多利益聯姻、同床異夢的妃嬪,外加上王家家族內的異常團結,父親對他擁有的六名正式娶進門的女子,都是存了真情,雨露均沾,這幾名女子相互之間,也是處得很和睦。
但事實真是如此嗎?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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