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用了片刻工夫,仿佛被摔碎在地的瓷人一般的女刺客又被一股幾近無形的力量掀起,在離地半人高的空中幾個旋身——這旋身的動作並不優美,而是像一截木樁被人握在手心裡搓一般的僵硬——女刺客的身軀就像側著拋上半空,然後被幾條鞭子一陣抽打的陀螺 。
等她再次被四條極細絲弦傳來的力量摔砸在地時,她那原本柔軟的軀體就真得像一根木樁那樣筆挺而僵硬了。她身上縱橫交錯纏了數十道絲弦,仿佛一枚結絲到一半的蠶繭。
她趴在地上,連一絲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渾身散架了似的痛苦,此刻真想立即昏厥過去,但那些束縛了她的絲弦竟不允許她如此,不時的突然束緊又突然放開,貼膚的絲弦斷斷續續傳來一種割裂肌理深處的痛楚感,連續刺激著她已經瀕臨崩潰的神智。
也許此時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脫。
宗門為每一個刺客準備了藥,或淬鍊在髮釵之中,或注入假牙的縫隙里,這對於生者而言,可能稱得上是一種殘忍的規則,但女刺客此時卻深切的體會到,宗門這麼做是多麼的「體貼入微」。
對於尋常人而言,死亡最可怕的地方往往就在於死後的虛空。而對於刺客而言,死只是窒息的那一瞬間,最可怕的是死前還要承受無盡的痛苦。
女刺客滿身滿心皆是痛苦地想道:這個捉了她的人,也是個「體貼入微」的人吶!
她現在下巴合不上,手腳動彈不得,不僅死不了,還偏偏也暈不過去,這種不留絲毫空隙折磨人的方式,究竟出自一個怎樣的人之手?
女刺客大抵能猜到,這個人便是那位無論在京都官場還是在武林都享譽盛名的武神大人,但她還未有機會一睹這個叫厲蓋的武道至高強者長了一張什麼臉。
然而她現在根本無力抬頭,面朝下方癱軟趴在地上的她只能聽見一個微微撼動地板的腳步聲快速走近過來。
厲蓋終於來了。
當他第一眼看見燒得半塌的「雨梧閣」時,他的心頭也是頓起軒然波瀾,但與此同時,他知道自己必須保持鎮定。
他只是掀起一股掌力,就叫那女刺客揮灑而出的密雲針刺全都變成了柔軟無力的毛毛雨,先替那兩個正瘋了一般刨掘著火渣的後生解決危險。
而當那女刺客被厲蓋的兩個影衛以極快的速度擲絲綑紮,並重重摔砸在地時,發出「轟—」的一聲悶響,蹲在火渣堆前的兩個瘋子裡頭,阿桐總算稍微回過神來一些,剛剛側目,他就對上了一雙虎視之眼!
「把這兩個人挪開!」
厲蓋在到達廢墟前,制服了那個女刺客後,發出的第一個命令不是掀開那些極有可能埋著人的火渣,而是叫下屬把那兩個正在扒火渣的人挪去一邊。
此時的阮洛仍然絲毫不為背後的巨大聲響所動,他仿佛被某種精神強撐著軀體,頑固的朝火渣里翻著,一刻未停止過。經過他的不懈努力,渣火堆里阿平的身形已經現出大半。
但他亦為了這個成果付出了慘不忍睹的代價。他的雙掌上,已有幾片皮膚被斷面尖銳的建築廢料剔落,但看不到是不是已經露出手骨,因為黑灰與血水糊得他滿手都是……
厲蓋帶著的一隊侍衛里,離前面最近的兩人得令衝出,一左一右將阮洛、阿桐挾抱了肩膀挪走。…
阿桐的情況稍好些,阮洛則是已經站不起身了,幾乎是被人拖著離開那渣火堆的。
可是,儘管他已經被人大力挾著離開了那堆廢墟,他的雙手竟還保持朝著前方翻扒的動作!那挾著他的侍衛看了一眼他明顯發直的瞳光,默然嘆息一聲,一記指印將他送入了昏睡之境。
「盾衛格擋!」
隨著厲蓋的這第二聲號令,十名手持鐵片編藤盾牌的兵卒同時出列,在廢墟前架起了雙層的盾陣,如構成一幅巨大的行走屏風,將那廢墟與廢墟對面的百餘名禁宮內衛的視線阻隔開來 。
厲蓋的視線已經從阮洛在廢墟堆里扒出的那個缺口中看見了一片熟悉的衣料,能讓阮洛如此瘋狂拋掘的被掩埋者,其身份不言而喻,而如果裡面被埋的真的是皇帝本人,那麼無論他是生是死,有未受傷流血,這樣有損帝王顏面的一幕都不能直接讓他今後要統束的下屬看到。
帝王的脆弱,因其身份的特例,所以必須被當做秘密來包裹,歷朝歷代都是如此。
當盾衛屏障正在構成的同時,厲蓋的第三道命令已經發出:
「短刀衛,清除障礙!」
七名提刀侍衛立即領命上前,一人來高的廢墟在他們同時著手掀移下,很快矮了下去。之前由阮洛扒開的那半截豁口很快得到擴張,廢墟下的人、具體說來是兩個疊在一起的人現出了完整的身形。
被盾牌屏障擋在廢墟外頭的阿桐看不見裡面的情況如何,他很擔心自己師兄的安危,同時還很焦慮,怕這些皇家侍衛會不會誤把他的兄弟當成刺客辦了。看著盾牌屏障後頭,不斷有建築廢渣自左右擲出,在兩旁很快堆積,阿桐終於忍不住大叫一聲:「我的兄弟阿平也在裡面!」
阿桐的聲音穿過盾牌屏障到達厲蓋耳中時,厲蓋的視線也已經落到了面部朝下趴在灰燼里的那個人身上。
這個替王熾擋了半邊樓檐轟塌撞擊的男子,後背已經是一片血水模糊,不知他此時是否還有氣息。而在他略微有拱掌向上支撐之勢的雙臂下,王熾的玉冠露出了半截。
果然在這廢墟下找到了王熾,厲蓋的心情卻絲毫輕鬆不起來。
自從擔任了這個大統領的職務,他沒法繼續再做王熾的影衛,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形影不離的護衛。所以在最近這幾年裡,他就一直沒有鬆懈的陪王熾練武,助其儘可能的提高自身武藝。身尊為一個君王,身邊當然隨時帶著充足的護衛人員,但這些都是外力,是外力就無法與個人完全貼合。只有自身足夠強大,才可以在最難預料的危險面前得以自保。
厲蓋難以相信,憑皇帝如今的武藝,在這樣一個四面空曠的環境裡,居然躲不過只是從頭頂一個方向墜來的障礙?
除非他行至此地時,已經重傷難以支撐了!
這是厲蓋最不希望看見的一種情況。
這涉事最重的一堆廢墟已經被清理完畢,厲蓋暫時將那些執行清理工作的短刀衛喚去一旁,只把自己的影衛喚了一個出來。
一身黑衣黑靴黑手套,戴著全面包裹頭部的頭盔,只露出一對眼瞳的影衛在厲蓋的示意下,將伏在王熾身上的那個血人抱起。給力厲蓋終於蹲下身,將王熾半扶起身,靠坐在自己一邊肩膀上。令他心下稍微放鬆了些的檢查結果是,王熾身上似乎並未有什麼外傷,只是他的右手一直緊緊握在心口,攥著那處衣料,很明顯那裡是他痛楚難耐的根源。 厲蓋的視線又在王熾皺緊的眉峰上掠過,他很疑惑,王熾並不是一個宿疾纏身的人,事實上他的體格經受年少時邊塞惡劣氣候環境的打磨,身體素質就比南方健康的人還要強壯許多。…
心念只是微頓,厲蓋就將扶住王熾的手騰出一隻,手指滑向他的腕部。
扣診片刻後,厲蓋頓時明白過來。他眼中有驚異神色閃現,但很快就平息下去,然後他就平平抬起剛剛替王熾診過腕脈的手掌,掌骨一陣噼啪低響,五指慢慢屈起,仿佛抓握著一團什麼東西。
——只有此刻離得他最近的那個影衛才有機會看見,在大統領攢起的那隻手裡,隱約存在一種將透明空氣扭曲了的物質。
將手中攥合的無形勁氣略作盈結,厲蓋勾指如鷹爪的手又慢慢平攤開來,柔軟如風般貼上了王熾的胸口,並輕柔的推挪起來 。
只過了片刻工夫,王熾攥緊在心口處的拳頭就緩慢的鬆開了,垂在身側,他皺緊的眉頭也在這時漸漸平坦下去。
厲蓋這樣在王熾胸前推掌揉按的動作仍未停歇,如此又過了片刻,他的額頭開始滲出細汗,王熾的額頭也已有絲絲縷縷的熱氣透出。要疏散滯在王熾心脈中的那團古怪勁氣,而又必須將這麼做對他身體的傷害緩至最低,厲蓋必須更加的小心和耐心。
儘管厲蓋已經儘可能的在壓抑自己周身經絡中的那種巍然勁氣,讓它們變成微風細雨,再才透入王熾的阻塞的經絡進行梳理,對於王熾來說,這推拿帶給他的體感仍然不會太輕鬆。
已經許多年沒有在複雜的人體經絡中與好兄弟交流武功了。
王熾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感覺頗為悠遠的夢,因為這夢把他帶回了十多年前的北疆。
在那個地上只有碎石渣、天上不時席捲而來一陣沙風的廣闊大地上,阿厲挺著孤峭的背,一字一頓地向他講解著武道內修的入門途徑。
盤膝坐在地上的他儘管屏息凝神地認真聽著,可是不久之後,他再一次聽得頭暈眼花,不是因為阿厲的講解不夠仔細,而是他所講的那些內容,始終無法讓他理解出那幅阿厲要他理解出的畫面。
之後阿厲就在他對面也盤膝坐下,雙掌向前平移,現出掌托蓮花狀,似乎在凝聚什麼事物。緊接著,阿厲的雙掌竟變得柔軟如女子之手,一個翻覆,又如草葉子一樣纏在了他的雙腕上。
王熾清楚記得,在那一天,他平生頭一次體會到了某種奇異的觸覺,這種觸覺竟是發自體內的!被阿厲雙手握住的手腕,仿佛有幾條細長的蟲子鑽了進去……那一刻的感受是令他驚訝、並還有些微懼怕的,但在那感受過後,他又仿佛覺得,自己的一對臂膀變輕了許多,手裡握著的刀也變輕了許多。
但這些都是王熾記憶深處的積儲,與他此時所處的這個夢境截然不同。
在這個悠遠如超脫了時間控制的夢境裡,他只感覺胸口淤積著的一片灰雲先是被一陣風吹散得薄了許多,他得以長舒了一口氣,緊接著是細雨飄灑而來,將這被灰雲污澤了的空氣盡數洗滌清淨,他又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而隨著他這深深一個呼吸過後,他感覺胸口如被重錘擊打過,只要稍有動作,便會牽得那寸位置一陣陣難耐的鈍痛。
真切的痛苦感受擊散了虛空飄渺的夢境,王熾悶哼一聲,緊閉的眼皮下瞳珠顫動了片刻,終於悠悠醒轉。
「唉……」王熾在醒來的第一時間裡,居然是嘆了一口氣。
但在厲蓋看來,他這只是將胸腹間凝滯已久的一口廢氣宣洩出來,這是好事。能主動的傾倒,總比外人用外力來強逼要對身體的傷害小許多。…
望著王熾醒轉,內傷無礙,厲蓋也輕輕舒了一口氣,收回推拿在王熾胸前的手掌,微微一笑說道:「你終於醒了。」
王熾剛剛睜開眼時,視線前方還有些朦朧,聽到盡在身畔的一個熟悉聲音帶著一絲擔憂詢問的意味傳來,他眼前的朦朧才完全散開,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臉孔。
眼前熟悉的臉與夢中那個阿厲的臉有一瞬間的重合,然後隨著夢境的完全消失、現實的更加清晰,這重合的兩張臉龐也終於分開。
記憶中,阿厲那年輕時候的臉龐乘著悠遠夢境而走遠,王熾定了定神,目光鎖定在已步入中年之境的厲蓋臉上,視線在他額頭的細汗上停了停。
王熾帶著疲倦感的臉上漸漸也流露出一絲微笑,聲音有些虛弱感地說道:「你來了 。」
厲蓋輕輕點頭,語氣含著歉意地說道:「我來遲了。」
「不遲…」王熾微一搖頭,緩言說道:「我還活著,一切就都不用言遲字。」
厲蓋低了一下頭,然後又抬起來,慢慢說道:「如果我能早來一刻,你就可以不必多受這些痛苦。」
聽摯友話語中言及痛苦二字,王熾頓時想起他剛才在掌力催發後不久,莫名奇妙在胸腹間膨脹開來的那股劇痛。若非這突然爆發的難耐痛楚,他怎麼會一失神被坍塌的瓦礫掩埋?
經由此事,他立即記起來,那兩個近衛之所以會突然倒地,怕也是遭了同樣的罪。
——雖然他還是不太明白,這痛楚的來源是什麼。
此時他心中也已做出了決斷,細枝末節的東西他可以暫且不管,但該救的人,該撲殺的餘孽,才是眼下首當處理的事。
他單手撐出,身旁的摯友立即會了意,儘管有些擔心此刻他的體力狀況,但還是平出了一掌,勁氣暗吐,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視線四下快速掃了一圈,王熾眼中神采漸復,他很快注意到幾步外那個影衛懷抱之人,並認出了他就是阮洛那兩個侍從之一的阿平。望著阿平血跡模糊的後背,他仿佛明白了一件事,不需詢問,便直接對那影衛下達命令:「有功義士,直送太醫局救治!」
影衛領命,抱著阿平向皇宮方向掠步而去。
王熾緊接著將視線射向那七名站得更遠些的提短刀侍衛,他知道這七個人都是厲蓋培養出來的精英,石坪上被翻開成兩堆的廢墟就是他們雷厲風行的作。
仰頭看了一眼已經被燒得變形、二層閣樓已經完全被燒塌的「雨梧閣」,大致琢磨了一下方位,然後就抬手伸出一根手指,點向廢樓一處沉聲說道:「掘開!」
厲蓋見狀忽然想到一事,疑慮了一聲:「是十三、十四?」
「他們剛才也是突然倒下去的。」王熾將落到廢墟上的視線收回,在他偏頭看向厲蓋時,眼神里明顯浮起了疑問,「你是否感覺得到,我剛才究竟怎麼了?」
厲蓋嘴唇微動,但又沒有立即作答,他只是在看了一眼房頂已經被燒得穿透了的「雨梧閣」後,對王熾建議道:「這房舍快要散了,我們先站去一旁。」
王熾頷首,由他扶著離開那堆廢墟。
厲蓋既然都到達了此處,恆泰館街區的衛兵們再不到,那就真是問題出大了。在王熾離開那堆廢墟,從十片盾牌組構的「屏風」後走出來時,他就看見了禁宮衛隊那兩百餘人,還有恆泰館街區的衛兵趕來了大約五百人。…
這片街區的分管官員來了一位,是兼領禮部侍郎之職的邊抒鶴,但對於今天這件事而言,他來不來這裡,起到的作用幾乎可以忽略掉。
為什麼街區裡的茶舍二樓會藏那麼多的刺客?這些刺客什麼時候把閣樓的木地板鋸開那麼多方孔,居然也沒人發現?還有街區衛兵是都瞎了還是死了,房子都開始在燒了,竟沒有一個人過來看看?
在視線掃過邊抒鶴那張因為過度震驚而肥肉寸寸顫抖的臉龐時,王熾面容上沒有什麼表示,心裡則是冷冷發笑:應該為今天的事情擔上些責任的,應該是另兩位恆泰館街區主事官員,一個兵部侍郎,一個工部侍郎,此時卻沒有看見他們的人影。
王熾的目光最後落在邊抒鶴身旁一個約摸五十歲的綢衫商人臉上,由這個代理經營恆泰館街區商事的商人請進了臨時搭起的一個繡頂紅邊懸金色流蘇的帳篷里 。
雙耳扶手圓椅上已經鋪了柔軟的錦墊,椅旁擺了一張小桌案,只是尋常的松木刨制,桌案上也沒有什麼雕花刻獸,這木器的風格異常的簡單。然而在此時這種混亂將歇的環境裡,這桌上居然有一壺沏好的熱茶。
有這沏茶的速度,剛才卻為何不見救火的速度?
待王熾坐穩於椅上,厲蓋並沒有繼續作陪,而是跨步出了帳篷,招呼他那十名盾衛撤了屏風陣,分了四名到帳篷附近待命,還有六名則去了正在繼續翻刨廢墟救那兩名近衛的短刀衛身旁。
茶舍一樓的牆壁被裡頭的火焰燒得快要散架,並且石磚牆體都被燒得滾燙,幾乎不能直接觸摸。六名盾衛便去到短刀衛前面一步,以盾牌做壘,朝滾燙的牆壁推擠起來。
既然這茶舍已被燒毀,無法挽救這一損失,不如讓它在可以控制的範疇內儘早坍塌,免得等到未防備的時候造成二次人員傷害。
就在厲蓋的下屬開始拆房子的時候,王熾坐在帳篷下還算舒適的圓背椅上,儘管他此時的確覺得口乾舌燥,但他並沒有動手邊的熱茶。
他現在很想聽一聽,對於街區內建築起火,卻遲遲不見衛兵趕赴營救的事情,負責這片街區守衛工作分配的主管官員如何解釋。但這個官員此時不在,所以他也沒打算問那個只擅長虛面禮式的禮部侍郎。
他的視線最後落在了對面石坪上趴著的那個女子身上,他心裡很清楚那女子是被什麼手段捆成木樁狀,
但他不準備就在這裡審訊她。經過今天這事,他要擦一擦眼睛,重新看一看他已經有大半年沒有著手監察過的兵部了。而監理恆泰館街區事務的三名官員此時雖然來了一個,他卻對此人心存疑竇。
邊抒鶴此人雖然政績普通,管的只是一些禮儀次序,但宗廟祭祀他管,大節國典他管,邦交禮式他管,軍隊出征祭酒他管,百姓大秋收敬天他管……他管的事情好像還真是挺多挺雜,他因此經常需要跟各部官員打交道,誰也無法把握他與哪部官員交情深些,誰也沒有強硬的理由說他與那部官員交往是有謀私事。
王熾記得,許多年前,那個不喜歡盤髮簪花,只喜歡將剪到貼肩長度的頭髮散放開來,喜歡各種小食,但卻又吃不太多的女子曾目露一絲鄙夷地說道:「不以修煉成官場萬年老油條為宗旨的官員不配做禮部官員。」…
那時他還特意問了他那心愛的女子:油條是什麼仙果,似乎可以成長很久,好像還越老越好?
於是,他有機會嘗到了心愛女子親手炸制的一種食:油條。並通過這次經歷,讓他知道,要把生油條炸得焦老,卻又不到糊邊的那種程度,是很考驗人的烹飪技法的。
並且,老油條實是一種並不美味、但丟了又有些可惜的食物。
而像邊抒鶴此人,雖然不能替自己辦什麼實際大事,但官場之中又少不得這樣的人。潤滑隔膜,聯絡合作,組織情緒,都需要這類人的出面操辦。他們的臉夠老,見誰都和善,面對什麼事都有耐心。
——就是有時候你問他問題,他是一問三不知,有的事撂到他頭上,最終也沒能做成,徒勞了時間。
對禁宮侍衛長上官英的叩首請罪,王熾則是當場赦免了。他午後出宮之事,本來就是他主動瞞過了內衛組,這當然是於上官英無責的。
而反觀上官英今日作為,他得知消息還算迅速,並且知道叫上厲蓋,這能讓他在恆泰館街區裡的行走權變得通暢許多。也許這會側面反映出他這個人在大事面前會稍有些怯懦,但只是叫他負責皇宮那片地方的護衛職務,又不是要他號令十幾萬兵卒去征戰,有他今時的心智已經足夠了。
禮部侍郎邊抒鶴當然又說了一堆請罪的話,王熾根本沒有與他認真商討今天之事的心情,虛晃敷衍了幾句後,唯一落到實處的一個口諭,就是讓他為修繕這損毀的「雨梧閣」去一趟戶部撥銀子 。誰讓另外那兩位主事官員此時不在,這跑腿的事情當然由他來做。
想到自己又要與戶部那一群「鐵公雞」打交道,邊抒鶴的心情有些壓抑,但他當然不能有絲毫的表露。今天陛下遭了這樣的輕辱,有損帝王威儀,他居然沒有發火,這已經是對在場之人極大的寬赦了。
王熾最後才將那年約五十的綢服商人喚至跟前,仔細吩咐了幾句,說的都是有點細枝末節的小事,那商人聽得極為認真,聽到最後不禁有些眼熱。恆泰館街區內的建築出現損毀,陛下居然沒有讓商人掏銀子,重建的資金是從國庫里撥的。
其實這館區於這商人而言雖然只是代理經營,他並不能從經營收入里獲得什麼,但誰若有了這一層關係,手底下布置到館外的產業鏈活動起來都會潤滑許多。
這是一頂光鮮的帽子,它散放出的光彩仍然算是一筆收益,這就是面子經濟。所以說到底他經營這片街區的生意,陛下哪怕不給他俸祿,他仍然是賺了,賺得還挺大。
有了這個賺頭,就算此時陛下要他自掏腰包,但只是重建一座二層小茶舍,這又算得了什麼大事呢?
王熾似乎看出了這個商人眼中的某種熱忱,但不等這商人主動請示,他就溫和說道:「恆泰館街區本來就是國朝產業,既然它所產生的一切受益都施用於民,那麼如今它有了損失,從國庫中撥銀子修繕,取用皆為民,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聽王熾說到這裡,綢服老商人在心裡斟酌稍許,終於開口請示了一句:「那麼,修繕過程中的伙食需求,就由小老兒全力承擔。」
「這與你有何干係?」王熾卻連這一點零碎負擔也不願丟給這商人,正色說道:「老商家經營這片館區,勞心費神了幾年,雖然是自願而往,但國朝這幾年從未因此事向你撥過分毫俸祿,怎可反過來要你為館區的正常損耗傷財?」…
話說到這裡,王熾微微一抬手,將那綢服老商人招得近些,然後聲音稍低了些的又道:「倘若這個規矩一破,以後但凡有事,便難免有人捏了理由往上報,卻是要你們商人掏錢。長此以往,誰還敢、誰還樂意替朕接這擔子?何況,只是修一個小茶樓,國庫還沒那麼薄弱。」
老商人聽到這裡,雙肩微振,連忙點頭應聲,不敢再多說什麼了。
在與三個主管今日之事的官、商一番吩咐過後,厲蓋那邊也已經把兩個近衛救出來了。十三、十四這兩個近衛在被選入皇宮內衛之前,是經厲蓋一手訓練栽培過的,此時他們身受重傷,立即被厲蓋派人送去了統領府治療。
恆泰館街區衛兵衙門裡自備的水車隊也已趕來,一通冷水澆灑,茶舍內外的明火很快被澆滅,屋牆卻在驟冷之下變得更為脆弱,最後的一段殘牆也完全倒塌下來。
磚石冷卻了一些之後,恆泰館街區的衛兵被撥出去五十人,參與建築殘料的清理。現在是盛春時節,那些刺客雖然犯下不赦大罪,死有餘辜,但他們的屍身卻必須清理出來深土掩埋,以免形成疫病隱患。
除此之外,厲蓋準備把這些屍體全都清理出來,先運回統領府仔細檢查一番,或許能從死屍上搜得一些能藉以偵破這場刺殺案件的線索。
十三、十四兩人被侍衛們從廢墟中扒出的時候,雖然奄奄一息,但總算還活著。京都府有上好的藥材,醫員也充足,何等樣的傷在那裡也終將被醫好,哪怕骨頭斷了也能接回去。
阿桐雖然沒受什麼傷,只是一雙手在剛才廢墟堆里翻扒時灼脫了一層皮,但他也與這兩名身受重傷的近衛一起,被厲蓋的近從送去了統領府。厲蓋會記得這個人的功勞,同時等過會兒他回去了,也要專門找這個人問詢一些事情。
至於已經陷入深度昏迷、都快把自己挫磨得失了人樣的阮洛,在安排人送那三個侍從去治療時,厲蓋皺了皺眉,最後則是下令將阮洛送去了一葉居 。
手頭上的事情暫且了結,厲蓋便回到了帳篷下,站在王熾的身邊。
所有的刺客要麼在剛才的混戰中被暗器射殺,要麼在後來的茶舍大火坍塌中被活埋,被灼燒的煙火掐滅最後一口生氣——他們之中唯一活著的人,就剩此時大帳前方坪地上,趴在地上被數十道極細絲線捆束得如一枚蠶繭的女子。
是拉她到刑部衙門去審,還是拉到統領府內那處刑房用刑,還是在這裡……?
厲蓋低頭看了王熾一眼,沒有說話。
王熾略微垂著眼皮,似乎是在休息,但這帳篷下面只有一副桌椅,過於清簡,實在不是一個休息的好地方。除了環境不利,他身上穿的那套錦服上面也是炭灰點點,污跡明顯,他這個樣子坐在幾百雙眼睛的視線範圍內,實在也是於帝王身份有誤。
但他不說話,站在他身畔的厲蓋也不多問,更沒有催他回宮的意思。厲蓋都不說話,在場其他人裡頭更是沒有一人敢多半句嘴。
禮部侍郎邊抒鶴望見陛下的錦繡便服上染了多處焦炭污跡,他心裡就一直結著一個疙瘩。
他是前朝遺臣,並且在前朝有過十五年的述職經驗,比在新朝還多了兩年資歷。他清楚的記得,前朝最後一個皇帝雖然沒有在政績上做出什麼成就,但就愛護自己的尊榮羽翼這一點上說來,卻是要比現在坐在眼前的這個新朝王氏皇帝要精細得多。…
如果是前朝那位皇帝臨著今天這事,且不說待他趕來時必然會挨一頓多大的怒斥,很有可能還要罰俸擔罪,只說前朝那位皇帝待怒氣稍消後,一定要大作潔身之舉措,召出幾百來號宮人,薰香沐浴少說得折騰個十天半月,再罷朝幾天……哪像現在這位……
禮部侍郎邊抒鶴一邊這麼默默在心裡想著,一邊也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在這個陛下似乎正在沉思冥想的時間提醒請示一句。
經過了今天這件事,陛下還沒有朝下級臣工動過怒發過火,但依禮部侍郎邊抒鶴多年在朝堂、在衙門裡察言觀色得出的經驗來看此時的陛下,他只覺得陛下是還能為了什麼事而克制著心情不發火,這並不表示陛下心裡就沒有怒氣。
邊抒鶴很想為維護陛下的尊容儀態而做點什麼,但他又實在擔心,怕自己恰巧撞在怒火噴發的正當口上。
至于禁宮侍衛長上官英,他剛才向陛下請罪,又很快由陛下明言赦免,此時的他應該心緒較為輕鬆才對。但看筆挺如一桿槊似的站在圓背椅側後方的他此時臉上的表情,顯然他輕鬆不起來。
即便陛下口頭上赦免了他,在場這麼多人也都聽見了,憑他數年間觀察陛下的行事性格,事後也絕不會再翻舊賬,但對於他而言,失職的負罪感仍然存在。並且陛下一刻不換掉那身因為他的失職而被痰灰污了的錦服,他心裡的歉疚感就沒有停歇地一寸寸積累。
該不該直言勸諫呢?
上官英的心緒也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但他的猶豫比邊抒鶴稍弱一些,因為他希望為陛下分憂的意願,比邊抒鶴多了幾分忠誠待主之心。
但在今天,他沒能來得及將心中斟酌了許久後終於決定下來的忠誠說出口。
因為陛下先一步開口了。
微垂著眼眸,既像是在休息養神、又像是在沉思著什麼的王熾,稍抬起了些眼皮,啟唇說了兩個字:「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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