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970)、非王稱王

    -  一個人生前做過再多的事,到了生命終結時,亦不過遺世一塊死肉。

    林杉站直起身,面色平靜地看著三步之外,被數支箭簇釘死在殘垣上的青川王,心底只是輕輕吁了口氣,無喜亦無悲。

    如此在竹排上靜立了片刻,不遠處南昭西征軍第一撥登城的百餘士兵已經靠攏過來,眾人旁觀著林杉的目光所至,大部分士兵都心生得勝的喜悅。青川地域並不如何寬廣,此次征戰,在時間上卻綿延了大半年,沒有想像中那麼順利,到了此時此刻,總算有了一個得益的終結。

    不過,這數百士兵中,也存在少數幾個人,望著青川王箕坐在已是瘡痍一片的斷牆下,下半身子浸泡在水中,上半身子插著數支箭矢,血濺肉綻亂發覆面慘死的模樣,不禁有些唏噓。不提青川王在腳下這片山川里做下的罪惡,只說他個人的武力,無比悍勇,本可成為一員猛將。只可惜此人生錯了家道,選錯了前程,一生征戰無果,最終暴斃,還滿載著罪孽惡名。

    今天的南昭征西軍中,安排了一批與青川王有舊恨、或者曾經與青川王的部下交過手的士兵,他們的位置也多被安排在先鋒小隊中。然而出於對待死人的最後一絲尊重,此時此刻並沒有哪一個士兵擅自上前,再往死屍上多捅幾槊。

    死去的青川王與在場眾並將也可算同行,只是立場不同而已。

    一死萬事休。除了因為有軍紀的管束,對於一個亡者也實在沒多少可計較的地方了。此時最先越過城圍來到林杉身後的百餘名士兵,皆是在沙場陣前磨礪出的老兵,他們對於死人的態度早已習慣歸於平靜。

    可就在此時,本是與他們同樣持平靜態度的林杉突然動了。

    林杉慢慢仰頭,視線從青川王的遺體上挪開,定在了他背靠的那道殘垣上斜插的一面番旗上。以青色絲線繡著一個青字的黃底色旗幟已經在戰亂中挫折得破舊不堪,血污點點,舉旗的小兵早已戰死,唯有無欲無爭的微風拂動著旗布。淺淡的影子搖曳在殘垣上。

    身後有一個眼神機敏的隊官看見這一幕。正準備提議去揭那面敵旗的時候,就看見林杉轉過身來。

    「借你的弓箭一用。」林杉半舉的隨意將手中的傘擱在腳邊,看著那隊官說道。

    寬沿的黑布傘挪開之後,映下的陰影消失。晌午燦爛的陽光落在林杉的臉上。黑髮染霜絲。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瞳中卻透著刺人心神的血絲。

    甫一看見這幕,那隊官不禁怔了怔。

    還未等他回過神來。忽然有一個士兵從後頭躥了出來,雙手舉了一把硬木弓遞上,與此同時,還語氣滿是興奮地說道:「林先生,沒想到時隔多年,再見到您是在這個地方!小人是梁興獻,您還記得我嗎?」

    原本見場間突然躥出一小兵,隊官在前也敢如此輕怠軍紀,林杉是有斥責之意的。可在下一刻,林杉聽清此人的嗓音,辨明此人的臉孔,他的眉宇頓時又鬆了開來,單手接過弓,同時淡笑著說道:「梁興獻,過去十四年,你怎麼還待在步卒裡頭?你那二十二道軍紀罪狀還未還完麼?」

    其實即便梁興獻不這麼自報姓名,林杉也不會忘記這個兵油子。早在十多年前,二人就互相識得了。

    那時梁興獻剛剛投軍,草莽出身的他很不適應軍中紀律,被管得渾身不自在,有一段時間,在軍中見了誰都想衝上去揍一頓。很不幸的是,某天梁興獻偏就看中了落單的林杉,以為他如所有的文人那樣手上沒幾分斤兩,只會捏著筆作那些該死的軍紀,便準備讓林杉吃點拳腳上的苦頭,結果卻被林杉反過來用軍棍打得鼻青臉腫。…

    不過,經歷了此事的梁興獻並不記恨林杉,首先是因為他打不過林杉,次之則是在私自打架這件事過去後不久,王家的大軍就開始了南下之徵,梁興獻見識到了林杉一直藏而不露的指揮作戰能力,不再對這個人有一絲的輕慢。

    在與敵軍沖陣數場後,林杉也認識到梁興獻的優點,一個無所顧忌的勇字,本是有意扶持的。只可惜梁興獻的脾氣里明顯有著勇者的劣性,如脫韁野馬難受管束,雖然在戰場上表現得勇猛激進,可一旦戰事停歇,日子安逸起來,便常常得惹事。

    林杉認清這一點之後,想著製造一種環境磨礪此人的心性,便與梁興獻做了一個約定,將他在軍中違犯的軍紀次數、大小一併記錄在冊,直到將功補過還清之後,才能獲得提拔的機會。梁興獻也知道自己的脾氣壞起來,怕是位置越高后患越大,又因為他信任於林杉的安排,便領受下來。

    其實以梁興獻的作戰能力之強,些許小過錯根本無妨於上級提拔於他的決策,可十多年前一別,現如今再碰面,梁興獻顯然又是軍隊裡沖在最前面的那一撥人之一,仍只是馬前卒,這對於知悉他過往的林杉而言,便不禁覺得有些奇怪了。

    果不其然,得了林杉一句反問,梁興獻像是被人戳到了痛處,原本臉上那副再見故人的興奮神色頓時蔫了。

    似乎不敢再直視林杉那隱約帶著審問的眼神,梁興獻將視線偏開了些,尷尬地低聲道:「差不多……就快還完了,快了……」

    「罷,你想如何自處,到底是真的性子收不住,還是喜歡孤身自在才刻意做作、自降身份,這些事情現在都不在我的管束範圍。」林杉並不準備追問,深吸了一口氣後就將這個話題打住,著手眼前之事,視線在梁興獻背後定了定。又道:「你站過來。」

    「是。」梁興獻臉上有一瞬間的愣神,很快他就反應過來,一個縱步,從腳下那道臨時架起在水面上的排梯上躍起,落足於林杉身邊。

    突然多了一個人的重量,單薄的竹排一端一陣下沉。林杉的身形微晃,閒著的右手急伸,按在梁興獻的肩頭,穩住身形的同時,也是順勢從梁興獻背後懸著的箭簍里拔出兩支羽箭。

    「嗖嗖」兩聲。一對羽箭刺破虛空。直奔著殘垣上斜插的那面青字旗幟。

    箭矢的尖端雖不如寶劍鋒利,但攜帶著切割虛空的急速,垂掛的番旗兩端繩條被箭矢凌空切斷。較之箭矢橫行於空中的速度,那拂動旗幟始終未停的微風仿佛越發的慢了。斷開繩條的破敗番旗如一個強打精神站立的人瞬間萎靡下來。拂著殘垣墜落。覆在了牆根下青川王猙獰僵硬的臉孔上。

    破敗的旗幟隱約映出青川王突出的顴骨和鼻樑,擋住了他在死後還驚怒睜大著的雙眼。僅隔了三步距離看著這一幕,林杉靜默了片刻後才輕聲嘆道:「非王稱王。落得淒涼。」

    青川王耗盡一生都在追求王者之尊,在他活著時,絕難想到在他身亡之後,這一絲遮面的尊嚴,還是他的對手贈送的。

    從抽箭到拉弦,林杉的這一套動作在數步之外的眾兵士眼中看來,既快又准,已然將弓箭的作用發揮到優勝處。聚攏在一起的數百兵士中,不論是像梁興獻這類在十多年前就識得林杉的老兵,還是後來者,無不或高或低發出幾聲驚訝吐息。…

    此刻,唯有站在竹排上,離林杉最近的梁興獻注意到林杉在松弦後,呼吸聲中突然湧現出的幾縷雜亂。

    雖說十四年前軍中一別,直到今天才有機會再見,可在此期間,關於林杉的傳言,梁興獻雖然身在軍營,卻沒少聽過議論。

    最初得悉林杉謀逆,在逃離京都的路上被射殺的消息,梁興獻是既驚又怒。他不相信林杉會謀逆,這是他的一種說不清來由的信任。為此,他差一點又要犯軍規擅自離營,好在他念及林杉曾教訓過他的話,最終是自個兒把暴躁的脾氣壓住了。

    梁興獻準備把自己那二十二條軍紀罪狀贖清,信守與林杉的約定,然後再想辦法查那個他根本不相信的林杉謀逆罪,卻不料就在他好不容易把二十二條軍紀罪狀贖得只剩兩條時,又得知林杉回京的消息。

    原來是詐死!梁興獻欣喜之餘,最大的情緒卻是憤怒。自己的一腔信任居然被耍了,這回他是真的頭頂冒火了,再不管贖什麼軍紀罪狀,直接離營就要奔赴京都找林杉問個明白。不料,頂頭上司早就看出異端,梁興獻出了軍營不久就被截了回去,他耗了幾年時間好不容易贖到只剩兩條的軍紀罪狀又增新項:重大軍紀過失!

    至少得撈個敵軍先鋒官的頭名,才能把這道重大罪狀抹了,難啊!南昭近幾年主張積蓄實力,除了剿滅幾股地方作亂的山大王,交戰敵手都未超過萬數,此外極少起戰事,敵將的頭顱哪是那麼容易拿得到的。

    但也虧得這種機緣,近幾年來,梁興獻的急躁性子已是有了明顯收斂。另外,對於林杉第二次傳出京都的死訊,梁興獻表現得異於常態的冷靜,原因無他,被耍過一次,暴怒過一次,沒那麼容易再相信了。

    不過,他雖然不信,但心裡終是有些忐忑,就怕有那個萬一。好在今天,他果真見到了活著的林杉,心頭的那絲懸念可以落實了。

    果然又是故伎重演玩詐死,差點又被騙了。梁興獻心底暗暗笑罵的同時,也有幾個問題迫不及待的想找林杉議明,可他沒有高興多久,就又察覺到了新的擔憂處。

    林杉的第二次詐死,消息傳到梁興獻耳中時,說他是死於一場大火,被焚得屍骨無存。現在看來,林杉雖然活著,但氣色極差,像是大病初癒的樣子。一別十四載,如今林杉也不過三十五、六的年紀,卻已是霜發早生,體能明顯有著衰弱的跡象。

    到底是怎樣的遭遇將林杉耗成這樣?新疾?舊傷?梁興獻忍不住在心中問道,莫非是自己想偏了。京都大火確有其事?林杉並不是詐死,而是九死一生?

    一眼睹見林杉蒼白的臉頰上驟然浮出的幾縷血暈,梁興獻忍不住正要開口問,卻見林杉把空弓扔了過來,也不等梁興獻伸手接,直接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梁興獻,等得了閒時,我再找你敘敘舊。」林杉撿起擱在腳邊保持著撐開狀態的寬大布傘,傘下陰影中他的臉色看起來總算沒有剛才直接露於陽光下的那種蒼白,那兩抹詭異的紅暈也淡化了。略微頓聲。林杉看著梁興獻。眼中有疑惑神色滑過,又說了句:「以你之勇膽,往高了說不準,但要升離步卒的位置。應該不是難事。為什麼你……」

    話未說完。林杉又遲疑起來。事實上,在南昭立國之後,林杉雖然久不理軍務。卻沒少過留意梁興獻在軍中的境況。直白的說,林杉有提領梁興獻的意思。…

    然而培養人才這種事兒,一旦提上行程,即是不會停步的。沒有永遠的伍長、什長,一個人一旦嘗試到權利的滋味,便容易自然的心生一種渴求,渴望繼續向上爬得更高。反倒是最底層的人,易於陷落在原始狀態,消極怠慢。

    如果要將梁興獻提領起來,以他的實力,升至隊官,掌五百人都不成問題。但此時有一個關鍵點,權利越大責任也越大,假使梁興獻還未收穩心性,此時把他提到隊官位置,無利反有弊。

    此事需暫緩,需要問清梁興獻的想法,但此地不是議事的合適之地。

    看著林杉遲疑不語,梁興獻倒是忽然有些緊張起來。剛才他原本還打算問林杉幾個問題,此時已是一個也問不出口,全都給咽回肚中。此時的他只剩下一個肢體動作,雙手抓著林杉剛才掛在他脖子上的那把弓,這副模樣看著既古怪又滑稽。

    這種尷尬靜寂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多久,便被迅速由遠及近的嘈雜聲沖淡。

    青川王被第一撥登城的南昭兵士射殺後,城門很快從內部打開,然而已成澤池的內城僅靠三道城門泄水,還是慢了些。先鋒隊伍迅速在城池內鋪出簡易的浮木梯板,確保能到達林杉的身邊,以確保安全,留守城外的王哲等人卻是等到內城的水瀉到小腿高度,城門口湧出的水浪沒有門剛開時的那種對外的沖刷力度,他們再才踏水而來。

    啪嗒!啪嗒!

    策馬馳來的兩人,右邊是此次征西軍主帥厲蓋,身披漆甲,手提長刀,威壓氣勢先人一步,如一團墨雲呼嘯而來。

    左邊並駕齊驅的,正是三皇子王哲。此次西征,王哲主要負責後方物資供給,今天縱全軍之力進攻青川王最後的勢力聚集點,王哲才披上戰甲,從後方挪到陣前。多年的軍營野地生活磨礪,陣前的王哲沒有絲毫的怯意,反倒自然心生一股豪邁戰意,英姿勃發,隱隱已有他的父親王熾年輕時的影子。

    之前青川王在城內設伏相邀,林杉只攜了兩名隨從赴會,守在城外的王哲、厲蓋二人干涉不得,心裡都系掛著不安。

    雖說厲蓋在武道上的造詣已無限接近於神話,摘葉飛花可於百步外切割敵首,然而青都是青川王的老巢,林杉跨過城圍以後,內城伏擊圈內會發生何種變故,任憑厲蓋手上功夫如何高深,也是難慮周全、鞭長莫及。

    最終取得至關重要作用的,卻是王哲緊急調組的那十名弓箭手。這十個箭術強手,在青川王突然朝林杉發難時,以極為精準的角度將其射殺。

    儘管得保林杉無礙,可回想剛才那千鈞一髮的射殺場景,王哲還是禁不住心頭冒出一絲後怕。萬一剛才失手了呢?或者只要稍差毫釐,此時青川王或也難逃圍殺斃命的結局,但同時林杉恐怕也避不過這一道死劫。

    萬幸,避過了那個萬一。

    也是因此,眼見林杉安穩站在竹排上,面含微笑看過來,王哲的心緒一時間卻是無法平復,人未至,聲已發:「先生可還安好?」

    眼見三皇子在千餘兵士面前顧不得持重身份,焦急關切的情緒盡現於言表,林杉心下微動,道不出是何種感受。頗有些欣慰。但更多的是疲倦。

    了結了青川王,林杉強撐的精神在剛才連發雙箭之後已經快到枯竭的邊緣。原本剛才斬旗的事情,他可以交由別人代勞,可此事又需得他親手做成,才能叫他這個似乎是從地底冒出來的人舉威造勢。他需要這種威勢,來執行接下來必須立即執行的營救事宜。…

    ……

    ……

    這兩年多以來,岑遲一行三人在山賊流寇橫行作惡、屢見不鮮的青川流域行走,許多次面臨危險,都有賴於高潛憑一身精湛武藝解圍,為此在兩年間他身上又添了幾道傷疤。


    可儘管如此。然而對於岑遲而言。他仍然心志堅定的只把這個十家將之首的高潛當做相府的耳目對待。

    三年前在獲知林杉死訊的同時,岑遲還在相府里無意發現了一些別的事情,隱約證明著丞相的勢力與謀害林杉的殺手集團有染,這令岑遲第一次對相府動了厭惡之心。

    如果林杉還活著。岑遲也許能忽略這點過節。至多也就是離開相府而已;但如果林杉真的出了什麼事。岑遲一定會不計手段,讓丞相府割肉流血。

    這是三年前岑遲離開相府時心裡的決念。

    三年以來,隨著他腳下走過的路越來越遠。但卻一次一次的只是收穫失望,他心裡的這種決念愈發深沉。這樣的他,怎麼會對一個相府派來監視他的人心存好感?至於高潛數度冒險救他出危難,在他看來,那只是高潛在履行對丞相的忠主承諾,與他同樣也無情義可言。

    得知高潛在餵馬,按他那仔細耐心的行事風格,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岑遲這才臉色稍緩,隨口說了一句:「他真是一如既往的小心謹慎,可惜命格里踏錯了一格。」

    方無流雲一般的眉尾挑了挑,沒有立即嘗試揭破岑遲話里可能存在的另一重意思,而是微笑說道:「不小心點可不行。如果沒有這三匹馬,我們或許要被困在此地一個月。這地方太荒僻了,馬丟了不僅找不回活的,你想再買幾匹都不可能了。」

    離開林杉隱居的那個小鎮之後,岑遲一行三人怒馬疾馳兩個時辰,於晌午時分停歇在另一個陌生的鎮口茶棚下,但實際上這裡不是他們今天計劃里歇足的地點。

    照計劃,他們應該略過此處比上一個歇足點更荒僻的小鎮,馬不停蹄的在天黑之前趕到距此地約二百里地的沙口縣,然後將馬換成馬車,修整一番再上路。

    在從川西改道來北地的路上,岑遲一行三人本來是以馬車代步,不料半途遭遇流寇劫掠。流寇劫掠的目標只是財物,對方剛上來就直接揮刀砍裂一邊馬車輪,繼而削飛了車頂……高潛憑一人之勇武,雖然成功斬殺四名流寇,但再無餘力保全馬車,最後高潛反過來搶了流寇的兩匹馬,三人騎上馬這才逃離現場。

    只是這樣一來,風餐露宿了幾晚,岑遲花了兩年多時間才將體內毒素穩定控制住的結果,又有了逆反的跡象。這幾天他的臉色明顯又有些不正常了,必須儘快到達環境設施周全一些的縣城好好調整一番。

    三年前岑遲離開相府的理由是為了找到方無,借學他吞霧食露的長生術學來化解自己中的那種奇毒,同時也抱著一絲尋找藥鬼廖世求解毒之法的念頭。但走過了這三年時光,其實高潛與岑遲相互都知道對方真正想做什麼,只是他們目前對彼此還有需求空間,所以才遲遲沒有點破這層窗戶紙。

    對於此事,雖然方無這個北籬學派偏門弟子領受了蕭曠之託,願意一路協助岑遲,但實際上他大約還是保持著中立姿態。他既不因自己的師承與北籬學派存在淵源而幫岑遲對付高潛,也沒有因為丞相府贈了他幾年的酒肉之恩,就幫身份為相府十家將之首的高潛去更深層地監視岑遲。…

    方無只是一心求道,道心淡薄,有意避開一切襲擾心境的雜念。

    但從岑遲的視角看待此事,方無誰也不幫,實際上對他還是存在著頗多的益處。方無雖然不願做傷害高潛的事,可是除此一條之外,在其它方面,他對岑遲都是能幫即幫。

    岑遲無法想像。倘若方無也成了相府的耳目,他的所有行動才是真正被架空了。

    然而時至今日,因為偶遇一個熟悉的臉孔,岑遲心裡被擱置了一段時間的某個念頭又被提調起來。與此同時,對於目前他與高潛的這種互相防備但還算平衡的關係,他也已不想再繼續維繫下去。

    方無不太想點破岑遲心裡的那點想法,岑遲一時也還有些猶豫,是不是到時候將他存念已久的那個想法攤開來說了。

    兩人就麼靜靜對坐了許久,直到忽然有一小股捲地風襲至茶棚,地上乾枯的草葉渣沫攪合著沙灰飛向天空。繼而又傾瀉落下。岑遲望著那風沙眯了眯眼,方無則是下意識把擱在面前桌上的茶盞倒扣下來。

    半盞茶溢了半邊桌面,一泓茶湯溢出了桌沿,滴滴答答落下。

    方無扶著茶盞的手微滯。岑遲半眯著的眼慢慢完全睜開。

    「老道。是不是又準備朝天地感慨一番?」

    「你想說什麼?」

    岑遲與方無幾乎是同時開口。分別問了對方一個問題。這是兩個動機不同、但又差不多都是對方預料之中的問題。

    兩個人互視對方,又一齊沉默下來。

    若在往常,看著四野忽然席捲起來的漫天沙塵。刮掠推聳著平地孤立的這一座小茶棚,方無確實容易因眼前所見而凝聚精神以求有所領悟。用他這樣修道之人的理想念頭來講,水是坤地命脈,風是天乾呼吸,若能多感悟其中一絲縷,與天地壽元規律就又近了一步。

    但在此時,方無沒有像岑遲說的那樣去感悟什麼。

    他只是像尋常人那樣,在腦海里動了幾個念頭,然後開口慢慢說道:「你做決定了?」

    在剛才他聽到岑遲的話里提及「命格」二字時,他便大致能夠猜出,岑遲心裡那個決定的內容是什麼。

    這個念頭早就裝在岑遲心裡了,方無也早有體會。此時方無只是還不確定岑遲是否定下意念,沒有定下的虛念,他是不會給出明言選擇的,包括放棄的選擇。

    岑遲不答反問:「你會幫我嗎?」這才是他最想說、以及迫切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方無亦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同樣反問了一句:「你怎麼不設想,我可能會選擇幫別的人?」

    在這四周一片銀灰沙礫、人煙稀少的陌生荒僻之地,如果還有什麼人會令方無起意相幫,這個人卻不是岑遲,那就只可能是他們的另一個同伴高潛了。

    這應該是對岑遲的計劃極為不利的事情,事況若真演變成這樣的局面,也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結果。

    然而對於方無這頗有危聳意味的反問,岑遲面不改色,並未思索什麼,只立即以一種緩慢語調說道:「你即便不幫我,總也不會負了與另一個人的信約。」

    方無忽然笑了起來,輕聲說道:「如果我依然如以往那樣,誰也不幫,你覺得你能有勝算麼?」

    岑遲再次以反問的方式回應方無:「你以訪道求仙為業,那你是信天意還是信我一人之言?」…

    如果此時還有第三個人坐在桌邊,一定會被這兩人你來我往只問不答的交談攪懵了神經。

    但此時處於這種狀態里交談的兩人在精神思維上卻是異常清醒,因為他們話里的決定與選擇,涉及面都不只是閒聊中的一件小事。

    「有時你的想法很瘋狂,所以我信天意多一些……」略微沉思過後,方無開口又是反問:「聽你話里的意思,似乎你有辦法使天意擺在眼前讓我選擇?」

    岑遲抬了抬肩膀,臉上顯現出一種意味難明的表情,終於不再是以問抵問,徐徐說道:「你當然應該知道,北籬學派主張之一就是不玩這套虛的。不過,因為你的信奉,而現在擺在我面前的一件事,必須問得你的主意,所以我也就信一回吧。」

    方無沒有說話,但他清濯的眼瞳里明顯閃現一抹新奇神情。

    他雖然是與北籬學派間隔了幾代的偏門弟子,但對這個具有傳承祖派意義的學派,了解得還是要比尋常人仔細得多。北籬學派主系弟子異常單薄,世人能見著都是極難的事。而能讓一個北籬弟子改變對學派要義原則的堅持,哪怕只是一次,這也是很叫人感覺意外的事情。

    接下來,他就看見岑遲喚沏茶夥計,重新取了三隻茶盞,沏好三盞熱茶。之前用過的三隻茶盞則被收走,灑在桌上的茶湯也被擦乾,桌面上的一切似乎都還原到最初位置。

    等那沏茶夥計走了,岑遲以極快速度,不知是從衣袖裡哪個角落拈出一粒白色藥丸。指端硬碾。粉末落下——落在他與方無的兩隻茶盞之間擺在桌側的那隻茶盞里——如無意外,那就是高潛等會兒餵馬完畢,回來時會坐的位置了。

    饒是方無已經做了一些心理準備,知道對面端正坐著的這人指不定要弄出什麼大動靜。然而當他看見那白色粉末落入高潛的茶盞中。他的心裡終是禁不住驚訝。

    方無略壓了壓嗓音說道:「你竟準備在這兒開始?」

    他的言辭比較含蓄。其實還是有些不忍這麼快就遂了岑遲的願。他雖然是修道之人,但他修的是自然之道、領悟之道,與世無擾、和合提升才是他心中的理想狀態。如果一定要破例一次……這未免也太突然了!

    「有什麼奇怪的麼。」岑遲臉上流露出微笑。伸手端起那有藥粉的一盞茶,輕輕搖了搖,讓些許沾在盞沿的粉末全部被深色的茶湯吸納、融化,「也許又一隊流寇橫出,將我們劫掠一番,周遭都不會有誰來管閒事。雖然也是人,但他們很可能選擇以最快的速度避開。」

    言下之意,他在目前這個公開環境下毒殺一個人,哪怕在形勢上看來,這個人還是他的同伴,最終也不會引來多少注目。在這種荒僻的地方,官府的管束力幾乎可以忽略,如果再沒有俠義之士碰巧路過,這種地方就是殺人越貨的無阻之地。

    還好這裡居眾普遍貧窮,所以大家倒可以相安無事。不像他們這一行三人,幾天前剛剛踏入北方邊陲這片風沙之地時,沒過多久就招人耳目緊接著招匪搶掠了。

    方無輕輕嘆息道:「你既然已經把事情做到了這個境地,還跟我談什麼選擇?」

    「其實,這並非是……」岑遲語氣遲疑,話只說到一半,眼角餘光看見一道熟悉身影走過來了,他便立即將話頭掐斷了。…

    「兩位先生聊到了什麼?」高潛隨和的聲音傳來。

    高潛餵馬結束後返回桌邊時,岑遲剛好先一步將手收回,所以高潛沒有看見他搖晃茶盞的那個有些古怪的動作。

    高潛只看見糙木茶桌兩邊對坐的二人臉上神情差異較大,不禁有些好奇:究竟是什麼事能讓一向展現氣定神閒常態的道士面露訝異,而一向常常被這道士偶然出口的道經攪得頭大的岑遲反而神情閒定?

    因為方無已經大致確定了岑遲心裡盤算的那件事,此時他再見高潛,眼神不自覺的就有些古怪起來。

    方無沉默了,岑遲則是主動起來,溫言招呼道:「你也坐下歇歇吧,這一路上都是你在忙,我也幫不上什麼,也就動一下兩片嘴皮,剛剛叫夥計給你添的新茶。」

    「有勞先生了。」高潛依言入座,微笑著又道:「一路上護送先生,本就是高某的職務所在,斷然不敢大意懈怠。」

    岑遲沒有再多說什麼感激之類的話語。這一路走來,高潛都是以下人身份自居,而在外又遊歷了三年,岑遲也更深切的感受到,有時候身份居高的確是一項好本事。關鍵還是他要儘可能製造對高潛的障礙,所以漸漸的他也自持起身份來,哪怕這身份實際還得看高潛真正的家主、遠在京都的丞相給多大面子。

    岑遲只抬了一下手,做了個「請用」的手勢。

    高潛微微頷首,端起了茶盞。

    坐於一旁的方無此時則略微將視線壓低了些。

    然而,就在高潛手中端著的茶盞邊沿即將挨近唇邊時,忽然又來一陣捲地風,那風如刀刮地,掀起一層細沙向茶棚掀來。因為角度過於詭譎,茶棚用枯草細細編織的頂蓋沒有起到遮擋作用,細沙從棚子側角潑灑進來,飛濺得滿桌都是。

    岑遲這一桌不巧正遇上風口,擱在桌上的兩隻茶盞都被這捲地風鏟進了半盞沙子,高潛雖然將茶盞端高在手,也未能倖免的落了些沙子進去——

    ps:本章還有個副標題,非王稱王,悲劇一場。林杉肯定是支持王家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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