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984)、京都的地下

    -  御醫聞言遲疑了一下,轉眼又將王泓仔細觀察了一番,然後目光在一旁兩個各抱著一疊錦被的宮女身上掃過,視線最後回到德妃臉上,緩言說道:「現在的時節已近春末,氣溫漸趨升高,殿下是不是蓋得有些厚了?」

    德妃解釋道:「本宮剛到的時候,皇子已是發了一身的汗,但額頭卻有些涼,本宮以為他蓋得不夠,才叫宮女加了被子。可後來本宮才發現,他身上其實燙得厲害,醫官不覺得這種症狀很嚴重嗎?」

    御醫輕輕捋須,思酌著道:「下官剛才為殿下診脈,並未發現異樣。另外,殿下自少時起,貴體就容易忽起燥熱,但往往在不久之後會自然消退。虛汗之症,則需要慢慢調養,一時也急不來。」

    哪怕是為身份尊貴的皇族服務,作為一名資深醫師,最信任的是幾百年來醫道先輩留下的典籍,最自信的也是自己用心鑽研的醫術。哪怕病人質疑,乃至帝王親臨怒斥,這點堅守的原則依然不會改變。

    面對德妃不善意的目光,御醫依然能保持精神鎮定,不論是為他自信的醫術,還是為了行醫之基礎就是不可自亂陣腳影響對病症的判斷,他都必須做到如此。

    頓聲片刻後,御醫又說道:「汗濕的衣物必須及時換去,以免真正的風寒襲身。」

    這本來是與醫技無甚關係的小事,皇子的養母既然在此。必定會料理到的。然而醫者父母心,御醫在片刻猶豫之後,還是多了一句叮囑。

    德妃卻覺得御醫的這聲叮囑非常多餘,仿佛是在湊話打發她,她也因此仍然不覺放心。但她對醫道之事也實在是無所了解,便不能拿出有力的佐證指責御醫是否誤判。

    要知道,當今皇帝、她的夫君最尊重世間兩種無爵之人,其一是傳授學問的教書先生,其二就是救死扶傷的醫師。因為這一點,在前朝飽受貴族欺辱的御醫。雖然在新朝依然不具有干涉實政的權力。但行走在宮內宮外,身份卻是光鮮了許多。

    皇帝特賜御醫一種榮耀,無論何等貴族,與御醫相逢時。在受過王公貴族之大禮後。都是要還施敬奇門異士之禮的。

    德妃明知這一點皇帝親定的規矩。便不能像使喚宮仆那樣使喚御醫。至於她心裡始終放不下的那點擔憂,在思索片刻後,她就儘量將語氣放緩地又道:「本宮總有些擔心。皇子手上的傷……」

    御醫微微躬身說道:「回稟德妃娘娘,二皇子殿下手上的傷,下官在太醫局也聽同僚季醫師說過。按照季醫師地醫判,二殿下此傷的確太過深入肌理,但所幸未傷及手上經絡,傷愈後不會對五指的活動留下隱患,娘娘可以放心。」

    同樣的話,德妃已聽過不止一次,對於這種安慰,她已然無甚感覺。

    輕輕嘆了一口氣,德妃似是隨意地說了一句:「本來皇子手上的口子眼看著是快合上了,但他下午出宮一趟,不慎又掙裂了。這都是本宮不好,就不該允他出宮的。」

    「娘娘說的是下午恆泰館發生的事……」御醫的話才說到一半,忽然自行打住,他忽然另外想起一事,嘶嘶吸了口氣,以極慢的語速又道:「下午季醫師一直與下官在太醫局藥房整理昨天新採辦入宮的那批藥材,傍晚離了太醫局,去南院為陛下診脈的好像是陳醫師……」…

    德妃依稀能從御醫這話裡頭聽出一絲異端,當即挑眉說道:「去南院的的確是陳醫官,這有什麼問題麼?」

    御醫問道:「娘娘方才說到,二殿下手上的傷裂開了一次,那麼傍晚為二殿下再行包紮的醫師,不是這幾天一直負責此事的趙醫師,而是陳醫師了?」

    德妃點了點頭,然後目色微疑地道:「無論是陳醫官還是趙醫官,都是為皇家療病保康的好助手,換誰為皇子治療,不都是一樣盡心盡責麼?」

    「下官並非要說陳醫師就不盡責了,只是在這治療過程的中途換掉原治醫師,卻是行醫大忌。」多的理論,這御醫沒再贅述,只直接話入正題,「二殿下手上的傷本來也癒合得差不多了,若再次裂開,傷口也會比原來縮小許多。而按照陳醫師慣用的治療手段,對於外傷用藥,他會加用一道『猴蒲草』。這種藥草對加速傷口癒合有奇效,但也是因此,受用者會有一兩天身體出現些許發熱症狀,這也是傷處新肌快速增長的原因所致。」

    御醫講得很仔細,但德妃卻只是從他這番話里牢牢記下兩個字,當即有些不悅地道:「些許發熱?你可知道皇子現在身上燙得多厲害?你們也並不是不知道,皇子體質異於常人,需要更小心的用藥,但凡有副作用的藥,都最好不使用。陳醫官是醫術倒退了,還是今天喝酒了?」

    那解釋了一大堆理論的御醫聞言眉頭一跳,暗道自己差點疏忽了,本不該對這位醫道之外的人解釋這麼多,哪怕她是陛下最寵愛的皇妃。言多必失,若讓她抓住幾個字眼,恐怕陳醫師無辜為此受過,自己以後與他會逢也會覺得難為情。

    沉默著斟酌了片刻後,御醫重新鎮定了心神,稍微直了直身,平緩說道:「『猴蒲草』的使用經驗已經頗為豐富,斷然不會出現如此嚴重的不良作用,為此下官思索再三,倒是想起一個使用『猴蒲草』的禁忌。恕下官失禮,敢問德妃娘娘,二殿下今天的晚膳食用了何種食材?」

    德妃目中透露出一絲凜冽,她沒有回答,只是偏過了臉,朝站在一旁的幾個華陽宮的宮女掃視過去。

    這三個宮女都看見了之前那個掌燈宮女的遭遇,此時與德妃掃來的目光一觸。立即心生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們知道有些事連二皇子殿下也是不會偏袒的,避開不過,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的猶豫掙扎了片刻,終於其中有一人朝前站出一步,懦懦地道:「殿下喝了一盅參湯。」

    只是參湯,還是皇子平時常喝的那種,會出什麼問題呢?

    這本該是毫無害處的飲食,宮婢們從未想過它會出什麼問題,但此時那名回話的宮女被德妃的視線一迫,仿佛她就是說她端了一盅白開水服侍皇子飲用。都等於是給皇子送去了一盅砒霜。

    二皇子王泓偎坐在榻上柔軟錦被中。經御醫診過腕脈後,一直只是靜靜旁聽著德妃與御醫的交談。他本來以為御醫診斷無礙,很快就會離開了,德妃也不會再多待。卻沒想到。這兩人之間的談話。不知不覺又扯到自己宮裡的宮婢身上。

    剛才在德妃那裡,他好不容易設法給華陽宮裡的侍婢賺了些繼續留侍的價值,沒想到現在又扯出事端來。若任其延伸展開下去。華陽宮侍婢大清換的計劃,德妃一定不會放過了。…

    未及多做考量,二皇子王泓就忽然出聲說道:「今日晚膳本宮沒什麼胃口,只想早些歇了。參湯是本宮命膳房做的,食用起來比較簡單,也是平日裡就常飲的那種,能有什麼問題?」

    剛才他也是在德妃與別人說話時忽然摻了一句,卻是一句話間接將那無辜的掌燈宮女發去了浣衣局做苦工。而這一次,同樣是忽然開口,意境則大不一樣。

    那個向德妃回話的宮女緊緊抿了一下嘴唇,她心裡有些感激,但此刻她在德妃面前還不敢有絲毫情緒上的表露。

    御醫先向二皇子一揖手,然後緩言解釋道:「參湯大補,正陽氣,的確是適合二殿下經常進食的一道養身藥膳。但參湯的溫補藥性,會促使『猴蒲草』致人身體發熱的症狀加重。藥性相阻,這就類似於服藥期間不可同服綠豆湯是一個理,下官勸二殿下最近這幾天應該停服參湯才好。」

    「有醫官的提醒,想必華陽宮裡的一應侍婢都不會再犯這個錯誤了。」二皇子王泓說著話的同時,目光朝周遭環顧一遍,「醫官的話,你們可都聽清楚了?」

    華陽宮裡的幾個宮女太監聞言全都跪地叩首道:「奴婢記住了,多謝御醫指教,叩謝二皇子殿下降恩體恤!」

    二皇子王泓抬手一揮,示意那些宮婢平身,然後他就又對御醫說了句:「本宮自幼體質偏虛,承蒙父皇關愛,常年參湯不離手,這已不是什麼隱秘之事。想必陳醫官也當知悉『猴蒲草』的這一偏效,為何傍晚時分為本宮包紮手傷時並未提及?華陽宮裡的侍婢哪會知道這類事,豈非要平白為此擔罪?」

    總之是要想盡辦法壓抑德妃準備「清掃」華陽宮的念頭,這參湯之禍,能踢多遠踢多遠,哪怕為此暫時又要讓那陳醫官背點委屈。不過,父皇向來對醫者持有禮敬,就算太醫局的醫官偶爾疏失犯錯,也只會是受點輕罰吧?

    聽了皇子的話,御醫臉色微白,知道自己想替陳醫師揭責的計劃是必定失算了,他只得垂眸說道:「金瘡藥都是配好了才使用,可能是陳醫師一時大意了配方細則。陛下春秋鼎盛,聖體強健,極少傳醫,今天傍晚陳醫師忽然被傳去,想必是心憂聖上,才致使疏失了一方……」

    這御醫的話還未說完,德妃忽然動怒了,憑空叱道:「心境如此浮躁的醫館,怎堪大用?待會兒本宮就去將他從南院撤了,陛下那邊另派醫官過去。」

    眼見德妃又發火懲人,王泓心裡卻漸生煩膩。且不算他明里暗裡勸攔下來的,就數到陳醫官這一次,已是今天晚上這半個時辰里被她懲治了的第三個人,接下來還不知道她準備又看哪些人不順眼。

    也不知道她今天怎麼火氣就這麼大?

    是人做事就難免有些微疏忽,如果連宮婢侍立在旁時不慎打了個噴嚏,儀仗隊行走時有哪個人滑了一下腳,婢女斟茶時稍微斟滿了些……這類小事都要懲來罰去,那宮裡所有的婢僕全都得拴著鐐銬服侍主子了。

    若真到了這個處境。還有哪個婢僕是真心侍主?個個心裡有了委屈彆扭,那麼像今天這樣主子不能喝參湯,奴婢還要往上進獻的事情,很可能就真要演變成故意的了。

    罰人一時快意——或者根本不會給施罰的人帶去愉快——留下的隱禍卻是可以無盡傳遞延續的。…

    王泓本是個寬忍的個性,厭煩這種做派,平時與德妃相處時,他儘量選擇無視德妃的這點手段,只想著這也是她的個性,無法完全扭轉。但此時此刻,他已經耐著性子與德妃周旋了這麼久。身體上的不適令他疲累加劇。實在是已經撐到一個不想繼續奉陪了的境地。

    長長舒吐了一口氣,王泓自己抬手揉了揉有些滯氣的胸口,語氣里滿是疲憊地道:「好了,母妃。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兒臣以後會小心的。醫官們也多注意些就行了。太醫局眾位醫官都是從全國一層層晉選過來的,大多都是名門名醫,以後皇家康健還要有勞諸位用心獻力。」

    「多謝二殿下體恤。下官銘感無內,必會將殿下的原話恩義迴轉太醫局諸位同僚,以激太醫局全體醫官今後更加盡心為皇家做事。」御醫揖手朝皇子拜了拜,略微頓聲後,又道:「下官為二殿下診療事畢,眼見夜色已深,二殿下早些安歇才最是緊要事,下官不敢耽誤,就此請辭。」

    「有勞醫官。」王泓遙遙一抬衣袖,「送醫官。」

    兩個宮女應了聲,提著燈籠引那御醫出去。

    德妃再次走到榻邊,就斜身坐在沿子上。她本來還有一些話想說,關於那方素帕的主人是誰,她還沒來得及問,但她看見二皇子王泓此時神情疲倦得厲害,便將這些話暫時都收下心底,只是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和手臂。

    也不知道是不是御醫來過,造成一些心理暗示,她覺得皇子的體溫這會兒仿佛平穩了些,她心頭略松,緩言說道:「母妃本來只打算過來看看你,很快就走,卻沒想到耽擱了這麼久。你現在一定倦得很,就是為了陪母妃才撐著精神。好了,母妃這下真就回去了,你快躺下歇了吧。」

    王泓點了點頭,實在沒什麼精神再多說話,便準備窩身滑進被子裡。

    但德妃忽然又想起剛才御醫的叮囑,連忙開口道:「差點忘了,你貼身的衣物被汗濕過,得換下來,否則夜裡得睡不好了。」

    王泓只得又撐身坐起,嘆了口氣道:「母妃,您也說過,這些事情可以交給宮婢來做,且放心交給她們來服侍,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德妃聞言心起一念,笑著說道:「好,你也已長成一個男兒漢了,有些事必須交給你自己做了。」

    德妃終於走了。

    待德妃隨行的宮婢全部退出了華陽宮,腳步聲漸遠,坐在榻上的二皇子王泓已是連倚著背後團枕的力氣也沒了,肩膀一斜,趴在柔軟絲滑的錦被間,立時昏昏睡了過去。

    不知如此過了多久,他的肩膀忽然一顫,人立時清醒過來,猛然從被子裡坐起身來。

    眼前一陣迷濛,隨後他就看見了太監阿賈的臉。

    阿賈一直站在塌邊望著王泓,想要叫醒他,又有些不忍打攪他的安眠。此時見他突然醒過來,仿佛剛剛受了什麼驚嚇,阿賈臉上現出憂慮,輕聲詢道:「殿下,是不是要將汗濕的衣服換了?」

    王泓的視線在阿賈手裡端著的那套素色中衣上頓了頓,並未給出指示,而是問了一句:「本宮剛才睡了多久?」

    「不到盞茶工夫。」阿賈口頭上如此回答,心裡卻禁不住想說:這哪算睡著,更像是昏過去了一會兒。

    「還好……」王泓仿佛先是自言自語了一聲,然後又對太監阿賈說道:「你先出去,本宮叫你進來服侍的時候,你才能進來。」…

    阿賈領命,留了一盞燈,便拾步退了出去。

    在他臨出門之際,他又聽榻上皇子喊了他一聲,而待他回過頭來時,就見坐在榻上的皇子雖然仍是滿眼疲倦,眼神卻清冷凝了起來,一字一頓地道:「阿賈。剛才的事情,本宮先謝了。接下來的事要怎麼做,還是託付給你,你會明白的吧?」

    阿賈早就明白了。

    就在剛才他聽見寢殿內室傳出皇子那「後退十步」的命令時,他就大約知道,寢殿內室里多了一個人。

    面對皇子的再言叮囑,阿賈的眼神也變得嚴肅凝重起來,他躬了躬身,什麼也沒說就出去了。

    此時無聲就是承諾。


    待阿賈出去後關緊了門,二皇子王泓就從榻上跳了下來。趿拉著鞋朝那道長屏風後頭跑去。

    迫不及待的打開一人高的立衣櫃木門。王泓就見已經搬離了幾疊被子的衣櫃裡頭有些空蕩蕩,這種空蕩決計難藏得住人,但德妃帶著的宮女一連去了衣櫃三次,都沒有發現他藏在裡面的兩個人……

    那是因為。衣櫃裡根本就沒有人!

    那他之前藏在裡面的人去哪兒了?

    王泓剛才對此事還只是略有疑惑。此時親眼見到衣櫃裡發生如此詭異的事情。他心中的疑惑頓時急劇膨脹起來。他先伸手在衣櫃空間裡揮了揮,確定了自己不是眼生錯覺,他就又感到一絲恐懼在心中生長起來。

    「小星?」

    「黎嬸?」

    王泓輕輕喚了兩聲。又下意識地伸手朝衣櫃的三面側板上敲了敲。

    隨著他伸手敲到衣櫃左邊側板時,他忽然聽到了一種類似鐵片彈開的聲音,然後他就覺眼前一花,仿佛有什麼事物從柜子里躥了出來,拽得衣櫃裡幾件袍服都甩出老遠。

    那「事物」躥出的速度極快,王泓用力閉了閉眼皮,定神再睜開眼時,就見那「事物」是兩個人。

    正是自己剛才喚的那兩個人。

    布裙女子小星雖然因為去北地受了三年苦,身體消瘦得厲害,但她的武功還在,只一招就將最先藏在衣櫃裡的那個婦人制住。直至此時從衣櫃裡出來,她的一隻右手還保持著鐵爪一樣的動作,將那婦人雙臂反轉扣於其背,令其輕易動彈不得。

    雙臂過於扭曲的押著許久,氣血受阻,婦人的臉色已經蒼白起來,她口裡還堵著一團布,呼吸因此不得順暢,這麼折騰,額頭都開始汗如雨下。

    「你這是做什麼?快鬆開!」雖然王泓對這一幕早有預料,但親眼所見跟腦中設想還是有差別的,此時他已臉色微變,連忙上前一步,去拆塞著婦人口的布。

    見到這一幕,布裙女子小星也已經意識到自己好像做錯了,連忙鬆開了反扣婦人雙臂的手。

    後背的扣押力一松,已經有些眼冒金星的婦人便雙腿一軟,萎頓在地。

    正在幫她拆口中布團的二皇子王泓跟著也蹲了下去,拔出那團布,卻見是一隻棉布襪子。王泓一揚手將那還掛著婦人涎水的襪子扔出老遠,然後側目盯向布裙女子小星,有些惱火地道:「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

    小星被叱得微怔,旋即就跪了下來,請罪說道:「婢女只以為她是……她是歹人……就將她捉了。難道捉錯了?可是為什麼這個人會事先藏在衣櫃裡呢?難道不是意圖監視殿下的諜子麼?」

    「你見過一點武功也不會的諜子麼?」王泓嘆了一口氣,並不想就此細節解釋太多。他在將那婦人仔細打量了一番,確定小星沒有對她造成大的傷害後,目光最後在她還向後拐著的手臂上停了停,立即吩咐道:「快,將她的手臂推拿一番,可別留下殘疾了。」…

    大致確定了這個婦人是友非敵,小星連忙著手替她推揉扭傷了的手臂,同時又問向王泓:「殿下,此人究竟是誰?為什麼你要將她藏在衣櫃裡呢?」

    「此事一句話解釋不完,你只需看清她的樣子,記住以後不要為難她就行了。」這話說罷,王泓揉了揉額角,想起剛才衣櫃裡那詭異的所見,當即問道:「你們剛才在衣櫃裡是怎麼了?那些宮女去取被子時沒發現你,我過來查看,也只是看見空蕩蕩的衣櫃,你們剛才藏去哪裡了?後來又是怎麼突然跳出來的?」

    「殿下不知道嗎?」聽了王泓的疑問,小星臉上也現出疑惑,「這柜子的後面是空的。有條密道。」

    「密……」王泓詫異了。

    這寢宮他住了十來年,那排衣櫃擺在屏風之後那面實牆前頭,也已經有七、八年的時間了,他卻從未察覺這面牆裡頭竟是空心的。再者,這排衣櫃還是幾年前,德妃見他從孩童長成少年,衣服大小換得不那麼頻繁了,才命人特地造了大的衣櫃擺過來,似乎德妃也沒看出來這道牆後頭的玄機。

    對於這一點,以前服侍了王泓數年之久的小星當然也知道。看見他臉上現出思考的神情。她也思索起來。顯然她對德妃不善意的揣測更甚旁人,沉思片刻後她就說道:「會不會是德妃秘密派人鑿的?她手底下養了那麼多高手,要做到這一點並不難。」

    「不,不太可能是她。」王泓搖了搖頭。緩緩說道:「這排衣櫃是她八年前送給我的。那時候我才十歲左右的樣子。她全然沒有必要費此麻煩,只為監視一個十歲的孩子。何況我那時候能做的事情,還不如一個十歲的孩子。」

    小星思酌著道:「她也知道隨著殿下的長大。就會越來越不好控制,所以她會在殿下還能信手控制的年紀,先在寢宮裡把密道鑿好,等到需要使用的時候,再才啟用。」

    面對小星的第二次揣測,王泓明顯沉默得久了些,然後他就再次搖了搖頭,慢慢說道:「比起直接派人在我身邊監視這一方法,提前在幾年前鑿穿華陽宮的牆壁,這一做法風險太大,把柄也留得太明顯。倘若我宮裡的婢女發現這個密道,她將難逃調查,因為這排衣櫃就是她送的,她何必引火燒身?」

    這次輪到小星沉默了。

    沉吟了一會兒後,小星再次開口,質疑的對象仍然是德妃:「她還可以派專人打理這排衣櫃,這樣就難以有人發現柜子里的秘密了。」

    「這一條就更難做到了,小星,你不是不知道,華陽宮裡的侍婢最是規矩鬆散,日常里給這排衣櫃清掃整理的婢女從來就未固定過名單。」說到這裡,王泓嘆了口氣,語調微變地道:「小星,你這一番揣摩,句句都是直接針對德妃,話里明顯有種仇視她的意味。你這是怎麼了?她畢竟是將我從小照顧到大的恩母,即便她曾經做錯過一些事情,但她對我定然是不存惡意的。」

    聽了王泓這番話,小星忽然意識到,通過往昔三年裡去了北邊做的諸多調查所得,如今無論德妃在她心目中已經成了一種怎樣惡劣的形象,但在王泓那裡,德妃畢竟對他有十多年的照料之恩,是他最難質疑責難的恩人。

    這種從小培養到大的恩情,最是根深蒂固,最能影響受恩者對施恩者某些方面的判斷。…

    在這一瞬間,小星心裡忽然生出一種恍惚的情緒,覺得自己順應皇子的指令,去調查德妃,這件事似乎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因為無論她調查出的結果是什麼,由德妃一手照料呵護長大的皇子最後都只會選擇她好的方面,而潛意識裡扳正她做錯的那些事。

    如果你非常感激一個人,並打從心底里愛戴一個人,這個人有些做錯了的事,仿佛也是有正確理由為之的事。

    一時之間,小星不知道該以何種思考角度繼續與皇子討論那孔衣櫃後的密道,她只得沉默下來。

    二皇子王泓也沉默了,他的目光垂落到地上,不知是也開始有些質疑密道是否與照料他長大的德妃有關,還是在思考一些別的事情。

    在鬆開那個從衣櫃裡揪出的婦人時,小星已經意識到,那個因為被自己以武力扣押了太久而暈厥過去的婦人,對皇子來說大約是個極重要的人物,所以她在給她推揉血氣滯塞的雙臂時,特意從掌心催了一些勁氣過去。

    婦人周身氣血快速被激得活泛,蒼白的臉色漸漸恢復正常,人也很快醒轉,不自覺間長舒了一口氣。

    如果此時林杉在場,訝異的同時,一定會對這婦人頗多責怪。而如果是莫葉在這裡,則一定會是驚喜與傷感反覆交疊、激動失言無以復加。

    但此時婦人最熟知的這兩個人都不在眼前。雖然同樣是一男一女蹲在她面前,但那女子分毫不似莫葉那般乖巧安靜。一看見她就差點扭斷了她的胳膊;那年輕男子雖然溫和善意一些,但以他的真實身份,她絕難拿他與林杉同比。

    在睜開眼看清眼前之人的那一刻,黎氏未及站起身,就直接以坐姿變為跪姿,叩首道:「貧婦叩見二皇子殿下。」

    「秘見之中,不必多禮。」王泓見黎氏清醒了,面露微笑,目光一指小星,又道:「小星。扶黎嬸起身。」

    這話說罷。蹲在地上的王泓也自個兒站起身來。卻在這時,他只覺天旋地轉,腳底漂浮,身形一晃。幾乎就要跌坐在地。

    小星當即鬆開了扶著的黎氏。搶前一步。橫臂架住了皇子瘦骨伶仃的肩膀。

    「殿下,您怎麼了?」小星焦慮地連聲問道。

    王泓伸手覆在額頭上,拍了拍快攪成了一團的頭腦。氣息有些急促地道:「有些頭暈,沒事。」

    緩慢站起身的黎氏目光在皇子纏著布帶的手上掠過,她活了半輩子,服侍過幾位主子,很快便清楚了皇子頭暈的大致原因。走近來扶住了皇子的另一邊肩膀,黎氏輕聲說道:「快坐下,緩一緩。」

    王泓就坐在了德妃剛才坐過的那把椅子上,黎氏在扶著他的臂膀時,只覺得這個年輕人雖然正處於一個人成長最健壯的年齡,但實際上他的體格卻是過分的單薄,她不禁有些心疼。

    這就是莫葉那孩子同父異母的哥哥,雖然生長在皇宮裡頭,錦衣玉食、享盡榮華,但卻還不如她一個人照料的莫葉成長得壯實。

    在扶王泓坐下之後,黎氏環顧室內一圈,就去取了榻上那條絲毯,回來輕輕攏在了年輕人單薄的肩背上。

    藉此機會,黎氏得以仔細將這位身份尊貴的皇子細細打量了一番。

    人的臉孔特徵會在成年之後隨著生存需求的打磨而起一些變化,但在年輕時候,大部分面貌特徵都還是靠繼承父母的模子。從王泓的側臉看過去,他嘴角、眼角的自然弧度,還有他鼻樑的高度,都有些微與莫葉相似,這大抵同是繼承了父親王熾的樣子。…

    看到這點相似處,黎氏不禁就想起了莫葉,繼而想起了林杉。她陡然覺得:十三年前,林杉帶著還在襁褓中的莫葉離開京都,這個做法對於莫葉而言,無一絲不妥,甚至這個做法的正確性,可以使莫葉一生受用。

    如果莫葉當時繼續留在宮中,如今會是一個怎樣的結果呢?黎氏不敢深想。

    有時簡單地活著,反而能多些快樂。如果為了一個皇子或公主的頭銜,就要折磨得自己身心皆傷痛,到底是值還是不值?

    或許皇家的這重身份,本來就是莫葉應該得到的東西,但她不去爭取,就一定是懦弱嗎?

    黎氏回想了一下莫葉的母親、她服侍了幾年的葉家小姐。葉子青似乎除了喜歡烹製各種奇奇怪怪的膳食,以及對記錄銀子入賬的賬本有著極大的熱忱與耐心,仔細說來,她其實是一個惰於思考的人。

    除了品嘗各式食物和數銀子,葉子青還喜歡到處遊逛,當年葉家祖宅那麼寬敞,都收不住她的腳步。那時外面的世道那麼亂,她還喜歡到處跑,倒是嚇壞了她身邊的僕從。

    ——不過,離開自家小姐越久,黎氏也就越發覺得,當年跟著小姐遊逛天下,那段日子雖然充滿驚險,但一個人若有了那番經歷,倒也不枉此生活一場。

    如果葉子青能活到現在,肯定也會將她的那些喜好延續至今。並且今時今日她選擇帶在身邊遊逛天下的同伴,或許不再是有些上了年紀的僕人,而是她那已經長大的女兒。

    事情若真的演變成這個樣子,那麼公主的身份無疑會成為自由行走的極大阻礙。而葉子青對抗這種阻礙的痕跡,似乎早在十三年前就有顯露——她大著肚子,卻還偏要住在侍婢清簡的別苑,避著宮闈深深。

    歇坐了片刻後,王泓漸漸恢復了些精神,目光一側,他就看見黎氏的視線落在他的肩頭,但她的眼瞳中神色有些漂浮,仿佛正神遊它處。

    略微遲疑,王泓提示了一聲:「黎嬸?」

    對黎氏的這個稱呼,是王泓跟著莫葉叫的。

    從三年前開始正式著手調查葉氏賢妃的死因,王泓已經查到了賢妃之女、也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莫葉住過的那個村莊,除了林杉之外,他當然也已經知道了黎氏與馬安的存在,以及了解過這四個人在邢家村那處小院臨時構成的那個小家庭。

    莫葉打小就口口聲聲喊黎氏「嬸娘」,事實上黎氏對莫葉地照料也是細緻入微。幼年的莫葉,有多少個夜晚都是在黎氏輕唱的搖籃曲中入眠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黎氏的存在,彌補了一些莫葉在母愛上的缺失。

    念及此處,王泓持平輩禮,於秘見之時也稱她一聲「嬸娘」,倒是持了幾分真情實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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