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1074 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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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此事,雖然方無這個北籬學派偏門弟子領受了蕭曠之託,願意一路協助岑遲,但實際上他大約還是保持著中立姿態。他既不因自己的師承與北籬學派存在淵源而幫岑遲對付高潛,也沒有因為丞相府贈了他幾年的酒肉之恩,就幫身份為相府十家將之首的高潛去更深層地監視岑遲。

    方無只是一心求道,道心淡薄,有意避開一切襲擾心境的雜念。

    但從岑遲的視角看待此事,方無誰也不幫,實際上對他還是存在著頗多的益處。方無雖然不願做傷害高潛的事,可是除此一條之外,在其它方面,他對岑遲都是能幫即幫。

    岑遲無法想像,倘若方無也成了相府的耳目,他的所有行動才是真正被架空了。

    然而時至今日,因為偶遇一個熟悉的臉孔,岑遲心裡被擱置了一段時間的某個念頭又被提調起來。與此同時,對於目前他與高潛的這種互相防備但還算平衡的關係,他也已不想再繼續維繫下去。

    方無不太想點破岑遲心裡的那點想法,岑遲一時也還有些猶豫,是不是到時候將他存念已久的那個想法攤開來說了。

    兩人就麼靜靜對坐了許久,直到忽然有一小股捲地風襲至茶棚,地上乾枯的草葉渣沫攪合著沙灰飛向天空,繼而又傾瀉落下,岑遲望著那風沙眯了眯眼,方無則是下意識把擱在面前桌上的茶盞倒扣下來。

    半盞茶溢了半邊桌面,一泓茶湯溢出了桌沿,滴滴答答落下。

    方無扶著茶盞的手微滯,岑遲半眯著的眼慢慢完全睜開。

    「老道,是不是又準備朝天地感慨一番?」

    「你想說什麼?」

    岑遲與方無幾乎是同時開口。分別問了對方一個問題。這是兩個動機不同、但又差不多都是對方預料之中的問題。

    兩個人互視對方,又一齊沉默下來。

    若在往常,看著四野忽然席捲起來的漫天沙塵,刮掠推聳著平地孤立的這一座小茶棚,方無確實容易因眼前所見而凝聚精神以求有所領悟。用他這樣修道之人的理想念頭來講,水是坤地命脈,風是天乾呼吸。若能多感悟其中一絲縷。與天地壽元規律就又近了一步。

    但在此時,方無沒有像岑遲說的那樣去感悟什麼。

    他只是像尋常人那樣,在腦海里動了幾個念頭。然後開口慢慢說道:「你做決定了?」

    在剛才他聽到岑遲的話里提及「命格」二字時,他便大致能夠猜出,岑遲心裡那個決定的內容是什麼。

    這個念頭早就裝在岑遲心裡了,方無也早有體會。此時方無只是還不確定岑遲是否定下意念。沒有定下的虛念,他是不會給出明言選擇的。包括放棄的選擇。

    岑遲不答反問:「你會幫我嗎?」這才是他最想說、以及迫切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方無亦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同樣反問了一句:「你怎麼不設想,我可能會選擇幫別的人?」

    在這四周一片銀灰沙礫、人煙稀少的陌生荒僻之地,如果還有什麼人會令方無起意相幫。這個人卻不是岑遲,那就只可能是他們的另一個同伴高潛了。

    這應該是對岑遲的計劃極為不利的事情,事況若真演變成這樣的局面。也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結果。

    然而對於方無這頗有危聳意味的反問,岑遲面不改色。並未思索什麼,只立即以一種緩慢語調說道:「你即便不幫我,總也不會負了與另一個人的信約。」

    方無忽然笑了起來,輕聲說道:「如果我依然如以往那樣,誰也不幫,你覺得你能有勝算麼?」

    岑遲再次以反問的方式回應方無:「你以訪道求仙為業,那你是信天意還是信我一人之言?」

    如果此時還有第三個人坐在桌邊,一定會被這兩人你來我往只問不答的交談攪懵了神經。

    但此時處於這種狀態里交談的兩人在精神思維上卻是異常清醒,因為他們話里的決定與選擇,涉及面都不只是閒聊中的一件小事。

    「有時你的想法很瘋狂,所以我信天意多一些……」略微沉思過後,方無開口又是反問:「聽你話里的意思,似乎你有辦法使天意擺在眼前讓我選擇?」

    岑遲抬了抬肩膀,臉上顯現出一種意味難明的表情,終於不再是以問抵問,徐徐說道:「你當然應該知道,北籬學派主張之一就是不玩這套虛的。不過,因為你的信奉,而現在擺在我面前的一件事,必須問得你的主意,所以我也就信一回吧。」

    方無沒有說話,但他清濯的眼瞳里明顯閃現一抹新奇神情。

    他雖然是與北籬學派間隔了幾代的偏門弟子,但對這個具有傳承祖派意義的學派,了解得還是要比尋常人仔細得多。北籬學派主系弟子異常單薄,世人能見著都是極難的事,而能讓一個北籬弟子改變對學派要義原則的堅持,哪怕只是一次,這也是很叫人感覺意外的事情。

    接下來,他就看見岑遲喚沏茶夥計,重新取了三隻茶盞,沏好三盞熱茶。之前用過的三隻茶盞則被收走,灑在桌上的茶湯也被擦乾,桌面上的一切似乎都還原到最初位置。

    等那沏茶夥計走了,岑遲以極快速度,不知是從衣袖裡哪個角落拈出一粒白色藥丸,指端硬碾,粉末落下——落在他與方無的兩隻茶盞之間擺在桌側的那隻茶盞里——如無意外,那就是高潛等會兒餵馬完畢,回來時會坐的位置了。

    饒是方無已經做了一些心理準備,知道對面端正坐著的這人指不定要弄出什麼大動靜,然而當他看見那白色粉末落入高潛的茶盞中,他的心裡終是禁不住驚訝。

    方無略壓了壓嗓音說道:「你竟準備在這兒開始?」

    他的言辭比較含蓄,其實還是有些不忍這麼快就遂了岑遲的願。他雖然是修道之人。但他修的是自然之道、領悟之道,與世無擾、和合提升才是他心中的理想狀態。如果一定要破例一次……這未免也太突然了!

    「有什麼奇怪的麼。」岑遲臉上流露出微笑,伸手端起那有藥粉的一盞茶,輕輕搖了搖,讓些許沾在盞沿的粉末全部被深色的茶湯吸納、融化,「也許又一隊流寇橫出,將我們劫掠一番。周遭都不會有誰來管閒事。雖然也是人。但他們很可能選擇以最快的速度避開。」

    言下之意,他在目前這個公開環境下毒殺一個人,哪怕在形勢上看來。這個人還是他的同伴,最終也不會引來多少注目。在這種荒僻的地方,官府的管束力幾乎可以忽略,如果再沒有俠義之士碰巧路過。這種地方就是殺人越貨的無阻之地。

    還好這裡居眾普遍貧窮,所以大家倒可以相安無事。不像他們這一行三人。幾天前剛剛踏入北方邊陲這片風沙之地時,沒過多久就招人耳目緊接著招匪搶掠了。

    方無輕輕嘆息道:「你既然已經把事情做到了這個境地,還跟我談什麼選擇?」

    「其實,這並非是……」岑遲語氣遲疑。話只說到一半,眼角餘光看見一道熟悉身影走過來了,他便立即將話頭掐斷了。

    「兩位先生聊到了什麼?」高潛隨和的聲音傳來。

    高潛餵馬結束後返回桌邊時。岑遲剛好先一步將手收回,所以高潛沒有看見他搖晃茶盞的那個有些古怪的動作。

    高潛只看見糙木茶桌兩邊對坐的二人臉上神情差異較大。不禁有些好奇:究竟是什麼事能讓一向展現氣定神閒常態的道士面露訝異,而一向常常被這道士偶然出口的道經攪得頭大的岑遲反而神情閒定?

    因為方無已經大致確定了岑遲心裡盤算的那件事,此時他再見高潛,眼神不自覺的就有些古怪起來。

    方無沉默了,岑遲則是主動起來,溫言招呼道:「你也坐下歇歇吧,這一路上都是你在忙,我也幫不上什麼,也就動一下兩片嘴皮,剛剛叫夥計給你添的新茶。」

    「有勞先生了。」高潛依言入座,微笑著又道:「一路上護送先生,本就是高某的職務所在,斷然不敢大意懈怠。」

    岑遲沒有再多說什麼感激之類的話語。這一路走來,高潛都是以下人身份自居,而在外又遊歷了三年,岑遲也更深切的感受到,有時候身份居高的確是一項好本事。關鍵還是他要儘可能製造對高潛的障礙,所以漸漸的他也自持起身份來,哪怕這身份實際還得看高潛真正的家主、遠在京都的丞相給多大面子。

    岑遲只抬了一下手,做了個「請用」的手勢。

    高潛微微頷首,端起了茶盞。

    坐於一旁的方無此時則略微將視線壓低了些。

    然而,就在高潛手中端著的茶盞邊沿即將挨近唇邊時,忽然又來一陣捲地風,那風如刀刮地,掀起一層細沙向茶棚掀來。因為角度過於詭譎,茶棚用枯草細細編織的頂蓋沒有起到遮擋作用,細沙從棚子側角潑灑進來,飛濺得滿桌都是。

    岑遲這一桌不巧正遇上風口,擱在桌上的兩隻茶盞都被這捲地風鏟進了半盞沙子,高潛雖然將茶盞端高在手,也未能倖免的落了些沙子進去。

    高潛只遲疑了一瞬,旋即放下茶盞,喚夥計過來更換茶具。

    他雖然在岑遲面前以下人身份自居,但他的真實身份是相府高等家將,生活上某些習慣修養不會輕易因為環境的改變而全部消抹。他可以暫時屈身接受這荒僻地里茶舍的簡陋,茶具的粗糙破舊,但他不會再忍耐著繼續喝摻著沙的茶,亦如他可以吃那種摻著糠麩的黑面窩頭果腹,但若沾了污泥,那他決計不肯再拾起來了。

    不過,若是茶盞端在他手中、或是窩頭被他捏在指端,憑他穩如石硬如鐵的手腕,當然不會出現這些意外。

    或許真有天意……

    茶棚夥計很快換來新的茶具,拎高大鐵壺滿滿沏上熱茶湯。

    那夥計瞧出這三個人絕非本地人,而仔細著再揣摩幾眼他們舉手投足間的氣質。不難看出他們身上有種高門大戶的貴氣。儘管沏茶夥計琢磨不出這幾個貴人為何會來這荒僻地,但他還是抱著討好的心態,為風沙之事連連道歉數聲,再才離開此桌,忙別的去了。

    看著高潛端著粗陋瓦盞慢慢啜飲的樣子,岑遲微低著眼眸,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盞新沏的茶湯中。他伸手摩挲著茶盞邊沿。指腹處傳來粗瓦質茶盞的沙礫觸感。與此同時,他眼中浮現一絲疑惑神情。

    就在這時,坐在他對面原本微低著頭的中年道人方無則是抬頭望天。仿佛剛剛釋懷於某件事,長吁一口氣說道:「好大的風啊!」

    他們一行三人涉足北境已有數月,像剛才那種掀進茶棚滿桌細沙的捲地風,他們早已見得習慣。所以面對方無這一聲感嘆。岑遲看似很隨意地抬起目光看過去,心裡則只覺得他是在說廢話。

    若非岑遲根本不信妖魔惡靈之說。他剛才或許會以為,那陣風可能是對坐的道士幻化所為——此時的廢話,更是彰顯了道士施法成功後的得意心緒。

    然而他雖然不信這些,但這會兒心裡還是止不住對另一件事有些懷疑。

    莫非這高潛真的是命不該絕?

    岑遲疑惑著看向對面坐著的方無。不等對方迴轉目光,忽然又從那張表情閒逸的臉孔上捕捉到了一絲異色。

    隨著道人的視線角度看過去,岑遲很快就明白了對方驚訝的原因。他自己則是挑了挑眉,一派不以為意的漠視態度。

    這茶棚極為簡陋。只有一間土磚砌的屋舍,棚子是挨著土磚牆支出來的,下頭三面露風。這樣的破戶構造也不是沒有原因的,萬一遭遇流寇劫掠路過此地歇足止渴的富態路人,順手把做點小生意的茶棚打砸一番,茶棚主人不至於損失太多建設棚戶的成本。

    在茶棚右手牆角處,擱著齊膝高的一口陶缸,客人用過的茶盞暫時就放在那裡,應該是會等積累到一定數量才會被夥計拿到棚後清洗。

    剛才岑遲這一桌三隻含沙的茶盞自然被收到了那裡,而令方無訝然的是,此時正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叟蹲在那陶缸旁,手裡抓著一隻破損了一邊的葫蘆瓢在缸里舀,舀了半瓢茶渣,不假思索就往嘴裡倒。

    方無當然沒有忘記,剛才岑遲往預留給高潛的茶盞里碾藥粉的情景,雖然他沒問,岑遲也沒有細作說明,但他在剛才已然於心裡默認那是毒藥。

    摻毒的殘茶被茶棚夥計隨手棄於那陶缸里,而現在那未知名的破衣老叟正在撈缸里的殘茶,這……這萬一無辜害死一命,之後很可能也會引起高潛的懷疑……

    同行護送的這一路上,高潛的確做到盡職盡責,與此同時方無也不難看出,這個相府高等護衛對岑遲的關照也僅在於此,再不摻別的什麼個人情感。


    防備與監視之心,當然是時時刻刻存在的。

    方無不知道相府那邊給高潛的底線是什麼。是不是若察岑遲有異,可以直接斬滅?

    雖然在外人眼裡看來,方無也屬於相府閒人門客之一,但他實際上對那地方無一絲喜歡,並在近幾年裡漸生厭惡。因為只算他所知道的,丞相史靖殺了多少門客,都是一雙手指算不過來。

    他是修道之人,哪怕這行學究並不被當世之人認同,總拿他與神棍並論,但他心裡還是堅定信奉著道家的清心寡念,不想摻和太多的俗世駁雜。扼滅生靈在他看來是俗世之中的大惡,他不願多見。

    但現在眼前的情景卻等於是在告訴他一件進退兩難的事情,阻止那老叟可救一命,但他以何種理由阻止?若不阻止,老叟死了,可能間接會把怨火燒到岑遲身上……

    就在方無猶豫之際,他眼角餘光就見岑遲忽然站起身來!

    方無心中念頭一動,但這一絲的喜意剛剛端起,很快就又被撂下。

    岑遲站起身並不是要阻止那撈殘茶來喝的破衣老叟,他只是屈臂擴胸,似乎是舒展了一下坐久了有些僵硬的身子骨。但由著他這一打岔。方無已經錯失了阻止那老叟吞飲殘茶的機會。

    一瓢混著葉渣的茶水已經「咕咚」幾聲被那破衣老頭吞入腹中,老人家滿足的吁了口氣,還衝棚下根本無視他的夥計叫道:「小二張,你家今天的茶還跟往常一樣不長進,難喝得跟潲水似的,再這樣下去遲早關門做不成。」

    被破衣老叟喚作小二張的那沏茶夥計聞聲終於側頭瞪眼看來,語氣里明顯壓抑著不悅、但又不同於真有什麼深仇大怨地扯呼道:「老不死的。你敢不敢明天別過來討水喝?看不把你渴死在半路上!從來不花你半個子兒。你倒反過來說閒話了,別影響我做生意!」

    茶棚里有一個把一隻腳架到桌上的粗魯漢子此時笑道:「老東西,說得跟你喝過潲水似的。你真嘗過潲水什麼味兒?不知道別亂講,免得影響大爺我喝茶!」

    茶棚里其餘幾個衣著也偏破敗的茶客一陣鬨笑,還有一兩個人趁勢招呼了幾聲口哨,雖然氣氛凌亂嘈雜。但也顯出這幾個人是認識的熟客。

    「充你姥姥的大爺。」破衣老叟朝坐姿極為不雅的粗魯漢子啐了口乾唾,「不過……聽你說得這話。顯然潲水這東西你比爺爺我嘗得多,爺爺就不跟你爭了。」

    茶棚里又是一陣起鬨笑鬧。

    粗魯漢子聞言並未暴怒,只是別過臉去不屑說道:「老傢伙,嘴上不留德。怪不得兒子三十多歲了還取不到婆娘,叫他跟著你一起過一輩子吧!」

    粗魯漢子這後頭的半句話就有些狠了,破衣老叟果然微微變了臉色。正要開口還擊,卻見那沏茶夥計終於看不下去了。嘶聲大叫道:「老不死的,喝飽了就趕緊給老子滾!付家老大的厲害你沒見過?打是打不過,吵嘴三十四回你哪回勝過?快別在這兒添雜碎了,沒看我這兒今天來了貴客?快走快走!」

    破衣老叟果然立即熄滅了怒火,「嘿嘿」笑了兩聲,外人不知道他心裡會不會有什麼別的念頭,但也沒有誰真會在乎這一點。

    破衣老叟背起擱在地上的一捆柴禾,將自帶的水瓢掛回腰間,不再多說一字就轉身離開了。待他背著柴禾的身影轉過去,茶棚下的道人方無才看見柴捆一側還掛著一隻獵來的野雞。已經死去的野雞耷拉著長頸,隨著老人家一步一頓地在他身邊晃來晃去,明明不算肥美的野雞在那老頭兒小個頭的映襯下竟顯得頗有些斤兩。

    隨著剛才茶棚里那一陣鬧騰,直至此時靜下來,方無這才恍然記起,他剛才好像忘了什麼事。

    望著那背著一捆柴慢慢走遠的背影,方無輕輕嘆了口氣。

    既然過了這麼久都未見毒性發作,也許……也許是慢毒……

    方無或許連自己都未發覺,他對岑遲手段的判斷,未免太單一了些……為什麼他從未想過,可能那碾碎在指間的粉末,就只是普通的粉末呢?

    岑遲站起身來,就沒再有坐下的意思,做了兩下舒展身體的動作後,他就招呼道:「時間有些緊了,我們走吧。」

    三人行至茶棚側面,牽馬上路。結賬的時候,茶棚那夥計還諸多告罪,生怕是自己沒招呼好才使得三個貴客匆匆付賬走人。

    顯然因為這茶鋪周圍沒有了競爭同行,所以這沏茶夥計並未自察,以他家茶棚的環境,即便他口頭上招呼得再好又頂什麼用?幾句虛話,換不來舒服的座椅、精緻的茶具和甘爽的茶湯,便都是個空。即便沒有那粗言穢語吵鬧的兩個人在,這樣的茶棚休想留人多坐。

    騎馬啟程,方無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一行三人趕往沙口縣的路徑,似乎與那背柴的破衣老叟同路?!

    他看向並騎的岑遲,眼底浮現一絲驚訝。

    岑遲側過臉來,正好看見他眼中那一絲異色。

    岑遲直至此時仍然什麼話也沒多說,只是忽然揚起一鞭……抽在了方無坐下的馬臀上。

    草料吃飽、清水飲足的馬兒突然受了這一記辣鞭,還不得邁開全部蹄勁兒飛奔起來。倒是騎馬的方無心下微驚,好在他常年遊歷四野,對馬匹這種長途代步牲口的駕馭功夫不俗,才沒有被猛地甩飛於鞍上。

    雖然方無心裡頗為費解。為什麼岑遲會突然神經質地來這麼一下,但他也並未立即大叫著將心中疑惑問出聲,也沒有強行勒馬,而是抓牢韁繩專念一線地駕馭狂奔怒馬,任其奔突。

    荒野沙地上捲起兩道煙塵,岑遲在抽完方無的坐騎以後,緊接著揚起第二鞭卻是抽在自己座下的馬匹身上。很快追上了方無的馬。然後第三鞭又抽在了方無的馬上……

    就這樣,岑遲前一鞭後一鞭的抽著兩匹馬,兩騎絕塵而去。很快將後頭也已經是一臉驚訝的高潛拋出了數十丈遠。

    在三人分成雙方將彼此的距離拉遠時,三騎其實都保持著不低的前行速度。直至此時,一行三騎以相距數十丈遠的開合,向前方已經奔出了將近五里路程。

    五里路程若用步行。得耗去至少一炷香時間,但在狂奔馬蹄下。幾乎如風呼嘯即至。

    方無忽然看見前方出現出現一個有點熟悉的背影,定睛細看,果然正是那個背著一捆柴禾的破衣老叟。他心下忽生恍然意念,側目向身後看去。就見岑遲拎著韁繩也已趕上來,卻沒再像之前那樣狂揮馬鞭。

    兩騎漸漸慢了下來,耳畔呼嘯風聲停歇。方無看著岑遲,臉上浮現笑容。緩言說道:「原來……」話說到一半,他對自己剛才掩在心裡的那番揣測漸生愧疚,接下來的半句話不知以何為繼。

    岑遲則是淡然一笑,說道:「老道,你的心腸未免太仁善了。我雖然不同你向道之心,但也了解一些。道之求索,何其漫長,以凡人之壽元,求一個機緣領悟,怎麼確定機緣什麼時候還能遇到?世間最無情的,就是歲月的剝削。修道之人清心寡念其實是無情之形式,花開葉落、生老病死,皆不以動念,這才藉以感悟天道輪迴。」

    方無眼中一亮,含笑說道:「若不是你還屬於北籬學派主系弟子,我定要想辦法把你掘到我的門下。」

    「即便我不是北籬主系弟子,你的這個想法也難有可能實現。」岑遲輕輕笑了笑,「我也只是說說,說易做難啊!我可不想像你這樣修成老神棍……可能我也想過逍遙自在的日子,但不是以你信仰的這種方式,幾十年一場生,我不覺得這麼過會顯得多麼短暫。」

    「漫長與短暫的感觸,或許正存在於你我選擇生活的態度之異裡頭。」方無臉上笑意漸斂,收起了這個話題不再延展,頓聲片刻後就另起話頭又道:「我還是有些好奇,你捏碎的那點粉末是什麼?」

    「白色的細粉,你說是什麼?」岑遲話到嘴邊還賣關子,「我還能拿出什麼藥粉啊,不過是昨天還在鎮上客棧里停歇時,無意路過廚房摳了點麵團……」

    終於等到他說出那白色粉末的玄機所在,方無忍不了這小子臉上黠然笑意了,掄起一鞭子就抽到了他座下的馬臀上。

    以牙還牙,以、鞭、還、鞭!!!

    岑遲面色微驚,事實上他的馬術比方無弱了許多。剛才他抽方無的馬是有備而為,所以駕馭自己的坐騎毫無問題,但現在他的馬被方無掄鞭子猛抽,卻是突發事件。

    眼看著他幾乎就要被甩飛出去,身形趔趄了數下才坐穩,人已經被馬攜著跑出去了老遠,惱怒的聲音倒被留下來:

    「老道,記仇必報就是你修的道嗎……」

    方無輕晃手中韁繩,笑得很歡快,輕聲應道:「是也。」

    ……

    林杉尋找岑遲不是一兩年的事情了,堅持十多年的結果卻是一無所獲,如今難得遇到送上門來的線索,陳酒只以為他一定會細細查找一番。然而林杉這一趟外出,一共只花了約摸半個時辰,快得令陳酒心裡不禁覺得訝然。

    估摸著時間,那個書生離開客棧也不過一個時辰左右,按照陳酒所了解的林杉的一些行事舊習,在巡視查找那書生住過的屋子以後,不論是否有較大把握確認其身份,他都應該會派一兩個得力下屬朝著那書生離開的大致的方向追出去一段。

    但他沒有這樣做,他只是分別在那三間屋子裡轉了轉,然後一言不發回到了居所。

    陳酒記得自己上一次見他動怒。差不多是半年前的事情了,為的是北大營里發生的一件事。在居所里,他即便隱有不悅,也是過眼雲煙很快淡忘。但是,陳酒不會忘記,若他真正慍怒架到心頭燒,會是什麼樣子。

    只是半個時辰。居所里那間被掀掉重建的書房。新牆已經修到一人來高。牆內站在腳架上砌土磚的一個侍衛先一刻看見林杉回來,連忙喚了一聲。

    眾人紛紛回頭,看見的卻是林杉臉上壓抑著的情緒。

    眾人沒來由心頭微沉。他們跟從林杉身邊的時間也不短了,當然知道這位雖不攜朝廷明面上頒賜官爵、但實際上踏步青雲只需一步的好好先生,真正動怒時會是什麼樣子。

    只是他們心裡同時也有著與陳酒一樣的疑惑:砌牆修書房,他們沒有做錯啊?即便大人有什麼火氣必須找一個題目發泄。也斷然不會是重修書房這件事。

    但林杉的確是在修到一半的書房面前站住了腳步,眾人已經隱隱能感覺到。某種氣氛在逐步提升。

    林杉鬆開了攏在衣袖裡的手,但直至此時,他依然一言不發。

    可是面對他此刻視線所攜的某種情緒,剛剛還砌牆忙得熱火朝天的四個暫時充當泥瓦匠的侍衛就覺得。天空輕柔飄逸的白雲仿佛染了鉛色的忽然壓下來,堵得人呼吸有些閉塞,手上自然也使不得多少勁了。

    可這是為什麼呢?大人剛才出去的時候還是好好的……

    有兩個手拿磚刀的侍衛悄然朝站在林杉身側後方的江潮投去疑問眼神。很快他們就看見江潮以及一同出去的山良都微微垂下了頭。

    就在這時,林杉拾步前行。走進了砌到一半的書房裡,登上了門右里側的腳架,目光以更近的距離落在半邊牆上,同時慢慢說道:「你們也快兩年沒拿磚刀了,手藝絲毫沒有落下,這道牆修砌得很好。」

    得了褒讚,這幾名修牆侍衛的心卻懸得更高了,這真是一種莫名其妙忐忑的感覺。

    離林杉最近的那名砌牆侍衛舔了一下嘴唇,鼓起勇氣忍不住問了一句:「大人,是不是我們哪裡修錯了?」

    這話乍一聽自相矛盾,但與他一起砌牆的其餘幾個同行卻都不會這麼覺得。砌牆只是泥瓦匠初學步驟,牆砌得工整嚴密只能確保不漏風,而要將一間屋子修得牢固而美觀,裡面還有更多的學問。

    特別是在見識過林杉筆下的土木工程結構學之後,這幾個砌牆好手除了佩服,也更加覺得自己所學實在太少,至少在林大人面前常常漏洞百出。

    面對身旁侍衛的忐忑相問,林杉頭都未抬一分,只徐徐開口,以一種似問非問的語調說道:「你是試著一問,還是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失誤所在?」

    那侍衛神情微怔,只遲疑了片刻,便放棄了自行揣摩,拱手低頭說道:「屬下不知,請大人明示不妥之處。」

    「牆沒有哪裡修得不妥,就是修得太厚了。」林杉伸手在半截牆垛上拍了拍,激起灰塵瀰漫,「你們是修著玩的嗎?在這偏僻小鎮,只需要民房,不需要堡壘。全部推了重砌!」

    四面牆裡側腳架上的四個砌牆者都哆嗦了一下。

    說實話,他們的確心懷一些玩一把的念頭在砌面前這道牆。在這偏僻小鎮上孤寂的待了快三年,不知是為的一些什麼緣由,在拿起磚灰刀的那一刻,他們這幾人很快達成默契,決定要「露一手」在這鎮上留下一些他們獨有的痕跡。

    他們最擅長的是修砌小型城壘,但若以他們這樣的手藝修房子,絕對要耗費多上數倍的泥灰磚塊。

    不過,林杉倒不是為了節約材料而動怒。重修一間書房罷了,材料上的浪費再多幾倍也只是小事。他惱怒的原因,主要還在客棧那邊的事情裡頭。居所這邊重修書房的失誤,只是促使他火氣爆發的一個誘因。

    走下腳架,從半成品的書房退出來,林杉回到之前他站定的位置,沉默了片刻,然後才沉著聲說道:「委派你們重修這間屋舍,只是防範於這間屋子可能留有我的痕跡,你們卻把它修成城壘,是想做個最顯眼的標記,讓北雁斥候有線索查我們嗎?」

    --(未完待續)



1074 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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