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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北籬二十二代大弟子蕭曠在山腰一處曾被野豬占領的山洞找到他那兩個師弟時,就見年齡相隔四歲的兩個男孩並排趴在地上,頭挨得極近,似乎在討論著什麼,兩人的手不時朝他們臉下方的一本破爛冊子上比劃著。
「二師弟,三師弟,你們還真的藏到這兒來了。」北籬大弟子蕭曠收了手中油紙傘,邁步走入洞中,「你們趴在地上,這是做什麼?」
少年林杉先一刻注意到洞外走進來的人,抬頭見是大師兄,他臉上立即綻開開心的笑容,坐起身來招手道:「大師兄!小師弟真是個天才啊!他居然能做到過目不忘!」
趴在他身邊的岑遲緊接著也抬頭朝洞口看去,很快也開心笑起來,喚道:「大……大師兄……」在他的印象里,大師兄並不是常常能見到,所以他每逢開口喚這位師兄,在稱呼上他總覺得有些生澀。
岑遲喚完一聲,就準備也像身旁的師兄那樣翻身坐起,卻不料趴得久了,一邊膀子被身體壓得麻木使不上力,不僅沒能撐起身體,反而一不留神摔了個滿嘴草屑。
「師弟。」林杉連忙扶了岑遲一把,「你怎麼了?」
岑遲如實說道:「我的手麻了。」
此時蕭曠也已走到近旁,看著二師弟在給三師弟揉手,他有些納悶問道:「三師弟,師父教了你的武功,你沒有領會麼?久站、久坐、久蹲這些行為造成的肢體麻痹,應該很快能運功緩解才對。這對於我們今後繁重的學習,也是一門必須掌握的本領。」
岑遲聞言頓時垂下了頭,低聲道:「我……我學不會。」
一旁的林杉則連幫襯著他解釋了一句:「小師弟才六歲。以後練習的日子還長著呢,急什麼。又不是人人都像你,天賦在武功上,你倒是跟小師弟比一比背書本事看看?」
蕭曠不與林杉爭辯,但因他的話倒是想起差點忽略的一件事,含笑問道:「林師弟,你如何覺得小師弟能過目不忘?」
林杉便指著地上鋪開的破爛冊子。將剛才岑遲接過冊子看了後發生的事仔細描述了一遍。
蕭曠聽完之後。臉上並未現出太過驚訝的神情,淡笑著說道:「看來師父的眼力依舊敏銳,運氣也大好。」
兩個師弟臉上一齊現出疑惑神情。
蕭曠遲疑了片刻。然後說道:「小師弟,你站起來,師兄有一道題要考究你。」
岑遲連忙站起身,望著大師兄。雖然沒有說話,但表情明顯漸趨認真。
林杉跟著也站起來。同時還又幫襯了一句:「不能太難,師弟入門才一年呢!」
蕭曠此時真想作弄林杉一番,什麼時候這兩個孩子關係這麼鐵了?但他最終又只是一笑了之,然後收起笑容。面色漸漸嚴肅起來。他躬身自地上撿起一根枯草,然後將面前兩個師弟各盯著看了看,接著就折斷了手中那根草。
「小師弟。你可辨得,這根草的長度?」蕭曠指尖拈著折過的那根枯草一端 。往岑遲眼前遞出,同時他的目光往林杉垂在身側的手上盯了一眼,沉聲道:「林師弟,不要試圖幫忙作弊。」
林杉沒有說話,只是束手於背,偏頭看向別處,一副並不關心的樣子。
過了片刻,小師弟岑遲的聲音傳來:「五寸。」
「嗯,很好。」蕭曠讚賞的點點頭,然後目光一指林杉,說道:「林師弟,輪到你了。」…
林杉回過頭來,微訝說道:「你剛才沒說要考我啊!」
「來吧,別裝慫。」因為枯草的長度已由岑遲報數,為求公平,蕭曠指尖微挪,將一部分的枯草縮入掌心,「給你三息時間,一、二……」
未等蕭曠喊完三個數,林杉已開口答道:「三寸四分。」
蕭曠沒有像夸岑遲那樣,也夸上林杉一句,而是在得到回答後,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如變戲法一樣,滑出一隻皮尺,開始往那枯草上測量起來。
那枯草的全長有六寸四分,所以岑遲的報數並不完全準確。而之後掐折的那一段,長度則是三寸二分,林杉雖然也沒有報出正確長度,但憑肉眼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測量」這根枯草的長度達到這麼精準,已經足夠令人驚嘆。
岑遲怔怔看著身旁的二師兄林杉,雖然他還不知道如何表達嘆服之情,但這不阻礙他眼中流露出驚奇神色。
「其實我們三人都擁有常人不常得的一門天賦,這可能也是我們三人能匯聚一處的原因,但這並不是值得自己洋洋得意的事情。」蕭曠只將話說到此處便打住,並沒有解釋不能得意又當如何,然後就轉言說道:「時辰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林杉直到此時才忽然記起一事,驚叫道:「大師兄,難道……師父回來了?」他記得,師父在草廬的日子,大師兄未必會在草廬,但只要大師兄在草廬,那麼師父肯定也在。
蕭曠眉梢微動,目光掠過地上那個陶壇,眼中便浮現一絲睿意,調轉方向看著林杉,淡淡說道:「林師弟,你完了。」
……
大雨瓢潑的山路上,北籬二十二代最末弟子岑遲趴在大師兄蕭曠溫暖的後背,側臉看向旁邊的二師兄。蕭曠則是左手繞到背後,托穩了岑遲的臀,右手垂在身側,拎著一隻用草繩繫著的被柴火燒得漆黑的酒罈子。
一旁並行的是二師兄林杉,他舉高雙手以一種有些古怪的姿勢,一高一矮撐著兩把傘。三人一齊往山腰的草廬方向回走,若有人能從天空向下看,朦朧雨霧中,山路上仿佛有兩朵會行走的蘑菇。
「大師兄,你真的不肯幫我在師父面前圓謊?」林杉習慣了一派淡漠表情的俊臉上,少有的露出了驚恐擔憂神情。
「不是我不幫。而是這罈子的確洗不回原來的顏色,而且原來盛在裡面的酒的確也找不回來了。在這種情況面前,你還是誠實點的好。」蕭曠扯了扯嘴角,不知笑容里是善意的安慰,還是看戲者之樂,「現在師兄只能祈祝你,不要正巧倒掉的是師父最珍視的那一壇酒。這樣他才可能原諒你。」
少年林杉眼角抽搐了一下。神情有些緊張地問道:「大師兄,那你知不知道,師父最喜歡的是哪一壇?」
「知道啊。」蕭曠微笑說道。「但是手上這壇是否正巧就是那一壇,師兄卻已看不出來了。」
身旁舉著兩把傘的少年垂下頭來。
被蕭曠背著的岑遲忽然叫道:「林師哥,雨,雨灑下來了……」
少年林杉又連忙挺直了背 。兩把舉歪了的傘也像是風雨過後休養了一夜的草木,重新振作起來。將頭頂的雨幕遮擋得嚴實。
蕭曠看了一眼身旁雖然將傘撐得高挺,神情卻依然喪氣的師弟,思索片刻後忽然說道:「其實在燒罈子之前,你可以先在外面敷一層泥。這樣一來,就憑柴禾的火溫,怎麼燒也不會留痕了。」…
林杉眼裡極快的閃過一絲明亮。但很快又黯然下去,他只是連連嘆氣說道:「哪還敢有下次啊!大師兄。你總是這樣,等到事情過了才出聲提點。」
「是麼?我記得以前這些話我也對你說過。」
「根本不記得。」
「說沒說是我的事,記不記得卻是你的事,也許你需要吃些苦才能記得牢。這卻不是天賦異常可以解救得了的,而是你的精神懈怠所致,是不好的習慣。」
「你……」
……
回到草廬,林杉聽從了大師兄的建議,坦然向師父承認了錯誤,但卻絲毫沒有因為誠實而減輕懲罰,結果挨了二十板子,屁股上的皮肉傷一直臥床休養了半個月才痊癒。
沒有了林杉的幫助,岑遲才真正體會到,每天課業中的拎水和拾柴這兩樣活兒是多麼繁重,比讀書寫字繁重了不止三倍。
不過,因為要照顧林杉的原因,大師兄卻留在了草廬,一直待了半個月,這是往昔很難得見的事情。
因為這一個月的相處,岑遲終於習慣了稱呼蕭曠為大師兄,但在對二師兄林杉的稱呼上,他卻改不了口,仍舊一聲「師哥」習慣性就喊出來。對此,蕭曠先是試圖糾正了幾天,見沒有效果,漸漸也就放鬆了。
另外,岑遲還有機會全面了解了二師兄長掛在嘴邊的,五項全能大師兄「能」的是哪五項。
在這五項本領里,岑遲體會得最深切的是大師兄的廚藝,而最震驚的則是大師兄的武藝。他終於相信,一個人可以把武功練到能徒手打死一頭野豬,所以那天躲雨的野豬窩洞再也不敢有野豬留步,真是被大師兄的手段給驚嚇到了。
而他雖然記憶力驚人,但恐怕永遠無法在武功修為上趕上大師兄的水準。
岑遲意識到,大師兄具備的天賦異秉在於對武道的領會,而這種天賜的物質,自己無法超越。
大師兄對此卻只是淡淡一笑,只說:「智者理天下,而戰亂始終不如和平長運,所以在將來,腦子好用的人仍然比武功高強的人前途廣闊一些。」
岑遲影影綽綽聽出了大師兄話里的某層含義,當即不認同地反駁:「大師兄,你也不笨啊!你知道的我都不知道……」
大師兄蕭曠便輕輕撫了撫岑遲頭上結著的孩童沖天辮,微笑說道:「師兄比你年長一個倍數,這些學識只是時間的積累,等你長到我這般大,必定比我優秀得多……你這小腦瓜子,也不知道能記憶的極限會到哪裡呢?」
岑遲仰頭問道:「什麼叫『記憶的極限』?」
蕭曠遲疑著道:「這個師兄無法解答,但你長大以後,自然會知曉,因為這個答案只屬於你自己。」
……
除了全面了解大師兄的為人,在這半個月的頻繁交集中,岑遲與蕭曠的相處方式,便類同於一問一答,並且還不斷重複著這種模式。
藉以這種方式。岑遲從蕭曠這裡獲知了更多有些旁門左道的知識。之所以謂之旁門,乃是因為岑遲扯著互助探討學究的大旗,問的卻都是師父教授學問之外的疑惑 。
好在大師兄明顯比二師兄耐心足,並且一如既往的親善,面對只有六歲的小師弟常問到的一些稀奇古怪問題,他從未煩躁發火。
只是相比二師兄,岑遲很快又發現。大師兄其實也有個令自己郁極撓頭的缺憾。那就是他在回答問題的時候雖然表情認真,卻常常說到一些自己聽不懂的字句。並且,這種不懂是越探究越迷糊。根本無言以繼,於是很多問題探究到最後,都不知道是怎麼結束的。…
例如在二師兄林杉被罰挨打後的第五天,大師兄蕭曠做好午飯端進草屋。與兩個師弟一起吃,岑遲忽然想到五天前從野豬洞回來的路上。大師兄說過的一個詞,他一直沒能琢磨明白,當即就發揚了求學勤問的精神。
岑遲知道,當自己提出問題之後。大師兄必定會回應極為耐心細緻的講解,篇幅之長,饒是自己記憶力強悍。也容易繞暈腦筋。所以他在提問之前,就先在頭腦里捋了一遍思路。再才徐徐問道:「大師兄,你那天說,『擁有天賦異稟,並不是值得自己洋洋得意的事』,請問什麼叫『得意』?」
「最常用的意思,就是自滿驕傲,但在個別少數語境裡,還可以拆分理解,譬如『領會意義』『達成意向』也可作得意之辭。」大師兄蕭曠果然一如既往的發揚了他的耐心品質,「小師弟,理解字詞需要應襯所行話意,你能把我說過的話挑出來作為詞例,這一點很好……」
「夠了。」桌旁的少年林杉聽不下去了,敲著桌子道:「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天才,這就是驕傲;覺得自己不需要再進學了,永遠都是天下第一的天才,這就是自滿;兩個合到一起,就是得意,說得就是你……」林杉眉頭一挑,盯向岑遲:「……小師弟。」
因為在五天前被師父責罰,少年林杉忍痛承受了二十板子,屁股上被打脫了一層皮,這幾天臥床便只能趴著,吃飯時得跪在蒲團上,頗為難受。
而令他最難受的還是耳朵不得清淨,這個小師弟,腦子裡藏著成百上千種問題,他似乎是把他見過的疑問都記在腦子裡了。偏偏大師兄好耐心,憐弱小,有問必答,還過於仔細繁瑣,聽得林杉耳鼓快生繭子,偏偏因為身上有傷,避開不得。
趴在床上休養時,他還可以扯幾本書看看,全心投入到書冊學識中,自然能隔絕一部分耳旁的「噪音」。但在這吃飯的時候,卻是沒法再這麼做了。被強迫著受噪,少年心性的林杉也有些惱了。
岑遲被二師兄的突然出聲嚇得一哆嗦,反而並未怎麼聽清剛才的那番話。
一旁的大師兄蕭曠不以為意,但也中斷了本來準備講給岑遲聽的長篇大論,只是淡淡提醒道:「林師弟,講話時不要敲桌子,注意斯文,若師父看見你這個樣子,下一個被敲的會是你的頭。」
聽到大師兄話里提及師父尊稱,桌旁兩個師弟一齊噤聲。一個是想到了幾天前挨板子時的疼痛,另一個則是想起幾天前看師兄挨板子時自己心裡的難過。
……
吃完飯,蕭曠先扶林杉回床上趴著。岑遲則跳下椅子,沿著桌邊收筷子。才滿六歲的他,即便挺直了背,肩膀也才剛與桌子齊高,桌上的碗是夠不著了。
儘管這點小忙幫得無甚意義,但當蕭曠回過頭來收碗時,還是沖站在桌邊個子矮矮的岑遲含笑道了聲謝。
岑遲望著大師兄臉上的微笑,心頭盤踞了許久的一個念頭終於摁不住地蹦出口:「大師兄,為什麼你不和我們一起住呢?」
蕭曠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反問了一句:「你跟林師兄住在一起,不也很好麼?」
時年六歲的岑遲孩子心性立即被引燃,一口氣數落了二師兄好幾條「罪狀」。直到旁邊趴在床上的那位冷哼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連忙閉嘴。但過不得多久,他又懦懦地低聲說道:「其實……也不是因為這個……」…
年幼的他 。那時候還無法準確表達自己心裡的想法。
那種對強者依賴的感覺,是人之本性,但人們往往是先感受到,再才能琢磨著用言語描述。
大師兄武藝高強,能徒手擊斃山豬野狼;大師兄博學,至少在岑遲看來,是能做到有問必答的;大師兄……他做飯還特別好吃……即便五項全能的大師兄去掉另外兩項本事。只保留這三項。也已足夠令六歲的岑遲依賴以及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恨不能天天黏在他身邊,也是孩子心性之一。
但這卻是不利於他成長的因素。如果他身邊一直有這樣一個人存在,有悖北籬學派收錄他的用意。
蕭曠沒有再問什麼,只在沉默了片刻後徐徐說道:「因為我所學的,與你們不一樣。」
多年以後。岑遲和林杉記起他說的這句話,都已知道。這個答覆並不準確,但也不算全錯。
蕭曠主修武道,輔修棋藝。自武道上比較,林杉能與蕭曠五十七招打成平手。但卻絕對勝不了,棋藝更是差得遠了;而自棋藝上比較,岑遲能與蕭曠五局四平手。再難進一步,武道上蕭曠則能一掌將岑遲掀翻至三丈之外……
然而。武道和棋藝,其實都不是北籬學派主傳的學識。北籬老人之所以只授大弟子兩項偏門學識,除了因為大弟子天賦受限,還有一個不可言說的理由,這註定了大弟子無論如何全能,終將無資格成為北籬學派下一代接替人。
所以北籬大弟子蕭曠身擁的幾項令岑遲無比佩服崇拜的本領,實際上都不能助長其進步。
但也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就斷絕了偏學大弟子和兩位主學弟子的來往。
當年還只有六歲的岑遲並不懂得這麼多,他大抵只能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但卻正是這樣直接的感觸變作話語吐露出來,最能直達問題疑點。在得了大師兄的回答後,岑遲仍是眼含疑惑,想了想後又問道:「學得不一樣就不能在一起麼?這幾天大師兄一直都在這裡,不也很好麼?」
岑遲的話音剛落,旁邊趴在床上佯裝的林杉也偏過頭來,顯然他心裡也同樣抱有這個疑惑。
「嗯……你這麼說,也不算全錯。」蕭曠正在收碗的手微微一滯,沉吟了片刻,然後換轉話題,輕聲問道:「小師弟,大師兄向你提問,如果這幾天我不在這裡,二師兄也幫不了你,那你會如何生活?」
岑遲聽出大師兄說話的語氣有些變了,而每當他這樣遣詞說話時,都是他極為認真的時候。
所以岑遲的面色很快也變得嚴肅認真起來。
然而當他極為認真的將大師兄問的這個問題思考數遍後,他卻皺起眉頭。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雖然記憶力很強,擁有著幾乎能過目不忘的天賦,但在獨自生活這件事上,所擁的本領匱乏得一片空白。
他下意識朝一旁因為受罰而臀後被板子打脫一層皮,以至於只能趴在床上,但也正朝這邊看來的二師兄看去。
他恍然發覺,二師兄雖然做飯難吃,洗衣服也常倉促了事,但二師兄至少會使用火石打火,能把一鍋米煮熟,甚至有時候衣服被山路上的荊棘掛破,二師兄還能歪歪扭扭縫補丁……這一切生活的本領,自己卻連勉強做到都不能。
「我不知道……」良久地思索過後,岑遲緩緩低下頭,「我不會……」…
「這是你第十一次這麼說話啦!」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林杉這時忽然插話進來,「不會就學到會,大師兄不會一直待在這裡聽你說不會、不知道 。」
蕭曠少有的一次,沒有幫年幼的岑遲說話,而是贊同了林杉的話,點了點頭後接著對岑遲慢慢說道:「如果沒有我在這裡,你已然學會做飯。你的身高或許還不夠支持你收攏桌上的碗碟,但如果沒有人幫你,我相信憑你的頭腦,不會想不到,還可以踩著凳子收碗這個辦法。」
岑遲聞言抬起頭來,神情里有一絲明悟。些許驚訝。
「照顧自己的生活,這是作為一個人應該掌握的最基礎本領,無關天賦如何。」蕭曠話語微頓,然後接著道:「孤立無助的環境最能讓人學會承擔與堅強,你年紀還小,現在對你說這些,也許不太適宜。但這卻是你必須明白的事情。
在你到來之前。二師兄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人生活,他最初學會用火石時,摩擦敲打了那石頭數百次。但他無法因為失敗就停止嘗試,因為身邊沒有第二個人會出手幫忙,點不著柴火,他就只能挨餓。
因為米里有沙子。差點磕裂他的齒骨,所以他學會了淘米。
有時候師父不在。要改善伙食只能靠自己。這山上物產豐富,但如果他沒有學會射箭、設計陷阱,那麼即便有兔子從他腳前行過,頭頂有山雞飛過。他也只能飽一飽眼福罷了。」
「因為指望不上有誰能幫忙使自己輕鬆,便只能自己動手,學會掌握這些為人最基礎的本領。」蕭曠伸手輕輕撫了撫岑遲頭頂的辮髮。「如果有我在這裡,我可能無法狠心做到對你的困難視而不見。但若如此,不知你會遲多久才能學會這些?這是師父他不希望看見的結果。」
岑遲混沌半解地聽著蕭曠說的話,雖然有一些不明之處,但他至少先將原話一字不漏的牢記在心裡,然後他就認真點了點頭。
而就在蕭曠的話剛說完,岑遲一時還未接上話頭的間隙,屋外忽然飄入一個聲音:
「曠兒所言不差。」
這熟悉的聲音透著無比嚴正的語調,令屋中的林杉和蕭曠皆是精神一振,年紀最弱的岑遲則眼中流露出些許怯意。
蕭曠放下手中還留有殘羹的碗碟,撣了撣衣袖,然後朝門口走進來的那名身材頎長、目光明濯、木簪烏袍的中年人躬身深揖:「北籬大弟子蕭曠,拜見師父。」
林杉也已自床上翻身下地,儘管臀後傷勢被牽扯得隱有裂開的勢頭,疼得他額頭開始滲汗,但這點痛苦並未阻止他拜行師徒之禮:「弟子……」
林杉剛剛攢手,將要拜下時,就見北籬老人舉袖為阻,語氣溫和了些地道:「杉兒,你好好歇著吧!」
雖然幾天前的施懲,由他親自動手,每一板子打下,力氣落得都很結實,絲毫沒有手下留情,直打得二徒躺了幾天都未養好。但懲罰這一檔子事兒過後,他這做師父的能照顧到的地方其實都仔細關照到了。
林杉心裡也很明白,是自己犯錯在前,受罰是必然的結果。雖然師父沒有絲毫寬恕,但自己不可能因為此事而去記恨什麼。
隨後,北籬老人的目光就落在了岑遲臉上。
岑遲並未行禮,而只是神情有些怯意地低聲喚道:「師父。」…
「嗯。」北籬老人淡淡應了聲,然後他走到床沿坐下,伸手掀開林杉後背的衣服仔細看了看,緩言說道:「已經結痂了。」
他側目看向蕭曠,又道:「這幾天是祛朽生新的關鍵,你小心些,切忌使他的傷痂二次裂開,以免在今後留有疤跡。」
「是。」蕭曠頷首。
北籬老人檢查完林杉的傷勢癒合情況,便未再多說什麼,站起身朝岑遲招手:「遲兒,跟著為師出來 。」
岑遲依言跟在北籬老人身後向屋外走去。臨出門之際,他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大師兄雙手自然垂在身側,目光溫和平順地看過來。二師兄依然趴在床上,但與大師兄的平靜目送不同,二師兄的眼裡有些許關切的神色。
行至屋外,見師父依然沒有停步的意思,岑遲沉默著一直跟到背後草屋快要隱沒於山林間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問道:「師父,您要去哪兒?」
北籬老人聽見身後傳來稚嫩童聲發出的疑問,他卻連頭也未回一下,依然保持著束手於背,略微昂首的步姿,淡淡說道:「到達了,你自然就能知道。」
考慮到跟在身後的是一個走不快的孩子,其實他暗暗放緩了腳步。但在那孩子眼裡看來,師父步履如風,依然行走得極快,自己跟得有些吃力。
如果是數年後的岑遲聽到師父的這句回話,一定會在心裡腹誹兩個字:「廢話!」
但在岑遲六歲時。聽見這話,他的第一反應是暗自覺著:「二師兄果然在學師父說話。」
從師父的說話語氣里聽出些許不悅,岑遲便不敢再繼續多問。
山路崎嶇蜿蜒,岑遲只覺得自己走了很久,師父仍沒有停步的意思,前方也沒有出現什麼房舍。這樣無言的步行旅程,未免單調。岑遲的注意力不知不覺落在師父束在背後的手臂上。
師父的兩隻衣袖格外寬敞。若非彎起架在背後,恐怕會拖到地上。而因為寬闊衣袖被架起在半空,隨著師父的身形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起伏。那兩道衣袖也晃蕩起來……不知出於何種動機,岑遲下意識想要模仿。
他也將稚嫩且骨腱還未完全長開的雙臂繞到背後,想要體驗那種衣袍無風自動的感覺,不料他很快發現。自己的雙手繞到背後幾乎不能握於一處,似乎手臂有些不夠長……
於是他努力的扭著肩膀去夠手指。若有旁人從正面看他,那樣子會顯得說不出的彆扭,但他自己當然無法意識到這一點。
終於,他束在背後的雙手抓握到一起。然而就在此時,他行走的身形變得極為失衡,只是地上小小一個突起的頑石。即絆得他正臉朝下,啃了滿嘴草茬。
北籬老人終於站住了腳步。轉過身來。
他不知道新收的這個孩子心性未脫的弟子摔倒的原因只是貪玩,還以為是這孩子終究稚嫩弱小了些,比不得另外兩個弟子。
側目看了看山路前方,估摸著餘下路程的長度,北籬老人輕輕嘆了口氣,將重重摔下、已經痛得流淚、但卻能忍住一聲不吭的岑遲自地上扯起,掀到了自己背上。
岑遲剛到大荒山時,一路上也是這般趴在師父背上過來的。但那時他是因為忍受了太久的飢餓,病得已經神志不清,無法自己行走了,才享有特別待遇。
在岑遲的記憶里,這一次趴在師父背上,才是最真實的感受到了師父的溫暖。師父的後背,比大師兄更寬厚。…
然而岑遲此時的心情卻輕鬆不起來,有些吃驚,有些緊張,掛在師父兩邊肩膀上的兩隻小拳頭握得緊緊的。
北籬老人明顯感覺到了背上那孩子的緊張,忽然說道:「把拳頭鬆開,圈牢為師的脖子,莫再從背上滾下去了。」
岑遲這才依言照做,隨著心情略微放緩,他忍不住又問道:「師父,您生氣了嗎?」
北籬老人語氣一慣平淡地道:「你何出此言?」
岑遲忐忑著道:「您……您對人說話都不會笑的……」
「為師對任何人都是如此,你要儘快習慣 。」北籬老人話語微頓,然後才接著又道:「遲兒,你記住了,在師門做好弟子責務,你對為師便無任何愧歉。平時見了為師,你也不必唯唯諾諾,心裡有何想法,盡可抒發,無論對錯,為師都有點撥解答你的責任。即便有些事情,或許暫時不能對你解釋得太清楚,也定會擇時再談。」
「是,師父。」聽了師父的一番教誨,岑遲再回話時,聲音里不知何時多了些昂揚的語勢。
……
那天,岑遲第一次步入了北籬老人的住所。
師父的住所在大荒山霞虹峰頂,從外表看去,也只是幾間草頂房,但在那幾間房子地表下嵌入的暗室卻大得驚人。暗室里有很多口箱子,在之後的歲月里,岑遲卻再未有機會去那裡一探詳盡。只記得唯一一次機會,還是師兄林杉冒險帶他潛入,匆匆翻看了幾口箱子,裡面裝的全部都是書籍。
在那堆滿了箱子但寬敞整齊的地下暗室里,北籬老人取掉了岑遲脖子上掛著的生辰鎖。
直至那一刻,岑遲才算是正式拜入北籬學派。
也是從那時開始,受師父教誨,岑遲模糊的劃定了自己以後的求索目標,以及淡化了記憶中本也不太清晰的父母印象。
發掘自己的天賦潛力,成就輔國之才,超越二師兄,繼承北籬學派百年之志。
如果事情一直朝著這個軌跡發展,倒也不錯。
然而這樣雖然有些辛苦,但充實且穩定的生活,並未持續太久。
竟僅僅只持續了三年。
在那個雨夜之前,師父在岑遲心裡的形象,依然是偉岸博學的,他只有滿心的敬服。
但這樣和諧的學習環境,似乎就在那一夜被暴風閃電衝刺砍伐得粉碎。
究竟是什麼原因,造就了這個結果?
九歲那年被迫離開大荒山,離開了師門學派以後,岑遲在外流浪遊學了十多年,一直很費解,在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師父為什麼會突然如瘋魔附體一般,握著把尖刀衝進了他的臥房……
師父,你眼中突然流露出的狠辣,究竟是為了什麼?
雖然在多年以後再遇大師兄蕭曠,一番長談過後,岑遲終於知道了九歲那年,師父要趁雨夜殺他的原因,但他心裡的疑惑反而更深沉了。
三年間,一千多個日夜的諄諄教導,生活上雖然清淡但不失細微地關懷,難道都是假的嗎?
如果不是二師兄突然沖了進來,冒死抵擋,師父,您對我,真的下得了手嗎?
眼前的那兩間熟悉的草屋漸漸在視線中模糊,似乎是因為漸去漸遠,又似乎是變作煙塵隨風而逝;大荒山雄壯高偉的輪廓也開始變得模糊,似乎是如濺了水的墨團,層層暈染入夜色中,又仿佛在往地下陷,陷入了一片海……
眼前卻出現了一條山路,這條路沒有崎嶇的石礫,反而鋪著整齊的石階。石階小路兩旁的風景皆已模糊成了墨色,只有石階反映著月色銀輝,現出正一步步走在石階路上的那個頎長人影。
這個人影將雙手束在背後,兩隻寬大的袖子晃蕩在半空,似乎只要那人的手臂再垂下去一些,這袖子便要拖到地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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