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手裡的戰報返回書案,馮公公抬起頭,正好對上元琢沒有一絲情緒的眼睛。
「主、主子,這……」
元琢平靜問:「看出點什麼了?」
馮公公噗通跪下,頭重重磕下去,雙手平放在額頭前,唯唯諾諾答道:「主子,太祖爺立過規矩,內官不得干政!」
宮內外行走近五十年,馮公公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一張薄薄的、不過二百餘字的戰報,他豈會看不出此中玄機?
無非不願意說、不敢說罷了。
目睹相伴幾十年的奴僕竟然這般作態,元琢平靜的臉上突然生出笑意。
抱著手俯瞰地上,白髮蒼蒼的大伴,笑聲漸起,譏諷道:「呵呵呵呵,連你也生出明哲保身的心思了麼?」
「奴婢有罪。」
手掌上、額頭上傳來金磚的溫潤,馮公公放低背部,閉上眼睛,回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元琢撫著下巴的鬍鬚,眼睛裡突然閃過恍然大悟,譏諷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欣慰。
「朕知道了。」
短短四個字,讓緊繃身子跪著的馮公公內心長長出了口氣,「謝主子。」
雙手扶地直起腰,再直起雙腿站起來,原本蒼白的臉上有了生氣,只是耳後發邊尚未乾透的汗珠,映照著剛剛心裡的慌亂。
斜坐書案上,元琢樂呵呵調侃:「沒想到大伴竟然還有顆菩薩心。」
「唉,主子見笑。奴婢這是為國士求情,哪算什麼菩薩,只是不忍心主子無人可用。」
「好!好!好奴婢!」元琢衷心道。
手指輕點著案上戰報,問:「這下子能放心說了吧?有看出點什麼嗎?」
幾乎不做任何思索,馮公公答道:「此捷報,必定不真!」
元琢點點頭,「接著說。」
「主子,奴婢雖然沒上過戰場,但跟在主子身邊,也算略知一二。戰報里言明,足足有兩萬一千餘人傷亡,馬匹、火藥消耗不計其數,糧草還被胡人燒了,這豈能言勝?」
心裡稍作計算,馮公公接著說:「從開戰到戰報送進來,滿打滿算不過十天,如此巨大之傷亡,柳桓舟豈會苦苦支持十天?可怕第二天不到,這隻老烏龜便躲回景州城裡了。」
「換而言之,如此傷亡竟然僅僅推進百里,不可思議!所以奴婢料定,此捷報,十假無真!」
偏頭瞥幾眼戰報,元琢意興闌珊,說道:「朕也知道假話居多……」
他指著那張紙,沉聲問道:「朕是想問問你,柳桓舟目的如何?」
馮公公搖搖頭,無奈道:「奴婢不知,請主子指點。」
這種司馬昭之心,他這個老狐狸能看不出來嗎?不過是同樣的道理,知道是知道,但話不能由他來說。
他是個內官,還是司禮監掌印,有些話能幫皇上說,有些萬萬不能出口,提都不能提!
不是明哲保身,而是規矩。
見狀元琢笑了起來,微微點頭,揮揮手打發道:「去把陸文玉叫過來,順帶的,去內閣值房把李授、楊明和徐之孚叫過來,讓他們仨在宮外候著。」
「是,主子。」
走出清玄宮,陸文玉早等在了西苑門口。馮公公走過去,忍不住責怪:「陸大人哦,你差點害死咱家!怎麼河西一點消息都沒有,突然間捷報就進宮了?」
「我也不知。」陸文玉搖頭。
馮公公將他拉到旁邊無人處,壓低聲音問道:「事情石公公都跟你說了吧?」
「說了,我也蒙在鼓裡。」
「哎喲,你這……」馮公公差點沒急得跳起來。
說的叫什麼話?錦衣衛在你手裡,你倒好,讓一個宮裡沒根的人給你報信,叫怎麼回事?
胡鬧嘛不是?
他苦著臉,將捷報上的內容跟陸文玉說了一遍,「陸大人喲,你就在這好好想想,咱家先去內閣值房宣幾位閣老。這不是小事!」
丟下話,馮公公轉身便走,腳步不停直奔內閣值房。陸文玉愣在原地,眉頭緊緊擰在一起,現在最大的事都不是捷報上的數字,而是他事先沒收到消息。
就連河西跟胡人開戰了都不知道!
說明近十年費盡心思埋下去的暗子一個不剩,全廢了!
思來想去,化作一聲「唉……」
去得快回得也快,不到半刻鐘,馮公公領著兩老一少三個閣老回到西苑。看見陸文玉,他裝模作樣問好:「陸大人先到了?」
「有勞馮公公、李閣老、揚閣老還有徐閣老也來了?」陸文玉同樣裝模作樣打著招呼。
馮公公轉頭道:「咱們別讓皇上等著了,陸大人跟咱家進去吧。勞煩三位閣老先在外面稍作等候。」
「好。」三人異口同聲。
兩人一前一後,快步走進清玄宮。
推開門進去,馮公公輕聲提醒:「主子,陸文玉陸大人到了。」
不等陸文玉行禮,元琢便招招手,開口阻止道:「不必多禮了,過來看看,河西傳來的捷報。」
陸文玉小步走到書案邊,雙手接過遞來的紙張。快速瀏覽一遍,還沒看完,額頭上已經滲出冷汗,整個人只感覺口乾舌燥,無言以對。
聽別人說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一回事,紙上數字給他的震驚實在太大,柳桓舟真敢落筆啊!
「陛下……」
剛吐出兩個字,便被元琢按住肩膀打斷,「無事,接著看便是。」
他只好硬著頭又看了兩遍,放下戰報低頭退到邊上,閉嘴不言。
「怎麼了?看一遍敢說話,多看幾遍就不敢開口了?」
陸文玉直打怵,猶猶豫豫道:「臣說不好……」
「是說不好啊?還是不敢說啊?大膽說,朕恕你無罪!」
面對元琢的步步緊逼,陸文玉抬起眼眸看看馮公公的表情,見他臉上沒有變化,這才恭恭敬敬答道:「此捷報必然為假。」
「接著說。」元琢道。
「有誇大之處,不軌之心。」
總算聽到自己想聽的話,元琢不由應和,「豈是戰報乎?這是威脅!好他個柳桓舟,伸手要錢還則罷了,竟然還敢獅子大開口,貪得無厭!」
站在旁邊的兩人默不作聲,唯唯諾諾。柳桓舟目的明確,時機拿捏得又恰到好處,他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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