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河畔,桃花峪。
懸龍門。
無數年來,濁河便自西向東奔流不休。
如今更是因為整個北方大澇,濁河的水量遠比平時更加充沛,浩浩湯湯,宛若湖海。
在流經中游的時候還稍好一些,有連綿的群山、河灣重重攔截,勉強還能束縛住這條暴虐的黃龍。
但是一旦過了這桃花峪,就算是正式離開了群山遍布的中游。
來到與下游之間的分界線。
也是濁河之上上、中、下三道【龍門】中的第二道龍門——【懸龍門】。
那條原本在群山中穿行的巨大濁流,在通過此處衝進下游平原地帶的時候。
因為攜帶的泥沙大量堆積,硬生生從地下河,變成了一條地上懸河,故而這第二道【龍門】才有此稱。
此刻。
漸漸陰沉的夜幕,和天上重新下起來的大雨,將一群行人困在了桃花峪中的一間破廟裡。
他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概一共有十幾個人,卻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
分明就是一群逃難的難民。
這個年代講究親族血緣,即使是逃難也是以家族為單位。
他們全是來自一個村子,多多少少都沾親帶故。
至少可以相互幫襯一下,遠比陌生人來的可靠。
雖然早就疲憊不堪,但一群人一起動手,還是將這座不知道多少年前廢棄的和尚廟,勉強收拾出了一個能遮雨棲身的地方。
只是沒有人意識到廟裡那座泥塑的不知名佛像,儘管身上的彩繪早就已經斑駁,卻似乎有些太過乾淨了些。
人群里,一個大概只有四五歲,扎著兩個小辮的女娃娃拉著自己母親的衣袖,輕聲道:
「娘,我餓!
你不是說爹爹和二叔他們去找吃的去了嗎?天都已經黑了,他們兩個怎麼還沒有回來啊?」
因為過於瘦弱,孩子烏溜溜的眼睛顯得格外大。
看著這雙雖然飽經困苦,依舊天真無邪的眼睛,年輕的母親不禁身體一顫。
破廟中的其他人也止不住地臉色黯然。
這破廟不遠處就是濁河,天黑之前隊伍中的男人們,想試試有沒有辦法捕上幾條魚,給妻兒解決今天唯一的一餐飯食。
卻在剛剛靠近河邊的時候,就被一道莫名其妙興起的大浪捲走了兩個人。
其他人卻只看到一條青黑色的巨大魚尾,在濁浪中一閃而逝。
立刻便意識到,這是遇上了水中吃人的精怪!
駭然之下最終也只能惶恐至極地退了回來,再也不敢靠近水邊半步。
即使是飢火已經燒得胃袋發疼,也只能繼續硬生生地忍著。
輕輕嘆了口氣,年輕的母親摸了摸小女兒的腦袋,將一顆還帶著白色絨毛的青澀桃子塞進了她的手中。
這是先前穿過桃花峪時,眼疾手快的丈夫從一片葉子下面找到的漏網之魚,自己不舍的吃,偷偷留給了妻子。
畢竟,他們可不是第一批途經桃花峪逃難的流民。
家鄉遭災之後,無數活不下的人都拖家帶口想去更加富庶的平原地帶去討口飯吃。
八月份正是本地桃子成熟的季節,哪怕是桃花峪里的野桃子再多,也早就被人摘了個乾淨。
便是這顆桃子,也已經是她們娘倆最後的口糧了。
失去了家中的頂樑柱,她們的未來已經註定一片昏暗。
「娘,我們一起吃。」
小女孩央求著母親讓她先咬了一口,自己這才眯著眼睛津津有味地啃了起來。
即使是一顆小小的青澀桃子,也讓她分外滿足。
就連因為沒有成熟還有些軟的桃核,都嚼碎吃了下去,哪怕是一絲絲碎屑都沒有浪費。
廟外的風雨越發凶頑。
才剛剛入夜,無盡的疲憊就讓所有人都開始眼皮打架。
年輕的母親將女兒摟在懷裡,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膀。
「睡吧,睡著了就不餓了。」
不一會兒功夫。
這一群流民便各自蜷縮在一個角落,沉沉睡了過去。
當鼾聲四起,眾人才終於能在夢裡吃上一頓飽飯。
濃濃的粟米粥、白面饃饃,若是能再加上一小碟鹹菜可就太滿足了。
對這些災民來說,竟連做夢都是那樣的卑微
就在這時。
咔嚓!
石台上那尊泥塑佛像,更準確的說是一尊【泥菩薩】,眼皮忽然睜開,露出一對好似泥球一般的土黃色眼睛。
在廟裡左右看了看,嘴角勾起一個詭異的笑容。
然後
竟輕手輕腳地從石台上爬了下來。
踮著腳無聲無息地走到一個壯年男人的身邊,緩緩彎下腰,對著他的臉便是用力一吸。
絲絲縷縷的白色、血色煙氣,頓時從七竅中升騰而起,飛速沒入這尊【泥菩薩】的口中。
隨之,這具泥塑的身體竟然漸漸變得鮮活起來。
咚咚咚
胸腔里甚至隱隱傳出了強勁有力的心跳聲。
仿佛隨著不斷吃人,它自己也正在從泥胎向著血肉之軀慢慢轉化!
【詭異·泥菩薩】
有道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怕是供在廟中又哪裡保佑得了別人?
只知索取,無力回報。
禁忌:進廟需上香,若不供奉香火,就必須供奉血食!
由於大批的流民根本無法通過各地官府在大道上設置的路卡,只能走這種平日裡荒無人煙的小道。
這段時間不知道有多少人,稀里糊塗地將自己送到了【泥菩薩】的嘴邊。
夜色越發深沉,天上的雨也越下越大。
桃花峪黑漆漆的桃林中又走來了一對年輕的旅人。
高大挺拔的青衫少年、赤足烏髮的紅裙少女,一個英姿俊朗,一個俏美動人,共同撐著一柄油紙傘,卻沒有被雨水打濕絲毫。
身後一條大黑狗雖然直接淋在雨中,水珠卻自行從它油亮的皮毛上滑落。
現在家養的老黑越來越像一隻真正的精怪,漸漸顯出了神異。
開口說話也已經指日可待。
「姐姐,不用著急。我們在岸上跨過這段桃花峪,就能繼續乘船前進了。
過了【懸龍門】再順流而下,在幾乎沒有河灣的下游,多找幾個水鬼推船,最晚明天晚上就能到達雲和縣。」
儘管在【龍門】開啟顯出神異之前,這些地方平常只是水流湍急的瀑布而已。
但王遠卻牢記著濁河之上艄公的禁忌:
——濁河之上以三道龍門為界,擺渡不可跨界。一旦越界,立刻船翻人亡!
在到達【懸龍門】之前,就收起小船,上岸步行。
既然在【獨眼石人】的地盤上,自然也要低頭。
他暫時是沒有數萬【陰德】可以再換一個新身份了。
「嗯,反正十五年都等了,也不差這幾天。
就是不知道雲和縣裡的百姓,是不是跟我們沿途看到的一樣。」
說完,兩人都有些沉默下來。
只有親眼看過外面的世界之後,他們才真正明白史書上所說的「人相食,餓殍遍野」到底是何等的慘狀。
他們沿著濁河一路向東。
雖然老徐說「路雖遠,行之將至」,但是這一路走過來卻著實步步驚心,甚至步步血腥。
路上到處都是流民,甚至只為爭奪半個染著血的窩頭,便互相廝殺,血流如注。
妖魔可斬,這本就活不下去的人該怎麼斬?
壞掉的不是人心,而是這吃人的世道。
王遠本來有一個極為樸素的夢想。
急管繁弦,煙景長街,溶溶月色之夜,閒閒太平之居,而我倚欄聽風,把盞邀星。
帶著小女鬼,早上在太山看日出,中午在洛陽賞瓊花,傍晚去北海就著極光飲酒。
想像中的人間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親眼看得越多,一團烈焰也在他們的心底越燒越旺。
忽然。
啾啾啾
一陣悽厲的鬼哭之聲驀然傳入兩人的耳中。
抬頭一看,卻是有【黃泉陰兵】拘來了兩個一直尾隨在後的男性鬼魂。
他們只是兩個最低級的遊魂,身體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啃得七零八落,比起當初的「一目五先生」還要悽慘。
兩人不禁納罕。
「竟然會有鬼物敢主動找上門來?」
畢竟,在所有鬼物的眼中。
那一道由十萬陰德化作的【功德金輪】,金光照耀十幾丈,還有一群兵甲崢嶸的【黃泉陰兵】隨侍在側。
躲都來不及,哪裡還敢主動湊上來?
卻見兩鬼瞪著木愣愣的眼睛,只知拼命磕頭,口中重複著旁人聽不懂的鬼言鬼語:
「求你救救泥菩薩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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