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西遒過來時,仍穿著昨夜那身黛藍色織錦袍。
他眉目間有憔悴淺淺浮現,但在望見她的那一刻,眼底迸發出的光亮驅散了所有乏倦。
「司空可是忙碌到現在?」戚窈窈脫口而出。
他微微上挑了一側眉。
「雁回。」溫潤的話音夾雜著一絲不悅,似是在提醒她,不要再稱呼他官職了。
她怯怯地垂下眼眸,沒改口,也沒再多說什麼。
他吃飯的時候就和平時一樣溫文爾雅,每一個動作,每一寸氣息,都是那麼的從容不迫。他手執玉箸,優雅地夾住食物送至嘴裡,細嚼慢咽,面容沉靜。
只是時不時稍轉過來,深深凝望她。
怎麼也看不夠似的。
桌上菜餚不多,可見裴西遒並非鋪張浪費之人,但每道菜,恰巧都是戚窈窈喜歡吃的。他起初還不停地往她碗裡夾菜,她一個勁兒地埋頭狼吞虎咽,竟都趕不上他夾菜的速度。
後來她實在受不住,便撐著圓鼓鼓的腮幫子艱難和他說「我自己來就好」。
裴西遒這才放棄了繼續往她碗碟里堆小山這一行為。
他吃得不多,停箸後,便拿帕巾沾了沾雙唇,而後只端坐桌前,默默飲茶。
縱她專注於進食,也能感受到他頻頻落在她身上的,熾熱目光。
他分明在望她,可當她每次抬起頭、回望過去時,他反倒迅速挪開了視線,兀然盯著茶杯發呆。
如果他的眸是太陽,那茶杯里的茶水肯定早都蒸發掉了。窈窈心想。
填飽了肚子,戚窈窈終於決定率先打破沉靜,問出心底疑問:「我方才見到了萇生。她是個小女郎,為何能在國子學讀書?」
國子學,是只有宗室與勛貴子弟才能就讀的地方,且也從不收女學生。
裴萇生就算出身四大世家——雲中裴氏,礙於女子身份,也理應無緣入國子學。
「萇生自幼即嗜學,常為之廢寢忘食,孜孜不倦,」裴西遒簡練道,「她天資聰穎,絕非庸才,該與那些男兒接受同等的教育,不該教世俗埋沒。」
他沒把話說得那麼明。
但窈窈已然明了,在這由門閥世家壟斷一切、女子被抑遏被剝削一生的現世里,萇生若非有裴西遒這位舅舅撐腰,就會像全天下的其他女子一樣,生來便被剝奪了博學的權利。
一個裴西遒扭轉不了乾坤,但至少,還能保護一個萇生。
「司空」戚窈窈想繼續問些什麼,適才開口,便被他轉瞬間流露出的憂傷給嚇到了。
她慌忙改口,生澀地喚道:「雁回。」
隨後看到了他止不住上揚的唇角。
「昨夜絳綃樓上,你為何二話不說就帶我走?」她鼓足勇氣問道,心在狂跳。
裴西遒放下茶杯,雙手放在膝上,坐得板正。
他便是用這一本正經的模樣,鄭重其事,陳述了頂驚人的一句話——
「因為我對窈窈,一見鍾情。」
他正視她,不假思索。
戚窈窈一下子就懵了,腦中空如白紙,嘴裡下意識禿嚕了一句:
「何時——」
「每次。」他飛快地說。像是曾在心裡反覆念了無數次。
每次。
什麼每次。
不等窈窈反應過來,他輕笑一聲,解釋道。
「前日,你乘絳綃樓的轎子來到平城,高高坐在花團錦簇的轎輦之上,似畫中仙,勝天邊月。雖有薄紗冪籬覆面,你的眉目朦朧難辨,但有風吹時,我窺見了你的容顏。佳人風華絕代,我自一見傾心,莫敢,相忘。」
「之後便是昨夜重逢。能再遇到窈窈,實我之幸,彼時我又驚又喜,情難自已,便多有唐突冒失,牽住你不放。」
末了,他補上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窈不會怪我輕薄浮浪罷」
她覺得臉燙得快要燒起來了。
卻又總覺得,裴西遒溫暖柔和的笑容之後,隱藏了太多的秘密。
她艱難地壓下狂跳的心音,試探問:「你我當真,不曾相識?」
但見裴西遒收了笑意,神色愈加複雜,直教人捉摸不透。
她繼續發問,感覺自己渾身都在戰慄。
「為何,我愈發強烈地覺著,你與我那般熟稔?就好像——」
就好像,早已風情月意、寫盡紅豆相思。
可這話她現在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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