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張顯、湯懷、徐慶、姚政四人永和鄉孝悌里之內的一處民居前。那處看來已有些年頭的庭舍中堂之中,正有一副燭台、一個香爐擺列端正。岳飛端端正正的跪在燭台面前,任由著他的母親姚氏手持繡花針在他的背上刺劃。一縷鮮血忽的直從後背健壯結實肌肉上滑落,姚氏見狀似是暗嘆了一聲,旋即不動聲色的拿處手帕擦拭淨了血跡。直到把字刺完,姚氏又取醋墨在後背塗抹上後,岳飛又鄭重向母親鄭重施禮,這才站起身來。
而岳飛打著赤膊,露出的那身強健後背上赫然刺著隱隱仍有血跡未乾的四個字:精忠報國!
當岳飛披上了衣衫,又躬身拜謝母親訓子之恩時,張顯、湯懷等四人已徑直來到中堂前面,其中張顯搶先大聲招呼道:「兄長,徐慶、姚政兩位兄弟確已探覷個分明,武翼大夫劉相公於相州治所招募義士、並收編河東路敗陣的官兵。方今河東戰事吃緊,汴京也正要再發救援往北馳援...只是聽聞統軍北上的主帥,也正是已被朝廷赦胥,並得賜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蕭任俠......」
岳飛聽罷面色微微一變,旋即面色也很快的平靜了下來,並沉聲說道:「果然是他能為江山社稷成此大業...可惜也仍是他偏生做下那等離經叛道的謀逆大罪,對黎民百姓雖絕無罪孽深重的惡行,可單指這犯上作亂、欺君亂常的逆行......大好男兒便是一時屈沉,也須正直守拙,也絕不可以邪門外道謀取權勢重利。雖得他救還回被金賊所擄的太皇少帝,可又如何不是操弄朝綱、把持君王?這卻又如何對得住義父對他的教誨提點大恩?」
同是相州湯陰出身,且都也欽佩於岳飛的忠猛勇烈而也願隨他從軍的徐慶、姚政二人經過一段時日的相處,當然也都很清楚所投奔的這個兄長自守原則與底線極為嚴格明確,而容不得有半點差錯違背。可是如今聽他如此評論殺潰金國東路大軍,從而振奮大宋民心的義軍首領蕭唐時,心中卻仍覺有幾分不是滋味。
當中徐慶便搶先說道:「兄長,如今橫豎咱們都爭著要去殺韃子,至少眼下何必又管那許多?起碼那蕭任俠往日對兄長有大恩,如今肯興義軍力抗外敵,真真實實也不帶半點假!既然朝廷也肯胥恕他先前的罪狀,並且許于帥位軍權,安心去與金軍韃子廝殺,至於日後兄長又打算如何與那蕭任俠相處,後事再另做計較便是了。」
岳飛見說略微沉吟片刻,可仍是嘆然說道:「以蕭唐背逆謀反的大罪,雖一時得朝廷赦胥,也全因女真韃虜入寇,為害中原江山。既然對朝廷無半點忠心可言,如今固然是國難之際挺身而出,可卻也是趁著社稷之危而圖謀不軌。連他謀逆大罪都被赦胥...朝廷全因外患當前,如今以奉迎君上的名義設帥衙藩鎮自據,可再有逆行時中樞也不能懲治,只怕是要動搖國本,久後也必要成國家大患。我雖生受他大恩難報,可是既然那蕭唐既做下造反的勾當,當初也只有與他恩斷義絕,如今又如何再能與之夾雜不清?」
「都說忠不違君,國不可一日無主,蕭相公的確是犯了大逆之罪......」
中堂之內一時寂默,岳飛之母姚氏忽的卻又道:「吾兒雖心志堅定,矢志秉忠於君王朝廷,絕不肯做出悖逆國家之事。可是我岳家的確生受蕭相公大恩不假,而且於河北蒙他照托時,吾兒又如何不知蕭相公也絕非是大奸大惡之輩?
然而雖蕭相公曾背反朝廷,但的確也是為黎民百姓不遭外虜侵害,好歹朝廷封賜蕭相公靖民安土的元帥之位,如今國家也正是用你之時,既然後事尚是難料,只要吾兒記得為母在你背上刻著的精忠報國四個字,清者自清,又何必刻意擺脫干係,而忌諱與蕭相公糾纏不清?」
張顯、湯懷二人自知與岳飛結識前他鄉中遭逢水患,家境貧寒,生活難以為繼而從小轉遷至河北地界,而岳飛之母姚氏雖只是出身鄉野的農婦,卻極有主見,且對從小便沉默寡言的岳飛家教極嚴,但凡是岳飛認定的事,當真不但是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旁人如何對他曉以利害,也很難教這個又直又倔的岳鵬舉回心轉意......
尤其是岳飛之父岳和,已經恩師周侗先後亡故之後,如果說唯一一個有可能改變岳飛心思主意的,也就只有岳飛之母姚嬭嬭了。
是以聽姚氏竟也出言勸說岳飛就算相州一路招募的抗金義勇要受蕭唐節制也罷,此番也絕不可再錯失投軍的機會,張顯、湯懷、徐慶、姚政四人一聽有戲,也都立刻把眼朝再望向自己娘親時也面露訝然之色的岳飛覷見過去。過了片刻,岳飛的面色平靜了下來,也緩緩的點了點頭......
聽得母親相勸,岳飛都沒有想到自己心中竟會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本來他耿直剛烈,不止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同樣也是為了大宋朝廷精忠絕對不帶半點曲折迴旋的餘地。他自問秉承的是忠君愛國的志向,可是蕭唐先前卻做出欺君叛國的逆行,只這一條,便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岳飛自知也只能與他徹底反目決裂。
然而先後兩次從軍,先是至河北真定府應募做得河朔征遼敢戰士的一員軍將,在父親岳和病故而離開行伍,為父守孝過後又至河東路平定軍投戎被參為軍中偏校,官微權輕,與遼、金兩度戰事的失利潰敗岳飛獨木難支,也直感受到刻骨銘心的恥辱忿恨,而仍是堅韌不拔,無論是再去面對外寇韃虜還是叛國逆賊,繼續投軍為國建功立業的壯志絲毫不減,可是卻只除了蕭唐一人,無論是以摯友還是死敵的身份,岳飛都會下意識的迴避去與他相見。
去勸說蕭唐回心轉意,而向朝廷請罪求降?岳飛曾以為本來身為從二品大員的天子近臣既已造反,便再無得官家寬胥謀逆大罪的機會;盼著在沙場上相見,而大義滅親親手除了極有可能成為朝廷心腹大患的反賊?岳飛律人律己之嚴,看似是鐵石心腸,然而蕭唐卻是愛國不忠君,犯上作亂絲毫不守臣子的本分,但絲毫不會侵害黎民百姓,又在這國家生死存亡的危難關頭挺身而出......加上多少年相處下來的恩義情分,秉公無私的為朝廷誅滅國賊,岳飛自問就算能夠為了心目中篤定的忠義狠下心腸,可若有選擇的餘地,他也實不願親自下手。
既然無論做為死敵,亦或舊友的身份彼此都不便重逢廝見,岳飛本來並不願背犯了自己處世的原則。然而自己的母親一席言語,岳飛感到心裡那道坎暫且邁了過去,心中也不由慨然念道:蕭唐兄長,多少年來我本一直期盼著能與你在沙場上並肩征戰,一同為國家建功立業的機緣,如今似乎終於也有了這個契機,我卻當真沒有想到會是在如今恁般形勢下,思量又是否應當與你齊心戮力......
可是等到討伐外寇功業有成,我大宋朝廷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時,你我尚能暫且不顧前嫌,而相安無事的時日...卻又還能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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