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樂隊的烘托下,大廳被渲染上了一層默色,無人不感到沉重。
關於這一點,從音樂本身的角度很好解釋,莫扎特讓第二樂章從一個屬音下行開始,然後停在了主音前,這便確定了這個樂章的基調。
舉個不太恰當的例子。
有個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不算陌生但又無法給他安全感的床上,他要回家,於是按照記憶一路走啊走,卻始終找不到家門。
在大小調體系確立之後的一段長期歲月里,作曲家們始終要圍繞著從主音出發,最終回到主音進行創作。
就像人總要從家裡出發,最後再回到家。
落葉歸根是自然界的規律,音樂也是,至少在大小調統治的時期。
音樂能打通語言障礙連通人類情感的原因也在於此,它具有一定的人類屬性。
所以當觀眾們遲遲聽不到家中的那扇門,自然會感到些許不安。
弦樂器的音色具有天然的抒情性,這種抒情性自帶悽美。
而人為控制的緩慢速度就成了放大鏡,將悽美意境無限拉長。
誰不想早點回家呢,可發現路越走越長。
莫扎特在第二樂章開始的樂隊序奏中採用了巴赫創作的旋律,以此悼念辭世不久的巴赫。
不知算不算的上眾所周知,作為巴赫最小的兒子,排行老十一,巴赫在鍵盤樂上的創作上對莫扎特有著深遠影響,並把義大利如歌快板風格交給了莫扎特。
這種風格影響了莫扎特的後半生。
或許莫扎特將這八小節旋律放在一首鋼琴協奏曲的第二樂章,就是希望他的恩師走得慢一點,走得從容一點。
我們無從知曉李安是不是也是出於這種考量,建議方永波用一種更加緩慢的速度去處理該樂章。
但我們可以從以下細節發現,在於莫扎特與貝多芬之間的鋼琴作品之間,李安似乎更偏愛莫扎特作品多一些。
儘管他開過一整場貝多芬專場的音樂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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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耳邊安詳的旋律,李安一邊跟著音樂走,一邊又讓音樂帶著自己回到過去的某個場景。
遠在一年前的雷普特師生音樂會的某日彩排下午,他為許多孩子演奏了一場微型的首莫扎特鋼琴作品演奏會。
那天他彈了包括k545、k311還有k283,以及k279的部分樂章。
那會小車和馬可還是田宇的學生。
他每天吃著泡麵,想盡辦法如何哄著王小虎和劉豐瑞好好練琴,也還未曾知曉新海杯。
星海杯過後,他不用吃泡麵了,卻也依然會不時地用一首莫扎特為一天的忙碌工作劃上句號。
籌劃買琴那段時間,他尤其喜歡彈k576。
這些曲目都是李安的常備曲目,具體他自己也記不住是什麼時候練過。
大概是演奏莫扎特的時候他是放鬆的,又或者說是莫扎特的音樂會讓他感到無憂無慮。
所以相比貝多芬的艱深,他內心更喜歡身處莫扎特音樂中的自由吧。
他可以想怎麼彈,就怎麼彈。
從某種角度,這也可以解釋決賽那晚他為什麼最後能靠著即興完成比賽。
如果被烏龍的曲目不是k271,換成貝多芬的皇帝協奏曲,恐怕他把牙咬碎了也堅持不到最後。
或許這就是他對莫扎特音樂的認識,不用去刻意對某一個小節尋根問底,只用把那些音符演奏出來他就能得到滿足。
所以他很少會去思考如何去處理莫扎特音樂的情感。
他把方向感全部交由音樂本身,像是一種對冥冥天意的順從。
回顧備賽k466的過程中,他也只是從樂譜本身去理解音樂,並非像研究貝多芬時,加入大量的人文色彩。
或許也就是因為紅樓音樂會讓他贏得滿堂喝彩,他後面才有意識在練習所有作品之前都嘗試著解讀譜面之外的東西。
其中就包括了這場音樂會要演奏的k414。
那一段他時常在想怎麼把這首作品彈出彩,一三樂章還好。
其中第二樂章最為讓他頭疼。
緬懷巴赫的部分也只有前八小節,隨後出現了第一樂章的主題,D大調主音的重複出現讓音樂色彩發生了一百八十度扭轉,接著鋼琴出場,獨奏第二樂章主題。
看似一句話就說完的段落關係,其中又有什麼奧妙。
他安參悟不透,冥冥中,他只感覺這應該是一部慢速的舒緩樂章。
不過他也沒有過分糾結,音樂節上的演出固然重要,可如果讓他強行去捏造一個第二樂章送給觀眾,他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
並且當時方永波對於他的第二樂章沒有提出什麼不滿。
他本想就這樣了。
還是冥冥天意吧,之後的一堂課上,馬可無意間地提問,讓第二樂章的構思再次出現在他腦海。
既然是慢,多慢才算慢。
當時他心裡蓄滿一股衝動,下課之後他便把自己鎖在書房。
終於他找到了一個合適的速度,並彈了兩版發給方永波。
一版是注重內聲部表達,另一版著重外聲部表達。
方永波覺得都很好,讓他自己選。
最後他選擇了內聲部。
至於為什麼,他還是說不清楚,大概還是源於一種來自心底的感召。
就好像這個樂章本就該如此慢,他本就該去演奏出內聲部的美。
正如此刻,聽著樂隊將第一樂章以另外一種方式重現,他就知道接下來他要怎麼去接過。
輕輕睜開眼,李安感受著觀眾席傳來的熱浪,抬手擦去額角的汗水。
輕吐一口,他將目光移向方永波。
幾乎同時,方永波用餘光給予回應。
兩人用目光做了個短暫交接。
在觀眾們的期待中,在樂隊的音量已經不足以傳到台下那一刻,李安再次抬起手。
收。
樂團整齊收音,現場進入真空,台上再沒有半點聲音。
就在這時,李安右手中指五指同時落鍵,左手小指大指,四根手指同時落下。
連拖三次,三組雙手音程一共是十二個音,李安放大了第一組音的左手八度。
「噹-噹-噹-」
三聲如大地般溫暖的琴聲頓時間填滿整個大廳,帶著一種治癒,傳到了每隻耳朵里。
在經歷了漫長的序奏後,無家可歸的耳朵終於在這一刻聽到了回家的鐘聲。
音樂廳的氣氛也在這一刻重新被改寫。
三組音程如同告別的動機三音程,但在這裡沒有告別,只有歸家的呼喚,像一位深情的母親,無私,博大。
聽到這裡,方永波便徹底放心了。
對於這首作品,他唯一擔心的就是這個接口,如果李安接不好,樂隊前面冗長的序奏就變成了無根之音,整體效果會大打折扣。
然而李安接住了,還是穩穩接住。
如同畫龍點睛的最後一筆,李安三組音程落下,今晚這部k414便徹底活了。
琴聲繼續以舒緩地獨奏向前徐徐前行。
台下觀眾如痴如醉地看著鋼琴前的人影,唯美的音樂讓他們視線模糊。
停下的樂手,包括方永波,他們也把身體轉向鋼琴的方向,他們此刻也化身現場觀眾一般。
但所有人都只能看到鋼琴前坐著一個人,卻看不清他的手指在怎樣演奏。
「噹—」
又是一聲綿長的D音,李安呆呆地望著前方,仍有手指在莫扎特的音符里自由流淌。
按下D音過後他並未著急鬆開,而是在左手加入了一點漸弱,並在下一小節的第一拍改用指尖觸鍵給予強調。
前後分離的音符像是在另一個維度重合,但又彼此有先後。
如暗影浮動之景,給人以難以表述的恍惚感,稍縱即逝。
老湯聽到此處處理,理所當然地以為接下來李安還要故技重施。
的確,老湯有偷學到,這種處理方式非常適用於慢板段落,尤其是不想踩踏板又需要延長音的時候,真的很填色。
而令老湯沒有想到的是,李安在隨後的相識段落里換了新的觸鍵。
變成了一種動感的顆粒造型,而非靜感的雕塑化呈現。
老湯微微點了點頭,回味著心裡說了聲妙。
前後一結合,音樂產生了一種潤澤感,再加上後面那句輕飄飄的顫音,整個段落像破了墨的山水畫,意境更足了。
而宋康則是另外一種感覺。
從第二樂章鋼琴響起那一刻,他仿佛就與這個樂章牽住了神魂。
他不知道音樂要將他帶向何處,但他不會去思考這個問題。
所以相比中規中矩甚至有些刻意討好的第一樂章,他沒有辦法不鍾情第二樂章中的速度,如緩緩的場合,流淌著說不盡的自由和憂愁。
那琴聲就像一支心靈獨舞,那種燈火闌珊之處悽愴的詩意下,鄉關日暮的霧氣瀰漫中,藏著的竟是一副坦然自若。
無論別人怎麼想,作為一名作曲家,這就是音樂帶給他的畫面和想法。
當然,這裡並不是李安一個人的功勞,如果沒有樂隊從JC巴赫的旋律開始就做情緒鋪墊,那李安也奏不出這種感覺。
所以等到真正會面那天,他想問李安的問題還得再加上一個,第二樂章的速度到底是不是方永波的想法。
隨著音樂來到華彩段落,李安的目光終於收回看向鍵盤,
「噹!——」
一聲整場都沒有出現過的音量,吶喊般的號角過後隱於平淡之中。
宋康落淚了,他被這一聲感動到。
就是這第一個音,成為整段華彩乃至整個樂章的中流砥柱,最終承載住了所有音樂要表達的情感,徹底活化了這個樂章的「慢。」
鋼琴的華彩過後,樂隊再次響起,做結束部的陳述。
李安收手,再次擦了擦汗,放下手帕,他整個人看起來都輕鬆許多。
此刻他微笑著看向樂隊,他在第二樂章的工作完成了,再沒有一個音符需要他。
方永波接過音樂之後也無須再刻意強調什麼,第二樂章超出他預料的完美,接下來他只用和李安配合完成第三樂章就可以了。
當樂隊再次奏出那悽美之音,聽眾已經不會再感到有什麼不適,因為鋼琴已經帶他們回家了。
這裡的聽眾是指跟著音樂在走的聽眾。
老魏很難說他此刻的心情,他幾乎是硬啃著聽完第二樂章,他不能說不好,但好也說不出口,他只能說太跳躍了,也可能是他老了。
菲利普的想法是如果這是在巴黎,他今晚一定會寫一篇長評狠狠地抨擊一下這名叫李安的年輕演奏家,之前他還說這名年輕人值得樂隊尊重,現在他要收回自己的話。
第二樂章的處理完全沒有按照莫扎特的意圖進行,不尊重作曲家的演奏者,不值得任何人尊重。
李安的演奏讓他想起一位曾經紅極一時卻始終令他憎惡的俄國佬,他覺得李安和俄國佬都應該重新開始識譜。
不只有大人不那麼喜歡,劉豐瑞聽到一半就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太慢了,實在太慢了,聽著一點也沒有第一樂章好聽,即便老師彈得再好他也實在提不起興致。
趙偉達和劉豐瑞的想法一樣,對於慢的東西他打不起精神,他只能說老師是牛逼的。
文曉只能說自己不懂音樂,但是他尊重李安和方永波。
孫雨曼覺得太沉重。
霍曉東則是覺得該樂章過於樸素,失去了莫扎特音樂的本貌。
不過更多的人還是很喜歡。
比如傅天明,好聽。
比如賈明玉,有意境。
比如坐在菲利普左手的美籍英國指揮羅森塔爾。
本次音樂節的第一場音樂會就是由羅森塔爾執棒蓉愛完成的,取得了開門紅,他喜歡李安細節層面的處理,綿密謹慎。
比如陳璇,她覺得自己應該知道李安想表達什麼。
比如小車,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喜歡,比喜歡第一樂章還喜歡。
小車喜歡。
臨近樂隊收尾的最後一刻,她拿出手機悄悄對著舞台拍了一張。
照片畫面上,雙簧管演奏者揚起的樂器宣告第二樂章到此結束。
現場再次陷入安靜。
李安和方永波第三次對視,很顯然此刻兩個人都顯得無比輕鬆。
忽然,方永波挑釁似地揚起下巴。
這一幕引得台下一陣小小騷動,
指揮明明顯是在搞事情啊,連續幾個角落響起笑聲,不過笑聲馬上又都消失掉。
可接過笑聲的是一聲巨大的口哨。
來自一名受邀參加本次音樂節的那不勒斯男低音。
這一聲口哨,所有人都震驚地看向吹口哨的大鬍子男低音。
大鬍子男低音也沒有想到剛才還歡樂無比的現場就在他吹響口哨時一瞬安靜了下來。
面對此情景,他顯然有點水土不服。
他做錯了什麼?這不是音樂節現場嗎?
不同於傳統音樂會的嚴肅,音樂節,它本身就是個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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