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大哥不知道聽沒有聽過一句話。」薛破夜看著兀拉赤,臉上一片平靜:「越鳥朝南,狐死首丘!」
兀拉赤皺了皺眉頭,或許他未必真的懂得楚語博大精深的奧妙,但是對於這樣兩句話,他還是很清楚的,薛破夜的這句話,已經間接地給出了答覆。
兀拉赤看起來有些失望:「好朋友,你不想留下來?」
薛破夜含笑道:「兀大哥,一個人無論身在何地,他總會有些東西放不下,而放不下的東西,幾乎都是在自己的故鄉。」
兀拉赤哈哈笑道:「好朋友,你不必擔心,你在中原擁有的,草原上也會為你辦到。」
薛破夜搖了搖頭,曉得兀拉赤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但是他心裡卻在這一瞬間飛速地揣摸起來,兀拉赤鄭重其事地要自己留下,絕對不是一時心血來潮,顯然是早有準備。
薛破夜相信,兀拉赤在兄弟義氣上,那絕對是不輸於別人的,為人豪邁大氣,對自己也算得上是真誠,但是有一點他卻不得不考慮進去,無論怎樣說,兀拉赤終歸是北胡鷹突帥,身在其位,有時候考慮事情就會從整個大局著眼。
「兀大哥,有些東西,在異鄉他國永遠是得不到的。」薛破夜平靜地道:「在草原上,對我來說,最為寶貴的是和兀大哥的友情。」
兀拉赤凝視著薛破夜,眼神極為複雜,忽然伸手拍了拍薛破夜的肩膀,笑道:「好朋友,兀拉赤會永遠視你為知己。」頓了頓,道:「至於我所說的……你可以考慮一下,我……希望你能答應。」
薛破夜微微點頭,卻沒有說話。
兀拉赤目視遠方,聲音中帶著說不出的豪氣:「好朋友,你知道兀拉赤此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嗎?」
「兀大哥是草原不世出的英雄豪傑,心中的抱負想必不小。」薛破夜微笑道。
兀拉赤哈哈大笑,迅即馬鞭指著無垠的草原道:「兀拉赤如今可以帶著北胡鐵騎走遍草原的每一個角落,但這僅僅是起步,兀拉赤最大的心愿,乃是領著我北胡鐵騎,走遍天地間的每一寸土地。」
這每一寸土地,自然也包含了中原大楚。
薛破夜眉頭微皺,平靜地道:「兀大哥,縱馬草原,對你來說自然是輕而易舉。不過要想率領北胡鐵騎踏遍天下,那恐怕要用鮮血去染紅一路走過的土地吧?」
兀拉赤驕傲地道:「好朋友,北胡人是長生天賜福的民族,他們是草原上最兇悍的狼,是蒼穹下最矯健的雄鷹,狼與鷹都不懼怕鮮血。」
薛破夜眉頭皺得更深,兀拉赤交朋友時的豪邁氣魄,本是讓薛破夜欽佩不已,但是這種氣魄放在爭奪天下之上,那就是一種恐怖了。
兀拉赤雖然沒有直接說要進攻中原,揮師南下,但是這番話已經是毫無顧忌地表露著自己的野心,他既然敢這樣肆無忌憚地將心緒暴露在薛破夜的面前,一來是他對自己很有信心,骨子裡就充滿著征戰天下的渴望,二來或許是根本無所畏懼,毫不擔心這種心思會被別人知道,至少是不害怕被薛破夜知道。
「兀大哥,小弟有一事想向你請教!」薛破夜忽然道。
兀拉赤目視朝陽,道;「你說!」
「兀大哥既然是草原上的鷹突帥,位高權重,為何要以身犯險,前往大楚呢?」薛破夜摸著鼻子,聲音很淡,淡如雲煙:「兀大哥當然不會是為了前去採買絲綢瓷器。」
兀拉赤並沒有轉過頭來,只是凝望著遠方的草原,許久之後,才吐出幾個字:「欲知大楚,必先知江南。欲知江南,必先知杭州!」
話雖簡潔,但意思卻異常的清晰,兀拉赤前往中原,不過是想了解一下大楚的國情,做到知己知彼,而要想真正地了解大楚,必須要了解江南,作為江南的代表州府,杭州是了解大楚的最好突破點,那裡有著大楚國最令人羨慕的優點,也有著讓人羞慚的缺點,了解了杭州,對於大楚的人性也就了解了一個大概。
「原來兀大哥早就有準備。」薛破夜苦笑著搖頭。
兀拉赤終於轉過臉來,凝視薛破夜道:「只是我想不到,能在大楚認識你這個好朋友,兀拉赤那一趟沒有白去。」
「兀大哥!」薛破夜緩緩道:「兩國和平豈不很好?據我所知,即使再兇猛的野狼和雄鷹,一旦遇上真正的獵人,也會喪失性命。」
「大膽!」兀拉赤猛地提起手中的馬鞭,便要向薛破夜抽過來,但見到薛破夜那一張堅毅的臉孔,意識到自己失態,馬鞭緩緩放下去,淡淡地道:「好朋友,男子漢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總要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使不能名垂千古,也要無愧自己的一身本事。」
薛破夜沉默片刻,終於道:「兀大哥,小弟能夠以好朋友的身份問一句話嗎?」
兀拉赤哈哈笑道:「好朋友,你我之間,有話但講無妨。」
「兀大哥,你要實現自己的抱負,這固然無可厚非,但是以北胡千千萬萬子民的鮮血為代價,去實現你那未必可以達到的抱負,你覺得值得嗎?」薛破夜盯著兀拉赤的眼睛問。
兀拉赤眼角抽搐,從他的眼睛中,分明顯露出一絲憤怒,氣氛一時僵硬無比,良久,兀拉赤才掉轉馬頭,看也不看薛破夜,呼喝一聲,駿馬飛馳而去,身後那些騎兵也跟在兀拉赤後面,片刻間就走得一乾二淨。
薛破夜沒有回頭,只是抬頭望著朝陽。
……
……
小石頭所說的亂石山並不算太遠,夜黑風高之時,薛破夜終於和小石頭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亂石山,匍匐在草地上,望著前面忽閃忽閃的人影,薛破夜知道那就是看守著亂石山的武士。
北胡的行政機構比起大楚的複雜分工,那自然是要簡單得多,即使是關押重犯的地方,大楚都是在那機關重重陰暗潮黑之地,沒有挖地三尺的本事,通常是找不到的,但是北胡的卻簡單的多,或許那一扇堅固厚重的鐵門足夠讓北胡人心神安定,畢竟在他們的歷史上,能夠穿透那道堅固鐵門逃出去的,在歷史上根本不存在。
「你肯定**藥已經放進去了?」薛破夜轉過頭,低聲問小石頭。
小石頭手中緊握著那把扇子,很肯定地道:「師傅,你放心,他們再過一會兒便要換崗用餐,我早已在他們的酒里下了**散,呵呵,這蘇十三郎留下的**散可是厲害的緊,我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這些北胡人等一會兒不喝酒。」
薛破夜摸著鼻子笑道:「胡人不喝酒、呵呵,你信嗎?」
「我不信。」小石頭眨了眨眼睛:「他們若是不喝酒,他們的長生天都不會原諒他們。」
兩人相視一笑,說不出的怪異。
利用香葉子的便利,小石頭經過兩日的打探,對於亂石山這一塊重地的情況已經是基本掌握了,也許是歷史的積澱,亂石山這邊並不想普通人所想的那樣守衛森嚴,若非香葉子的原因,或許薛破夜和小石頭看見亂石山也不會以為這就是關押重犯的監獄。
虛以實之,實以虛之,這種心理讓亂石崗成了一個擺在明處的暗黑之地。
換崗之時,也是亂石崗警備最疏忽的時候,不清楚此處情況的人,也不會掌握到精確的換崗時間,而薛破夜和小石頭不但知道,甚至知道送來的酒菜是來自何處。
小石頭在香葉子的熱情引導下,傍晚時分見識過專門負責給哨兵們做飯的地方,甚至看到了幾皮袋子準備好的酒水,於是小石頭毫不客氣地在酒水裡放了些**散。
這當然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薛破夜自然不會錯過。
現在他們只需要等待,等待著換崗用餐,哨兵們一旦喝下放了**散的烈酒,很快就會沉睡過去,那個時候,再堅固的鐵門,也抵擋不住寒刃的鋒利。
草原的夜風確實很涼。
自昨日與兀拉赤一番對話後,兩人再也沒有見面,不過兀拉赤顯然並不想與薛破夜產生太大的隔閡,命人好生招待著,自己卻並沒有露面。
薛破夜心中頗有些感嘆,他覺得兀拉赤拒不見面,絕不是為了兩人發生的那點口角,或許另有其他的原因。
蘇瑪優昨日亦曾來過,委婉地勸說薛破夜能夠留在草原,那個時候,薛破夜就知道蘇瑪優定然是兀拉赤派來的說客,越是如此,薛破夜反而越是疑惑,為什麼兀拉赤非要留下自己。
他並不是笨人,相反,對於很多的陰謀詭計,他看得很透徹,只是經過一番思路清理,他立刻明白,或許此事與那神秘的鬼先生有著莫大的干係。
既然自己對鬼先生有著很深的熟悉感,那麼對方顯然對自己的情況也很了解,如今對方已知自己是薛破夜,不出意外的話,自己是朝廷官員的身份早就被對方知道,甚至已經被兀拉赤知道。
不可否認,薛破夜一旦回到大楚,回到京都,勢必會花費精力調查關於鬼先生的點點滴滴,追根挖底,說不定會危及到鬼先生身後的勢力,鬼先生即使不確定薛破夜認識他,也一定會從最壞的方面去考慮,那麼薛破夜的回歸,勢必對鬼先生產生極大的威脅。
此種情況下,最好的方式當然是殺了薛破夜,以絕後患。
但是兀拉赤提出讓薛破夜留下來,讓薛破夜心裡還是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或許兀拉赤念及著兄弟之情,不忍下手,這才提出讓自己留下來。
所謂的留下來,等同於軟禁在草原上了。
如今已經拒絕了兀拉赤的提議,那麼接下來顯然會讓自己的處境更加危險,他雖然相信兀拉赤絕不會對自己真的下死手,但是他卻不得不提防鬼先生的勢力。
草原之上,薛破夜勢單力孤,勢力絕對比不上鬼先生,一旦鬼先生真要動手,那情況可真是有些不妙了。
「師傅,他們換崗了!」小石頭輕聲提醒,將薛破夜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薛破夜撇開其他的思緒,提起精神,如今之勢,先是要救出探子們再說,握緊了手中的寒刃,低聲道:「我們靠近些。」
兩人就像兩條遊動在草地上的兩條悄無聲息的蛇,對於那些哨兵來說,這兩條蛇絕對是有毒的。
亂石山其實就是一個亂石坡,不過三四里的長寬,顯然是天然的石山,岩石從土裡探出來,而四周也都是岩石地殼。
亂石山看似雜亂實則很有規則地布置了十多處囚牢,這樣的囚牢在外部去看,完全沒有囚牢的樣子,光禿禿的山體上掛著不少氈旗,氈旗緊貼在山壁上,如果不是小石頭提醒說明,薛破夜也不會想到在那氈旗後面就是厚重的囚室鐵門。
整個山體看起來,反而像一種舉行儀式的場地,所以北胡人根本不必擔心救援犯人的外人知道這裡就是關押重犯之地。
說起來,這個地方並不是所有的北胡人都清楚底細,相反,知道這裡是囚牢的北胡人並不多,都是巴爾虎特部的王公貴族首領,按理說知道這裡是囚牢的北胡人也不會超過二十個人。
可惜得很,香葉子恰恰是其中之一,族長的孫女,一個對新鮮事務都很好奇的天真美少女,總會追根刨底地弄清楚一些普通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北胡哨兵的酒量越大,飲進的**散也就越多,在呼呼喝喝聲中,北胡哨兵俱都軟綿綿地倒在地上,片刻間就不再動彈。
「小石頭,這一次你可是居功至偉。」薛破夜摸了摸小石頭的小腦袋,輕聲嘆道。
小石頭不但打聽出探子們的下落,而且用計在就水裡摻了**散,讓本來堅固森嚴的重犯囚牢頓時變成了散沙一片,功勞實在不小。
「師傅,你看,就在這裡面。」小石頭繞著亂石山走了一小會,拉下一面氈旗,露出了一扇鐵門來。
薛破夜上前敲了敲門,發出低沉的「咚咚」聲,看來這鐵門還真是厚重的很。
「我們能打開嗎?」
薛破夜搖了搖寒刃,笑道:「有這個寶貝在,沒有劃不透的牆壁和大門。」說完,對準鐵門猛地刺了下去,「刺啦」一聲,整個寒刃的匕身竟然完全沒入進去,當真是削鐵如泥。
小石頭張了張嘴,目瞪口呆,許久才吐了吐舌頭道:「師傅,這……比我想的還厲害。」
「小石頭,你幫我看著四周,已有人來,趕緊通知。」薛破夜低聲吩咐道:「保不准就有人過來,咱們可得抓緊時間。」
小石頭握緊扇子,道:「是,師傅。」當即摸上亂石山頭,注意四周的動向。
薛破夜擼起袖子,深吸一口氣,這才緊握寒刃,順著左邊的門縫隙,從上至下用力一拉,便聽得「咔啦」「嗦嗦」之聲連續不斷,兩處暗鎖兩道明鎖竟然在這一拉之間全部斷裂,外門鎖紛紛落在了地上。
薛破夜心中大喜,本來還以為有多困難,想不到在寒刃的手下,這道被北胡人是為銅牆鐵壁的鐵門竟然走不了半個回合。
伸手推門,這下子還真是感覺到了鐵門的沉重,不用勁氣的情況下,竟然是紋絲不動。
丹田運氣,**勁氣順著筋脈直流到手臂上,薛破夜猛力一推,鐵門這才緩緩打開,只推出半個縫隙,薛破夜就停了手。
這縫隙足以容納一人進出,再推下去,徒傷勁氣而已。
裡面黑漆漆的一片,竟是什麼也看不見,誰知道這裡面還有沒有機關暗器,薛破夜不由猶豫了一下,不過微一沉吟,終是踏足走進了裡面。
剛一進入,就有一種壓迫感襲遍全身,這是一條極為窄小的通道,只要稍微搖晃一下,便能碰到兩邊的石壁,薛破夜只能靜氣凝神,憑藉著**心法賜予的超凡嗅覺和聽覺小心翼翼地前行。
裡面並沒有其他大獄那種腥臭腐爛之味,只是空氣不大新鮮,有些渾濁而已。
摸著牆壁走了片刻功夫,前方終於出現了一絲光亮,薛破夜心中鬆了口氣,在黑暗中突然見到光亮,總會讓人有一種在迷茫中見到希望的感覺。
他加快了速度,只走了片刻,前面頓時開闊起來,只見前面是一處很小的石洞,洞中的峭壁上點著羊油燈,燈火併不是十分明亮,但足夠看到裡面的一切。
左右的兩邊牆壁上,各用精緻鐵鐐銬著三名衣衫破敗的漢子,六名漢子披頭散髮,與通常意義上的重囚造型幾乎相當,六名漢子顯得都很疲憊,此時都已經昏沉地睡過去。
他們的衣衫雖然破舊,卻沒有血跡,顯露出來的皮膚雖然有傷痕,但是薛破夜卻看得很清楚,這些傷痕都是舊傷,全無新傷,也就是說,最近這幾日,這些重囚並沒有受過酷刑。
薛破夜如今第一要務,乃是確定這六人便是雁門關的探子,否則先前的功夫也就等於白忙活了。
他正要上前,猛地覺得身上涼颼颼的,在這小石洞裡,似乎有一雙奇怪的眼睛在看著自己一樣,這種感覺說不出的奇妙。
他皺起眉頭,順著眼角的餘光望去,這才發現,在石洞那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竟然坐著一個猴子一般的怪人,瘦小單薄,尖嘴猴腮,火光之下,雙唇櫻紅,膚色卻極白,穿著一身皮毛衣裳。
此人本就是讓人一眼看去就很難遺忘的怪人,但是他的眼睛卻更是讓人難以遺忘,那雙眼睛裡竟然沒有瞳孔,看起來就像瞎子一樣。
不過薛破夜凝神細看,才發現此人並沒有瞳孔,只是瞳孔極為細小,在眼珠子裡幾乎都看不到,但是這細小的瞳孔射出來的目光卻是詭異陰冷,讓人不寒而慄。
薛破夜握緊了寒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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