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十四歲,初二,父母天天吵架。
陳小明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比我大兩歲。我最喜歡的女孩是張杉杉。和我一樣大。
我買了兩瓶可樂,這玩意當時挺貴也挺時髦的,遞了一瓶給陳小明。
錢對我不是問題,我那對天天吼著要離婚的父母對我少有的補償就是不斷地塞錢給我說:乖,小安,你出去玩一會,爸媽有事情要談。
我每次出門時都想,真好,等我回家來他們已經談好離婚的事情了,我就不用再聽他們砸東西的聲音了。
這種時候我只能去找陳小明。
他是留級生,個頭很高。笨笨的。但可能也就因為他笨笨的,才願意和我玩。
老師或家裡的親戚都說:小安這孩子眼神怪怪的,有一點陰沉。
我想沒有十四歲的孩子願意和十四歲眼光陰沉的孩子玩。尤其是,我還嚴重地不愛說話。即使我功課挺好,長得不錯,也沒有什麼大毛病。
同學們都躲著我,我感到無聊。
我追溯我不愛說話的根由,最後確定可能是父母的話太多了。我懷疑從我在娘胎里他們就以平均每分鐘480個字節的速度說話——還是坦率地用爭執比較好。象我這樣陰沉的孩子很難理解這兩個人是如何結為夫妻的,按說反封建包辦婚姻已經無數年,我祖父母外祖父母也沒有逼迫他二人結婚的嫌疑,他們兩人又都對自己的視力頗為自負,對我十四歲戴副三百度眼鏡表示過驚詫,也不應該存在眼光錯誤的問題。
總之,我相信他們的婚姻是極其不可思議的。
而且,他們打著為了我的名號不趕快結束無聊不幸的婚姻更加不可思議。
愚蠢的成年人常常自以為是地把自己的概念強加在小孩身上。
相比之下,陳小明的生活比我幸運得多了——他父親據說很多年前就從家中逃跑掉,真是好命——家裡沒什麼錢,但他媽媽對他挺好,每天早上還逼著他按時吃碗牛肉粉——我父母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要按時吃早餐,我看報紙上說吃早餐對身體好,這就可以推出我為什麼長得單薄瘦弱而陳小明長得魁梧高大了。
陳小明討厭吃牛肉粉,但還是每天努力地吃。他真是一個聽話的好小孩。
他媽媽在街口擺了個牛肉粉的小攤,賺不了多少錢還得天天躲著城管的圍剿。我看到過一次,那些穿制服的人把爐灶摔倒,鍋砸出了一大個洞,醬油味精鹽什麼的灑了一地,那些二三十歲身強力壯的大老爺們把碗筷桌椅往車上搬,說小明的媽媽占道經營。
小明的媽媽很壯,很胖,但只能抓住一個大蓋帽的衣服哭。最後還被推dao在地上,象一個扁平的灰灰的土豆。
我什麼都不懂,我只是覺得這個社會很奇怪,不肯讓那些生活得困難的人生活下去。看見陳小明掄起凳子要去砸那些人,我只能傻傻地拉住他。
瞧,我就是這麼一個廢物,幫不了朋友,還阻止他做我覺得其實應該去做的事情。
這種時候我會陷入奇怪的幻想中去。我設想自己是一個機器人,可以把那些欺負人的人碾成粉末。或者,我乾脆可以把這個城市放把火燒掉,然後帶著陳小明和他媽媽去別的地方住,那裡人們可以自由地賣牛肉粉,父母吵架又不離婚就可以判隔離監禁到小孩長大為止。
可惜,我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容易陷入白日夢臆症的十四歲身材單薄的小孩而已。
但陳小明的媽媽認為我才是好孩子,她千恩萬謝地把我拉到家裡去坐。還非親自煮碗牛肉粉給我吃。
他家裡真是很窮。我想,不會有更窮的了。比我家根本就是兩個世界裡的事情——但我從來不請陳小明去我家——比起家裡的豪華擺設,我父母的惡語相向實在太奪目了。
難怪陳小明不愛吃粉,她媽媽的手藝真不好。而且家裡充滿了米粉的餿味與牛肉的腥味。
但他媽媽人卻是很好,她開朗地微笑著忙前忙後,雖然衣服油膩,面孔通紅,一點也不漂亮。但她沒什麼華麗修辭的大嗓門讓我覺得她其實比我家那個聲若銀鈴的媽媽象個女人。
我成績很好,而陳小明則已經留級兩次了——不過我想,他之所以會留級,可能是上天同情我,而強行把他塞給我做朋友。
這對他可能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因為我不太講話,偶爾講點什麼他也不懂。多數時候,我們呆在一起只聽他咕噥些奇怪的事情,比如說,他想長大以後當城管的大官,不准他們到處砸人小攤。或者賺很多錢,買一間大大的房子開牛肉粉店,媽媽做老闆。
我聽著,覺得很好笑。陳小明只知道要做城管的大官才能管住那些大蓋帽,但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更多的大官也能管住他們的。
而他開牛肉粉店的夢想更讓我想笑。我破天荒地給他講故事:
從前有個國王生活很無聊,他有很多錢,卻不知道如何過得更有趣點。於是,他微服出訪。遇到一個農民,生活得很快活,國王便問他,你如果成為國王會怎麼樣?農民說:如果我做了國王,他奶奶的,我早上起來要吃一個大餅,中午再吃一個大餅,晚上還吃一個大餅,如果老子高興,夜裡再爬起來吃個大餅當宵夜!
我笑,陳小明也跟著傻笑,我問他:你笑什麼?他說:啊,對啊,這個農民很聰明,還知道要吃宵夜!他真是快活哩。
你看,我和我最好的朋友之間也是接觸不良的。
不過,這不妨礙陳小明崇拜我。簡單點說,他只是無原則地崇拜學習成績好的人。而這些人中只有我肯和他玩。
至於張杉杉。
是我們班最漂亮的女生。我不太明白女孩這種生物與男孩有什麼差別,我是說本質上的,關於身體上的差別象我這樣的優等生當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就算是陳小明那種笨蛋,也悄悄讀過不少的色情讀物。
身體上的差異不成問題,關鍵在於我很難理解她們的思維方式。一位哲人說,女人是劣等生物,所以不要指望她們具有正常的邏輯能力。這位哲人的名字我不記得了,但就憑這句話,他也是個了不起的說真話的人。
我想,張杉杉就是這種劣等但美麗的生物。
我喜歡她,說不出原因,追究起來可能與公雞追逐母雞,雄猩猩喜歡雌猩猩一樣純粹是本能的驅使——追逐毛色最艷麗的那個而不在乎其他。
但你知道,我是這麼內向羞澀的人,我拒絕放下我的驕傲去表示些什麼,而且,我也並不知道就算表白成功了以後我該做些什麼——把張杉杉帶回家去跟父母說,這個是我喜歡的女孩?帶著她去看夜場電影,與那些奇怪的大人們擠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裡做些奇怪的事情?再或者我們象電視上那些談戀愛的人一樣摟摟抱抱親親嘴兒?
那又是為了什麼?
所以我基本上是一聲不吭地暗戀她,看著她象只花蝴蝶一樣在我們班那些甫進入青春期饑渴難耐的男生中自如地飛來飛去。
本來我是獨自享受著暗戀的感覺的,但陳小明那天問我:喂,小安,你有沒有喜歡的女生?
我說:有啊。
他瞪大無辜的雙眼問:誰啊?
我說:張杉杉。
然後我隨口又問:你喜歡哪一個?
過了半晌他說:你幹嘛不告訴她?
我搖搖頭說:沒那個必要吧。
陳小明在第二天就給我惹了麻煩。
他居然跑到張杉杉面前直接地對她說:小安喜歡你。
我想我一定是聽錯了,但抬起頭來看見周圍的人的表情都在說:嘿,沒錯,兄弟,你的哥們對你喜歡的妞說了你喜歡她。
張杉杉吃了一驚,忽然伏在桌上哭起來,平常她象個老女人一樣與我們班的男生調笑時可沒這麼不堪一擊。她抽抽噎噎地說:你們欺負我——
這樣的表現讓我很難堪。
我站起來走到張杉杉桌邊,說:喂,你別自作多情,是這個傻瓜開玩笑的。我的表情應該是又陰沉又倨傲。
張杉杉一下子象被雷電擊中,忘記了哭泣,抬起頭來看我。她的小臉蛋上掛著淚珠,看上去象一個剛從鍋里撈起來的白煮蛋。
然後我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陳小明跟過來,眼睛瞪得巨大。
他朝我嚷嚷:可是你說你喜歡她的!
我答:我說了麼?只是開玩笑的。
他繼續嚷嚷:我不是傻瓜。
我答:你不是傻瓜就沒人是傻瓜。
如果這算是吵架的話,這是我和陳小明第一次吵架。
他一點不能理解我複雜的內心活動。我想,和遲鈍的人做朋友是我這樣的聰明人的麻煩。
我們有老長一陣子沒說話。
更不用說到他家去吃他媽媽弄的難吃的牛肉粉。
我又變成了一個形隻影單的人。
我得琢磨著如何與他和解。雖然陳小明也變成了一個人,但我想這種處境對我的傷害比他大得多,誰讓我是一敏感多愁的人呢?我想我肯定是詩人投胎過來的。
但在這個時候,情況又發生了一些變化:張杉杉寫條給我,約我晚上見面。
陳小明不理我,我也不理他,然後我有一些無聊——不是一些,我渾身上下鋪天蓋地地無聊。可能是青春期的病態。
於是我決定去和張杉杉約會。
她選的地方是家蠻貴的餐廳門口,又正好是吃晚飯的時候。我想我得請她吃飯——看見她漂亮的眼睛老往玻璃門裡望,我也不好意思換地方。
還好,在學生裡面我是挺有錢的。
張杉杉很歡喜。小心翼翼地點了好些頗昂貴的甜食——女人靠零食為生,一點也不錯。
我默不作聲,只是近距離地看著她。
她是很漂亮的雌性生物。果然如此。
她喜悅地跟我講東講西,但題材是更加無聊。比陳小明的還無聊。
不過我已經習慣了陳小明的沒有邏輯,也不在意她說的內容。
吃完飯出來,張杉杉跟著我到處亂走。
電影院在演莫名其妙的電影。我想了想,我與張杉杉在約會,我們應該按照約會的規矩來,比如說去看電影什麼的。
然而,坐在電影院裡,我什麼也沒有看進去——張杉杉的手悄悄地絞上了我的手臂。她的皮膚很滑,有些痒痒的感覺。我有些發毛,但不好意思推開。
我覺得這種有包廂的小電影廳真是有誘惑味道的地方,因為電影沒演到幾分鐘,周圍的座椅里傳來的是親吻的聲音了——我的頭有一些昏沉。
忍不住轉過頭去看張杉杉——就在轉頭剎那,她的手臂纏上了我的脖子,很直接地吻上來。
我愣愣地被她吻到。
有些濕乎乎的感覺,她的嘴裡還有一些剛才吃的零食的甜味,我無法判斷她本來的味道是什麼。
出了電影院,還有沒有醒過來的感覺,忍不住大嘆,原來人家比我知道得多。
我們默不作聲地在街頭走著。
為了打破這奇怪的沉默,張杉杉開始說話。
都是些無意義的對話,比如說:小安不知道吧,班上很多女生都喜歡你呢。
我答:是嗎?
她有些失望,又說:其實小安你是很有魅力的呀。
我答:哦。
她只好又說:小安,陳小明說你喜歡我,不是開玩笑的吧?
我答:大概吧。
她對我的回答始料不及,呆了半晌又說:陳小明真蠢。
我感覺到有些彆扭——我是說我承認陳小明挺蠢的,但不喜歡別人這樣說他。
她又說:對啦,小安,你不知道吧——原來陳小明給我寫過條說他喜歡我的喲——他很蠢對吧,一點也沒有自知之明。
我停下腳步,靜靜看著張杉杉。
然後說:我覺得你比較蠢——一點自知之明也沒有。
她愣住了。
我不知道她到底哭了沒有,因為我根本就沒看她,轉身回家了。
陳小明的確很蠢。他居然自以為把心愛的女人讓給了兄弟。
那種垃圾女人。不值得我們爭。
我才蠢,我自負聰明,卻從來沒有注意到陳小明的心情。
第二天進教室時,我馬上感覺到異樣——女生們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男生的眼光則多少都有些敵意,沒有人說話——一個初中二年級的荷爾蒙過剩的班級在下課時間居然沒有聲音,中國可能也沒有這樣的場景了吧?
我一聲不吭地坐下,我平常就不太與人講話,也就更不會因為平白無故的寂靜多與人搭腔。
但人家可未必象我這樣獨善其身。
我坐下後,教室里迅速又沸騰起來,女生們圍著張杉杉,一邊笑一邊朝我看。當我確實清楚地聽到張杉杉大聲故意地說:某個木頭太可笑了,居然與一個白痴是朋友,他肯定是被傳染到了才什麼都笨笨的吧?
我重新站起來,朝張杉杉走過去,那些女人一下子閃開一條路來。
張杉杉臉色微變,問:你想幹什麼?你還想怎麼樣?你昨天強行親我的!
我驚訝於那么小不丁點的女人說謊的才能——不過,我才不在乎,我可不是為了戳穿她的謊話才費力走這麼遠的路的——
啪!我的右掌擊打在她粉嫩小臉上的清脆聲音,讓教室里突然陷入死寂。
張杉杉對突出其來的掌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只是原本傲慢的臉突然融化成了無法形容的混濁形狀,好象垮掉了一樣。
我滿意地轉過頭往座位上走——但一下子眼前就迸出若干星星——如果有個混蛋在你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朝你面門正中一拳,結果就是這樣的——
我晃了一下,差點倒下去。陳小明滿臉通紅地站在我面前,大聲嚷嚷:你這混蛋,怎麼可以打女生?
我可沒他媽的義務不能打惡毒的女生。我可沒他媽的見鬼的紳士風度。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
他呆了半晌,拔腿往外跑。
到放學時,他都沒有回來。書包還扔在桌上。
第二天他也沒來。
第三天他也沒來。
我苦思良久。決定把書包帶給這混蛋,順便揍他一頓以泄我心頭之恨。
也許,我只是說也許,我只是想聽人說說我不討厭的話。
陳小明家沒人。
街口的牛肉粉攤也沒有擺。我遲疑地站在路邊發愣。
我就是這麼沒有生活才能的人,連找人問問都不會。
還好旁邊小攤的阿姨認識我,問:你是小明的同學吧?
啊,是啊。
她說:小明的媽媽住院了,這段時間都沒有來。
我愣了一下。
問了是哪家醫院後,我便直接去醫院了——陳媽媽對我很好,雖然她的手藝真不好。
然而,到了醫院去撲了個空。醫生說,她已經回家了。
那就說明沒事了。
我抱著花,提著陳小明的書包,想了半天,又決定去他家。——奔波了半晚上,我有些累,但回家去聽我父母大人砸杯子碟子的可喜聲音也並不見得是聰明行為。
陳小明與他媽媽果然在家。
我把花遞給陳媽媽,她很高興,胖胖的蒼白的臉上露出喜悅的光芒。
我把書包遞給陳小明,他一聲不吭地接過。我很不高興,我可是跑了這麼久找他的。
然後我向陳媽媽告別。陳小明悶悶地送我出來。我們都不說話。
我怒火忍不住有些上升,努力克制,極不高興地說:我走了——老師說,你明天再不來上課就請家長。
他愣了一下,我轉過身就走。
但又轉回頭來——因為我聽見他在哭。
他那張遲鈍的大臉上有很不協調的淚水。
我靜靜地聽著他抽抽噎噎地說:明天我就不上學了——我媽媽生病了,家裡沒有錢看病,我要去工作掙錢救她。
我問:要多少錢?
他呆了一下,說:五萬塊。
然後又接著哭。
我離開了。
回家時如我所料,我父母正在驚天動地地吵架,那種氣勢真是驚心動魄。
我坐在沙發上呆呆看了半天,他們才好象突然發現我的存在一樣,露出尷尬的笑容,說:小安,你回來啦?吃過晚飯沒?
我點點頭,走進自己的房間,進房間時,我轉過頭來問:爸爸,可不可以借我點錢?我會還的。
他吃了一驚,問:借多少?借來做什麼?
我答:五萬,不做什麼。
他更加尷尬地笑起來:小孩子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我猶豫半天,不知道該不該講,但終於還是下定決心開口說了:我一個同學的媽媽生病了,沒錢,要五萬塊手術費。
我爸爸的臉上寫滿愕然。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一開始就知道的。五萬塊錢不算很離譜,我家裡肯定有。但要一個大人拿這麼一筆錢來救一個根本沒有關係的人,是不可能的。
我很白痴。
但陳小明更白痴。他就算退學去工作,等他掙到五萬塊時,他媽媽肯定已經死了。
除非他去搶銀行。
想到搶銀行,我心裡忽然冒上古怪的念頭。
我第二天去看陳小明。他在擺攤子。
他連客人都不會招呼,明顯也不是做生意的料——一天掙個幾十塊,還要交這費那費,沒有二三十年根本存不下五萬。
我默默坐一旁看他煮粉。
他笨手笨腳,笨得今人感嘆。
天黑了,沒有什麼生意,該收攤了。我幫他把東西裝上手推車往家走。
走著走著,他就開始哭。
多愁善感的愛哭鬼。
他說:怎麼辦?
我說:不知道,反正你這樣是掙不到錢的。
他說:醫生說,要做手術就這兩個月,要不就來不及了。
我說:那怎麼辦?小安,你有沒有五萬塊?
他看著我,我看著他,他肯定覺得自己很傻。
然後我們沉默。
他又哭。一米七八滿臉稚氣的大個子在哭。
我忍不住了,說:你不能想想別的辦法?
他說:什麼辦法?要是能弄到五萬塊,搶銀行也可以!
我看著他,說:那就去偷吧!
他愣愣看著我,問:偷什麼?
我說:笨,當然是偷錢。
我們就這麼決定了。
我告訴他,某個小區的某家人很有錢。而且平時除了晚上,沒有人在家的。我想辦法,大概可以弄到鑰匙。
他沒問我為什麼會弄得到鑰匙,在他簡單的心理中,我是可以做到任何事情的聰明人。
但我非常小心,我可不想讓我們在初二便去坐牢。
我認真地查過了我爸爸書架上的刑法書,上面說,十八歲以下偷竊不算犯罪,不會判刑。
我們約好星期二去偷錢,我說,那一天,那家好象沒人。
分工是,我們一起進去,他在門口守著,我去找錢。
心裡塞滿了這個念頭,我苦苦地熬過了大半星期。再過兩天,就是星期二了。
陳小明有些緊張,但明顯他也沒有別的辦法。
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
星期一上課時,我有些坐立不安,一想到明天就要去做件很危險的事情,我就忍不住有些神經緊繃,但間雜著一些好奇和冒險的熱望。
下課後,我去找陳小明。
他沒有擺攤,也沒有在家。
我氣惱得要死——明天就要行動,他居然跑得無影無蹤。
帶著一肚子火回家,想明天見到他就惡狠狠地罵他一頓再說。
進家門時覺得有些怪怪的——
看見父親的臉,才發現哪裡怪怪的——他與媽媽今天居然沒有吵架砸東西——媽媽坐在沙發另一端,兩個人臉上都很嚴肅。
小安,你過來。爸爸說。
我走過去,看著他,發現他手臂上綁有紗帶。
媽媽說:小安,今天有賊闖到家裡來了。他居然有我們家的鑰匙——想要來偷東西,你爸爸去抓他,被他拿刀子劃傷了手。
忽然覺得天旋地轉。
我聽見自己空洞的聲音問:他呢?
爸爸說:我已經把他扭到派出所去了。那小子真奇怪,一看到我手受傷就慌了,可能是個沒什麼經驗的小毛賊吧。
我默默地回到房間裡,把門關死。
隱約聽見父母在門外說:小安,你要注意安啊,我們明天去換鎖,你的鑰匙要自己收好,不要讓壞人拿到。
我一下子癱倒在床上。
天亮時我還是瞪著天花板。今天星期二。
爬起來去派出所。一個滿客氣的警察叔叔說,已經送到區公安局去了,因為是搶劫嫌犯,所以涉及到起訴的問題。
我趕到公安局。他們不讓我進去。
我站在那個有巨大國徽的大門口,手足無措。
最後我只能回家。
父母又在吵。我順手抄起門口的椅子砸了過去,嘩啦一聲,客廳的玻璃茶几碎了。
我看見他們萬分不可置信地瞪著我。
住嘴!你們兩個王八蛋!我有話要說!我大聲地吼出來。
我有生之年,他們終於安靜了。默默地坐下來。
我說:陳小明是我同學。是我讓她來咱們家的,鑰匙是我給他的,他媽媽生了重病,沒有手術費,我跟你們借過錢的,你們不給。
我的聲音前所未有地響亮,可能邏輯上有問題。但我努力地講清楚了。
他們面面相覷。
我說:爸爸,求你去公安局把陳小明救出來。是我害他的。
爸爸走過來,憐憫地拍拍我的頭,說:小安,你瘋啦?如果去這樣講,你就是共犯啊。
我那個學法律的父親有鐵血邏輯。
只是盜竊吧?對吧?我們不到十八歲,不會是犯罪的。我推開他的手哭著喊出來。
爸爸看著我,表情很奇異。然後他說,沒事的。不會被判刑的。
我相信他了。
我相信一個大人的話了。
我睏倦得要死。終於睡著。
我想我一定是睡了半個世紀那麼久。或者,我醒來時已經是在火星上了。
因為我醒來時在法院看到了陳小明。
我沒法旁聽,因為是涉及未成年人犯罪,不公開審理,而且,我也一樣未成年。但判決是公開的。
他因搶劫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那個法官說,這是搶劫罪的最低刑期,還是念其動機和年齡不足十八歲才特別從輕判決的。
我呆呆地看著他時,他正好被押著從法庭出來。他倒是一副努力微笑的好表情。還努力地朝我擺擺手表示不用擔心。
他被法警帶出法院門去了。我什麼話都來不及說。
我只能惡狠狠地望向父親。
小明沒有到十八歲,憑什麼他們要判他刑!不是說未滿十八歲就不是犯罪了嗎?我虛弱地咆哮。
父親憐憫的眼神盯著我。
我想我被法律打敗了。
我是法盲。
可是天殺的法律!——我怎麼會知道搶劫不滿十八也可以定罪的?我怎麼知道只是因為攜帶刀具盜竊就可以定為搶劫罪的?
更重要的是,我怎麼知道他媽的陳小明會帶著刀來我家?我怎麼知道那混蛋明明和我說好星期二兩個人一起來卻偏偏要星期一一個人跑來?
陽光刺眼得真可怕。
最後。
我好象又睡著了。做了漫長的夢。這一次可能睡了一個世紀,或者在遙遠的冥王星上醒來。
醒過來時,夜色很深了。我在去陳小明家的路上。
我不知道去那裡做什麼。也許只是想去看一看而已。
站在樓口,忽然又想拔腿就跑。
然後我被一隻粗壯的手抓住。回頭一看,是陳媽媽。
我忽然惶惑無比。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她道歉。
但她微笑著。把我拽進家裡。
小安,快進來坐——這麼晚了,餓了吧,我給你煮碗牛肉粉。她說。
我呆坐著,看她把粉端到我面前。我想,那粉裡面一定有毒。
我想我是願意被毒死的,所以我努力地吃完了那碗粉。也許因為我很餓,也許因為裡面有毒藥,味道相當好。
吃完後我坐著,靜靜地等死。
她坐下來對我說話,我聽著,卻覺得空蕩蕩的。
她說:小明說,小安是好朋友。他很感謝小安。對不起小安,小明對不起你,他和你這麼好朋友,還跑到你家去傷害你爸爸,你一定要原諒他啊,那孩子只是急壞了……
她後來的話我都不記得了,我只知道,陳小明那個笨蛋甚至都沒有對他媽媽說,這計劃是我設計的。
我也只知道,那個笨蛋說他不想連累我。
我出門來。
街上很熱鬧,這燈火分明的城市。
車流駛過街道的聲音,商廈里打折的通告,小販們的吆喝,吵得要死。
那些閃爍的霓虹燈,一驚一乍地變紅變綠,也吵得要死。
這城市,這麼吵,裝下了這麼多分貝的噪音,為什麼就是盛不下象我這樣一個普通少年的簡單十四歲?為什麼盛不下一個笨蛋幾乎沒有要求的普通生活?
我覺得自己被溢出來。正一滴滴往不見底的深處掉下去。
我想我真的是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凋謝了。
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沒有跟陳小明解釋過我為什麼打了張杉杉。那傢伙死心眼,一定會認為我欺負女人。
但如果我去解釋,那笨蛋會更傷心的。
我跌跌撞撞,於這城中錯盪。
刺眼如陽光的白光閃過。
突然這喧囂的城市靜下來了。
我一個人,站在馬路中央,四面是剎那沉睡了的車流。一個司機伸出頭來朝我嚷嚷些什麼,我也一句聽不到。
那些噁心的霓虹燈也部變成了沉默的灰燼。
簡直就象死城。
靜得可以聽到血液從心臟出發,奔向身體各個細節的聲音。
我忽然歇斯底里地喊出一句很無厘頭的話來:
陳小明——張杉杉是個蠢女人——
然後,我就在十四歲這一年的秋天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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