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石子口那光禿禿的石子山往東行里拐個彎,大海便毫無遮擋地呈現在山的後頭。海邊有個小村莊,低矮的石頭屋子稀稀落落地點綴著一片種滿地瓜的紅土地。那位城裡來的大學生便住在紅土地上的那所中學。
那是一位怪異的大學生,學生、老師乃至學生的家長們都這樣認為,儘管他第一次上講台時說的第一句話曾經讓整個班級沸騰。他說:
「同學們,我來了!我支教來了!我義無反顧地來了!因為,這裡需要我!」
掌聲雷鳴中,鄭哲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十·一」長假過後,科學系送走了樂大第一批畢業實習生,他便是其中的一位。懷著懊惱和痛苦的心情,他毅然選擇了這份科普支教的職務,為的只是一種逃避吧!
學校來了個大學生,這消息很快在村子裡傳開了。自從幾年前唯一一位大專文憑的教師發瘋出走以後,這所中學就再也沒有大學生來過。這是一個出不了大學生也留不住大學生的地方,但懷著對「大學生」的崇敬,村民們早早地擠在了那間梯形教室兩邊的窗台外頭,這給坐在教室裡頭那密密麻麻的老師和學生們一種無形的優越感。而那場題為「科學究竟是什麼」的演講,馬上就要開始了。
鄭哲摯清了清喉嚨,拿起一根粉筆。他是第一次以老師的身份面對著這麼多人演講,卻一點也不緊張。這兩周來,他用備課的名義把自己鎖在了學校為他準備的那間面向大海的小屋裡,清靜和孤獨使他真正讀懂了幾年來在大學裡囫圇吞棗的那門課程。他覺得自己似乎就是那些追求「真正真理的完美」的科學家,執著而任性!雖然他和他們堅持的東西並不相同,但「科學哲學是用之四海皆準的」。他覺得自己發現了人們在喧囂中無法發現的真理本質,他決定把這些思想表達出來,雖然《科學哲學》這門課並不在科普支教的內容清單里!此時的他是那麼的激動,以至於「緊張」都讓位於他對自我思想的陶醉中。
「同志們,我將在此講述的,是一套關於科學和人生的哲理!這些哲理對於那些在都市裡醉生夢死的人們來說,是無法領會的。而你們,生活在這樣單純的世界裡,你們一定會明白這些思想的!你們會比以往更清楚地認識到活著的價值!」這段開場白讓所有的聽眾肅然起敬,不禁鼓起掌來。
「不愧為大學生啊,一開講就這麼有氣勢!」一位村民一邊鼓掌一邊對旁邊的人說到。
「嗯……他說要我們明白什麼?」
「噓……又接著講了,趕緊聽!」
「科學究竟是什麼?千百年來無數的人們曾經為此提出了各種各樣自以為辯證的想法,比如樸素歸納主義者認為……這麼多種科學研究的方法,不管哪一種,提出者都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對科學方法進行努力的探索,目的是尋找出一種『真正真理的完美』發展科學的方法,以便真正地展現這個世界……但我看到這一切論辯的結果只能是失敗!……
「人類只是自然界裡渺小的一分子。人類周圍的世界只是人類眼中的『世界』,是世界在人眼和人的生物機能下的映像!這種映像每一種生物都有,比如……正如色盲的人一生都體驗不到某種顏色的概念一樣,每種生物看到的世界映像都是不一樣的……這取決於不同生物的眼睛系統以及神經系統的機能,而每一種生物也一定會把自己眼中那『世界』的樣子當作『世界』的真實樣子!……我們人類憑什麼就認為真實的世界就是我們眼中的樣子呢?!……
「因此我們的科學,只能算是『人類的科學』!她的確在很大程度上符合這個世界的真相本身,但最終因無法逾越人類的生理限制而淪為『人類的科學』,正如色盲的人永遠無法體驗到某種顏色的感覺一樣,科學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人類自身生理、心理以及人類現有智力極限的制約……
「我認為科學的目的對人類而言就是滿足人類對自然的好奇和造福人類。從這點出發不管什麼理論,只要曾對這一目標或正對這一目標的實現發揮了作用,那麼這種理論就是可用的……理論探索和爭論的目的不是為了消滅某種理論,而是為人類提供更多的理論以供選擇……」
「嗯,很不錯,他講得很不錯!」教導主任看到坐在旁邊的校長轉過頭來,趕緊言不由衷地小聲讚揚到,或許想以此提高自己的學識品味吧。
「哦……可對於中學生來說好像有點……深奧……當然對於我們不會!我是說對於中學生……這麼好的演講他們可能聽不懂……有點可惜……」校長原本就應當「學識淵博」,甚至還聽得出來這場演講對於「中學生」來說太深奧!?
「對對……可惜,可惜啊……」教導主任趕緊擺出一副惋惜的神情。
「所以我想在此闡述我的幾個觀點。一是人類的大腦還沒有進化到足夠的高度……人類不能看透一切,就像嬰兒的大腦沒能看透大人們看透的一切一樣……二是人生的『價值』是否真的有意義?……人類的終結就是滅亡!連整個宇宙都會消亡,『價值』還能有多大用處?……第三,我覺得每個人的思想並不總能支配自己的行為……想到了,還需要勇氣,而不是想到了就能夠支配自己的行動去做!比如說你想去自殺,你可以嗎?……」
「夠了……我是說……鄭老師,時間不早了,您的講座是否可以結束了?」校長真是哭笑不得,差點失態。
「我的講座本來就到這裡結束,謝謝大家!」
鄭哲摯輕鬆地吐了一口氣,掃視了一下周圍,除了一大堆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的老師和學生外,窗外的村民們早就散光了。
「吖,下課了?!」一位熟睡的女生被同桌捅了一下,從夢中驚醒過來。大家哄堂大笑!
鄭哲摯失望地走出了教室……
「大學生都是瘋子!」村民們從那場講座聯想到幾年前發瘋的那位中學老師,終於領悟到了這個道理。可不是嗎?講座過後的近兩個月里,這位大學生越來越孤僻和沉默了。他總是一個人單獨行動,很少跟教師們交流,就算校長找他談話,他也是心不在焉地問一句,答一句。上科普課的時候他老講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害得那些學生們一回家就怪腔怪調地學著話,「學習有什麼用呢?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
出了中學的圍牆往前過了一片小林子,便是美麗的海灘,這位大學生經常一個人來到這裡,坐看潮起潮落,嘴上念念有詞地似乎有永遠也想不完的心事!
此時,鄭哲摯便坐在海邊的一塊礁石上,閉上雙眼,傾聽著潮水拍打岩石的碎裂聲。風很大,冬季的海風!
他打了個寒戰,拉了拉衣領,睜開眼睛。陰天,那淺翠色的大海在灰濛的天空下更顯得蒼茫和博大。他站起來,跳在了那滿是貝殼的沙灘上。
「樂大的海灘早已經沒有貝殼了!」鄭哲摯半蹲著身子,拾起一個美麗的海螺,自言自語到,「它曾經也是一個生命,和我一樣的生命!……是誰讓它們連同它們的軀殼都在城市的海邊絕跡呢!」鄭哲摯抬起頭,看著沙灘上那成千上萬的貝殼。他又開始被往事所糾纏而不能自拔!
邂逅的美麗,相伴的快樂,變故的突然,追求的漫長……這所有與她的往事一幕幕刺痛著鄭哲摯的心!為何明明快要擁有了她卻又失去?為何明明那麼愛她卻怎麼也得不到她?……原本或許都過去了。畢竟他真的累了,連她的樣子都在他的腦海中漸漸模糊。可為何她又要再次出現?甚至還多了個他!
那天晚上,他只看了一眼她和他握住的手,便跑開了。心中那份對女孩狂熱的愛經過了一個月的沉寂後又重新燃起!雖然理智告誡他這一切已經沒有希望了。
但人是不能夠決定自己的!當他絕望地出現在女孩面前時,他還是沒有勇氣抱住她,親吻她,脅迫她……哪怕這只是報復!……該理智的時候按捺不住內心的執拗,而該衝動的時候他卻理智了!
實習這兩個多月來,他無時不刻不想念著她——那位自稱為妲己的女子,那位讓他欲罷不能卻無可奈何的女子,那位最終讓他領悟到了人生真諦的女子……
他給她打電話,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想給她發信,鄉下卻不能上網。他只好買來信封和郵票,給她寄去了一封封自己僅存的一點希望。她的回信越來越短,語氣越來越嚴厲,直到完全沒有了她的回音。連以死相逼也不能換來她的一絲憐憫!
鄭哲摯真的絕望了!愛了卻不能夠得到,可以為她付出所有卻反倒遭到她的冷落!他比自己優秀嗎?他比自己帥嗎?他對她的愛有自己對她的深嗎?他對她的愛有自己對她的長嗎?……可恨的是他們只相處了一個月,她就選擇了他!……人生還有什麼公平和價值可言?!
事實上這兩個多月來,鄭哲摯心裡那稀里古怪的想法越來越多,幾乎讓他懷疑起世界上所有存在的一切!來到這裡實習不僅沒有使鄭哲摯在新的環境中把自己從單戀的汪洋大海中解救出來,反而在孤寂中把自己推向了可怕的自我折磨的思想深淵……毫無疑問,他的心理疾病已經相當嚴重了!
海風趕著浪濤的喧鬧由遠及近,不遠處那擱淺在沙灘上的船隻瞬間已在水中搖晃。波濤漫過一塊塊被海蠣殼鑲嵌的礁石,淹沒了一堆堆華麗卻沒有生命的貝殼,朝那位沉思中的大學生湧來……
漲潮!……想到愛與人生的短暫卻無可奈何,鄭哲摯自嘲地看了一眼身後的世界,朝浪濤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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