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抵天津的第二天,因百感交集而徹夜輾轉的郭居靜起了個大早,在客棧內院站著獨自彷徨。墨子閣 m.mozige.com
他萬曆二十二年來華,在大明已經待了整整二十六年。再過幾天,他就六十歲了。郭居靜深入研習過儒教的經典,知道孔聖人在《論語》為政篇里說過:「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
人生如夢似幻,郭居靜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在京師跨過「耳順之年」。
他不是沒來過京師,早在十五年前的萬曆三十三年,他就拜會過這座偉大的城市。他在北京和利瑪竇促膝長談,異國的醇香讓他們在微醺的狀態下,分享來華的經歷,又討論聖教的未來。
他倆都是義大利人,故而可以在舉杯對飲的時候,借天上的圓月、用久違的母語,緬懷那個已經永遠不會再回去的故鄉。
萬曆三十四年初,郭居靜闊別利瑪竇,並相約五年後,在有「人間天堂」之稱的杭州再見。
可利瑪竇沒能來赴約。
萬曆三十八年5月11日,利瑪竇病逝於北京。
郭居靜還記得那個上午。船家迎著初晨的暖陽,站在船頭高喝:「杭州!」而他卻被春風迷了眼睛,在似水繁華的天堂間潸然淚下。
「道友,請問你也是接了聖旨來京論道的嗎?」一個澄澈女聲將郭居靜拉回現實。
「道友?」郭居靜轉過身,回頭看向聲音的主人。
那是一個身著道袍的年輕女子。郭居靜只看她一眼,腦海里就自動浮現出劉禹錫在散文里寫的「出淤不染」「濯漣不妖」。
「佛郎機人?」郭居靜轉身後,女子立刻意識到自己認錯了。
「在下郭居靜,澳門耶穌會士。」郭居靜身姿挺拔,穿著一件很像道袍的簡樸儒服,梳著傳統的中式髮型,他的兩鬢剃得很乾淨,從背後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白胡飄飄、仙風道骨的老道士。也難怪女子會認錯。
「請問姑娘是?」郭居靜問道。
「龍虎山張詩芮,家父是正一道龍虎宗第五十一代天師張顯庸。」顯庸二字是萬曆皇帝所賜,算是敬稱。
「張天師也進京了?」郭居靜的語氣里頗有幾分驚喜。
郭居靜十分贊同利瑪竇的主張。始終貫徹「華化在前、傳教在後」的原則,對儒、釋、道三教都有了解。
「家父奉旨進京,過鄱陽湖後身體不適。至南京時恐君前失儀,所以暫留應天。」張詩芮聽出了郭居靜的期待,故而沒有隱瞞。
「那真是太遺憾了。」郭居靜輕嘆一口氣,如果有機會,他倒是真想見見張天師。「請問......」
這時候,會長龍華民帶著耶穌會的成員和幾位商人代表走了出來。他來到郭居靜身邊,打斷了郭居靜和這個異教徒的交流。
「走吧。」龍華民語氣不善。
我沒見過這個佛郎機人吧?張詩芮敏銳地察覺到了龍華民的敵意,但她只覺得莫名其妙。
「告辭。」郭居靜有些不悅,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向張詩芮拱手辭別。
「告辭。」張詩芮微笑著拱手還禮。
等耶穌會的人全部離開客棧後,一個身著素服、捏著刀鞘、眼神凌冽的女子走到張詩芮身邊,問道:「姑娘,咱們今天進京嗎?」
「父親和弟弟恐怕一時半會兒來不了了。」張詩芮喃喃自語道。
張詩芮隱約覺得,下到龍虎山的聖旨,和不久前離開客棧的耶穌會使團有某種聯繫。「丁姑娘,不等了,咱們走吧。」
張詩芮到櫃檯邊上,拿出自己的通關文書和腰牌。「掌柜,算一下賬吧。」
「張小姐,收起來吧,小人認得的。」客棧很少有女人獨自投宿,加上張詩芮拿的又是龍虎山的牌子,所以掌柜對她的印象很深。
「我看看。對了,二位同住一間上房,共十二天。一天五錢銀子,合六兩。」這家客棧的餐食是即時付費的,對長住的客人只計房費。
「好。」張詩芮點點頭。從荷包里掏出十來個大小不一的碎銀子。「你稱稱吧,看看夠不夠。」
「好嘞。」掌柜從櫃檯下摸出一桿秤。
「你這稱准嗎?」丁白纓走到櫃檯邊,將手裡捏著的刀改放到懷裡抱著。
「哎喲!瞧您說的,小人這家『津口棧』從武宗爺那時候就開著了。做的都是本分生意。」掌柜看著丁白纓懷裡的刀,不由得向後縮了縮。
「那同樣是上房,為什麼你收佛郎機人就是一兩銀子一夜?」丁白纓眼神不善。
「您......我......」掌柜被噎住了。話說佛郎機人結賬的時候也沒見這姑娘啊。
「哼。」丁白纓從櫃面上划走幾個半大不小的銀塊,放在手上掂了掂。「這些就夠六兩了。要不稱稱?你的秤怕是不夠吧。」
「不稱了。肯定夠!」按一般的流程,這時候掌柜應該擺出兇惡的神色讓面前的人滾出去。但看著丁白纓似笑非笑的嘴角,他卻提不起這個勇氣。
丁白纓把剩下的銀子劃拉走,取走一個大概一兩重的銀塊後,把剩下的放到張詩芮的手心。「姑娘,走吧。」
「他這是黑店呀,不報官嗎?」張詩芮問道。
「我的大小姐,這家是離渡口最近的客棧。」丁白纓苦笑道。
「這又怎麼了?」這是張詩芮第一次離開江西。而且如果不是天師張顯庸在半路病倒,她也不會單獨行動。
「這兒歸天津衛指揮使司管。指揮使司不點頭,誰也別想在渡口附近做客棧生意。」丁白纓在解釋的時候,心底莫名地升起一種給白紙染色的偷愉感。
「這可是天子腳下!」張詩芮一瞬間就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兒了。
「京師才是天子腳下。」丁白纓輕哼一聲,然後說了一句廢話。「北直隸是京畿。」
「我們奉旨進京面聖,正好......」張詩芮的話還沒說完,丁白纓就用左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張天師是奉旨進京論道的。」丁白纓低聲說。
張詩芮推開丁白纓的手。「我當然知道。」
「知道就好。」丁白纓點點頭。她此時還沒有意識到,張詩芮的「知道」和她嘴裡的「知道」不是一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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