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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驚的不止是坐在賭坊里的高小六。
有田間勞作的身材高大,面色淳樸的農夫,看著地上枯草擺出的印記,忘記了揮動鋤頭。
有城鎮酒樓後廚滿頭大汗的廚子,一手握著刀,一手拿著店夥計遞來的菜單木牌,似乎看到什麼震驚的菜餚,臉上的汗流進眼睛裡都忘記眨眼。
有坐在私塾里的中年文士,絲毫不在意課堂里互相打鬧的孩童,握著書卷似乎看入迷,直到看的眼睛發疼,不得不抬袖掩面揉眼。
有蹲在街上乞丐,捧著好人心扔來的半塊餅子,不知是太久沒有見到新鮮的食物,遲遲捨不得送進嘴邊,直到旁邊的乞丐看不下去了,要來搶,他才狼吞虎咽,噎得眼淚都落下來。
有站在城門等候核查的獨行人,風塵僕僕,看著牆上貼著的官府緝捕文書,似乎對其上人鬼難認的畫像看入迷,深秋的風將他遮掩頭臉的帽子吹飛了也沒察覺。
有倚在青樓門口買花的女妓,似乎對滿籃子的花不知如何選擇,呆呆出神,毫無招待客人的靈動。
......
......
雖然董娘子不要七星晚上熬夜趕工,但玲瓏坊除了給租房子,還給了充足的燈油,因此晚上的屋宅里燈火通明,窗欞上倒映著繡架前穿針走線的女子身影。
當然,如果有人真走進屋內的話,就會看到燈下坐著的女子不是七星,而是婢女青雉。
青雉倒也不是裝樣子,她在按照七星的指點練習繡技,生疏笨拙,但認真專注。
作為杏花山七星小姐的婢女,她也要像小姐那樣手巧,必要的時候能助力小姐,哪怕只是做替身,為小姐掩護。
如意坊的工坊內,亦是燈火通明。
跟捏著繡花針不同,這裡的七星束扎衣袖,手裡握著一把長刀鋸,腳踩著踏板,躬身將木板鋸開。
木屑的味道充斥鼻息間。
魏東家站在一旁,用輪車固定好身體,雙手托著一塊木料眯眼看,不時拿起筆在上做標記。
雖然這一架輪車是七星做,但魏東家要跟著學,爭取接下來自己能親自打造輪車。
墨家從不吝嗇技藝,只要想學,傾囊相授。
陸掌柜也在一旁,不過他不是木匠,對匠工技藝不感興趣,如同在賬房一般,看著桌案前上的冊子,手裡擺弄著算籌。
「截止目前,一共收到二十個回應。」他說,忍不住感慨,「真是沒想到,原來還有這麼多人在。」
上一次是問京城,京城有回應,其實也沒太大意外,雖然魏東家對京城刻薄,但其實大家也都是這樣認為,京城的墨家自然比其他地方要活得好一些。
這一次他們則是四面八方發消息。
竟然也得到了回應。
「不過,都是表達驚訝和詢問的,訴求並不多。」陸掌柜收起感慨,說,「只有幾個,而且——」
他的臉色凝重。
「京城那邊說,官府已經察覺,正在嚴查,讓我們安穩些。」
雖然魏東家覺得京城說的對,但還是哼了聲:「他們也沒安穩啊,憑什麼管我們。」
陸掌柜不理會魏東家,看著七星:「七星小姐,形勢的確嚴峻,還要讓這個家活起來嗎?」
七星握著鋸子站直身子:「正因為形勢嚴峻,更要活起來,隱匿潛藏,人心離散,出事孤立無援,那家業就真的要斷絕了。」
五更的時候,七星通過暗門離開了如意坊。
陸掌柜送完七星回來,看到魏東家還在作坊,端詳著七星未完工的輪車,認真比量。
「我說。」陸掌柜問,「你不覺得是胡鬧嗎?」
魏東家拿起來牽鑽,問:「什麼胡鬧?當巨子嗎?」
說到這裡,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牽鑽都拿不穩了。
陸掌柜不得不停下自己要說的話來打斷他:「別把你的手鑽透了,雖然我很好奇七星小姐會再打造出來一輛什麼車。」
陸掌柜說起刻薄的話也不比東家差。
魏東家哈哈笑,問:「老陸,你說實話,你想過當巨子嗎?」
陸掌柜瞪了他一眼沒說話。
「我知道你現在有自知之明,那你年輕時候呢?沒有自知之明不知天高地厚的時候,想都沒想過嗎?」魏東家追問。
陸掌柜沒好氣說:「問我幹什麼,問你自己,你年輕的時候能打造出一輛你現在坐的輪車嗎?」
年輕人跟年輕人也是不一樣的。
有的年輕人是不知天高地厚,有的年輕人則是恃才傲物。
尤其會認為自己將是那個背負起天降大任的天選之人。
年輕嘛,什麼都敢想。
「想誰都能想,但做事又不是想想就可以。」陸掌柜無奈說,「且不說當不當巨子,洗脫冤屈,就說現在,官府正盯上我們,讓家裡活起來,真不是瞎胡鬧嗎?」
「瞎胡鬧…..老陸,什麼叫瞎胡鬧,什麼叫不胡鬧?」魏東家坐在輪車上,將牽鑽放在木架上,緩緩拉動,木屑細細而落,「我聽段師說,巨子想要恢復先聖榮光,所以去為皇帝鑄神兵器,結果呢?卻成了與晉王謀逆,巨子殉道,五師皆亡,家倒人散,那巨子的作為,是不是瞎胡鬧?」
陸掌柜皺眉:「魏松,你在質疑巨子?」
「我沒有。」魏東家說,「我只是不明白,什麼叫胡鬧什麼叫不胡鬧。」
當年的事,死了家人,失去了家業,都還好,他們墨者子弟,生生滅滅,承天之志,人死志氣與天同在,但最可怕的是,罪名之下,毀了志。
他們一心鋤強扶弱,替天行道,最後卻成了亂道之罪人,作惡之兇徒。
傷了心,滅了志氣啊。
這些年家裡的人活著也宛如死了一般悄無聲息,多半是因為這個,心死。
陸掌柜輕聲說:「七星小姐說了,巨子沒有與晉王謀逆,巨子是真心實意想要聖學重回正統,為國為民做更多事。」
魏東家放下牽鑽,拿起墨斗:「所以都是想的挺好,做起來會怎樣,沒人知道。」
陸掌柜默然一刻:「所以,你是贊同她這樣做,你就不怕萬一」
「萬一什麼?」魏東家眯著眼看墨斗,「我們都這樣子了,還有什麼萬一?」
萬一家業敗了?家業現在已經敗了。
萬一人都死了?這樣活著跟死了有什麼區別。
「與其這樣無聲無息的死了,還不如熱熱鬧鬧亂鬨鬨瞎折騰一場。」
說到這裡魏東家看向陸掌柜。
「我每次做夢,都會死在那時候,那樣死了也好。」
陸掌柜笑了:「你想尋死還不容易?早些年就去唄,何必等著年輕人來?」
魏東家呸了聲:「要想尋死也得有那個本事,早些年我站都站不起來,我要是有這個年輕人的本事——」
他端詳著未成形的輪車,又是讚嘆又是羨慕。
「我當然早就鬧起來了。」
他看向陸掌柜,眉毛挑了挑,說:「老陸,我們如意坊真要是出個巨子,那你我不得弄個師者噹噹?」
陸掌柜嗤了聲:「你就算了吧,實在不像個師者。」說著輕輕撫了撫鬢角,「我倒是還可以。」
夜色籠罩的作坊內,燈火搖晃,吵鬧聲嘈雜,睡在前院守店的夥計半夢半醒中呢喃「東家有了輪車,真是太吵了。」翻個身堵住耳朵。
七星走在濃濃夜色中,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從如意坊的暗門,到她租住院落的暗門,只隔了一條街。
前幾次都是陸掌柜親自送她,後來七星謝絕了。
「路熟悉了。」她說,「而且萬一被人發現,我一個人獨行,比我們兩個人更好解釋。」
陸掌柜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一個人可以解釋熬夜做工的繡娘回家因為不熟悉迷了路。
沒有了陸掌柜相送,七星回家的路就不再是那一條,或者躍上牆頭或者從屋頂踏步,或者站在高高的樹梢上,審視著這座城城池。
等天光微微放亮的時候,七星回到家中,看著坐在繡架前打瞌睡的青雉。
她從不懷疑這個婢女的忠心,但再忠心的人也需要睡覺。
繡架並不是適合睡覺的地方,青雉撐著頭的胳膊終於滑落,這讓她整個人向下一跌,頭磕在繡架上,人也醒了過來。
「小姐?」迷迷糊糊的青雉伸手摸頭,看到了站在屋子裡的女孩兒。
昏昏青光里,女孩兒看著她,臉上浮現一絲笑,點點頭。
「小姐你回來了。」青雉清醒過來,從繡架上站起來,「吃過飯了嗎?我煮了粥。」
七星說:「不餓,我先去休息。」
青雉應聲是:「小姐你熬了一夜困了吧,快去睡。」
七星走向內室,簡單洗漱換上寢衣躺在床上。
青光漸漸變亮,也熬了一夜的青雉並沒有立刻去歇息,能聽到院子裡輕輕走動,餵了雞鴨瘦驢,還打開門買了沿街叫賣小販最新鮮的菜
「青雉,你家小姐呢?」董娘子的聲音也傳來。
董娘子家也在這條巷子裡。
「小姐忙了一晚上,做好了一條雲肩。」青雉聲音歡快,「董掌柜你稍等我去拿來給你。」
青雉腳步噔噔,董娘子連聲哎呦,院子裡變得熱鬧。
「這也太好了吧。」
「熬了一個晚上,以後不許這樣了。」
「讓她好好休息,我這就去讓王家娘子看看雲肩!」
「哎呦我真是走了大運,遇到這麼好的繡娘。」
嘈雜的院落隨著腳步聲關門聲漸漸安靜。
繡娘七星閉上了眼。
人都是要睡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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