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姬,昭姬,吾聽到了,這是你這些年的心聲麼……」
蔡邕兩眼忽然陷入迷離,竟忘記了告誡,縱馬就要跟著遠處此起彼伏傳來的聲聲吟誦,直向那匈奴劃定的禁區坡地而去。不過,早有防備的胡車兒,一把將馬給生生扯了回來。
也許是風向的問題,吟誦聲一直斷斷續續,不過聽得出是清脆的女聲。
劉域揉了揉耳朵,不相信自己的聽力竟然比不過一個老頭子。
正在這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女子的聲音,忽然就像經過了一個高音喇叭,猛然變得清清楚楚,就連每個字之間的陰陽頓挫都清晰明亮,讓人聽來,仿佛一下子跟著她一起悲歡離合了起來:
「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復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舉頭仰望兮空雲煙,九拍懷情兮誰為傳。」
劉域只聽得一陣陣心頭大震。
誰能想到,流傳千年的經典《胡笳十八拍》組詩,竟然是在這種場合,讓他給親耳聽到!
突然,一雙冰涼手顫抖著伸過來,緊緊地一把攥住了他:
「快,劉域,吾心神大亂,已經做不出任何詩來。這是昭姬的哭訴,我們必須給她回應。」
劉域頓時有些傻眼了,趕緊兩手一攤道:
「我哪裡會作詩呀,而且還不能牛頭不對馬嘴的。」
「不,你一定行,」賈詡看他一眼,忽然搭腔道:
「你是神人,不管用什麼法子,你一定可以的!」
劉域搖搖頭,突然從吟誦聲中聽到了一種難以割捨的如泣如訴的濃烈意味,搜腸刮肚緊急盤點了一番,忽然想起以前在這條西風古道上跑車時,自己常常愛哼的一首歌,一闕詞不由得跟著脫口念了出來: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回,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骨肉半零落。兩行清淚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此詩一出,對面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傳來一聲決堤般的哭號。
緊接著,坡地上衝出一個衣袂飄飄的女子,一面跌跌撞撞往這邊大步奔跑,一面不顧一切地將一個隱隱約約的襁褓,高高舉過頭頂,嘴裡泣不成聲地嘶喊著:
「父親,父親,不孝昭姬,已然有、有了孩子……」
話音未落,一個彪形大漢,身披虎皮大氅,手提圓月彎刀,騎著一匹四蹄踏雪的烏黑駿馬,只幾個起落,便縱馬趕到。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毫不手軟,一把揪住女人長發,直接就將她拖了回來。奪下襁褓,順手一掌下去,女人便癱軟在馬上。
突然,這惡漢勒住馬韁,雙腿緊扣,虎視眈眈地遠遠望過來,嘴裡大喝一聲:
「呔,看也看了,聽也聽了,爾等還不速速離去麼?」
「於夫羅,這混蛋一定就是左賢王於夫羅了——」
劉域雙拳緊握,目不轉睛地極目遠眺著,一隻手忽然從後面伸過來,探手將他扔上馬背,一群人隨即迅速消失在遠方。
渾渾噩噩中,一行人也不知走了幾日。只記得餓了就吃,困了到地就睡,也不分晝夜,更不問路途,沒有一個人說話,直到遠遠地看見一座城池,巍然聳立。
「子叔先生,」賈詡看了一眼城門上的「敦煌郡城」四個大字,隨即扭頭道:
「怕是我等不能再強行趕路了,蔡公這個樣子,必須馬上找來郎中好生瞧瞧才是。當然,其他人怕是也都要好生歇息一下了,不然又要恐生事端。」
邯鄲淳點點頭,疲憊地甚至連眼睛都懶得張開一下。
這一次行程,給人的打擊實在太大。
不是單純的羞辱,不是單純的憤怒,更不是單純的仇恨。是什麼,經歷此事的每個人都說不出來。
但是一股火,卻是實實在在地從此堵在心上。
返程的這一路上,劉域總算看出來了。這些極大名頭的謀士和猛人,在形勢差強人意時,一樣會窩火,一樣會萎靡不振,一樣會在做了縮頭烏龜之後變成一段短暫的傻瓜和呆子。
他也一樣,戚戚然如一條喪家之犬,跟著大家縮著身子一言不發地跑了回來。高聳的城牆,城裡來來往往同為漢人熙熙攘攘的聲音和鄉音,驀然將他從草原的驚魂中拉了回來。好吧,唯一不同的是,在這份真實的悲悲戚戚的情緒中,他其實是比其他人多了一份隱隱竊喜。
正是這份竊喜,讓他感到了一種可能和自信:天下英雄與名士,似乎也不是想像中的那樣難以馴服,那樣的遙不可及。
不過,現在還真的不是悄悄高興的時候。
因為,蔡邕這老頭倒了。接連的精神打擊,加上骨肉相對卻不能相見的急火攻心,而且人家還是輾轉半年,一直從江南跋涉到西域,這樣的奔波本身就足夠摧殘一個人了。
郎中很快找來了,但望聞切問了半天,最後卻搖搖頭走了。
追出去一問,人家只說了四個字:油枯燈盡。
什麼意思?很簡單,就是人上了歲數,經不起折騰。既然折騰了,就得快速燃燒。快速燃燒又得不到補充、滋養,當然就得躺下不起囉。
所以,這不是病,但比病更麻煩,更棘手。
眾人回到客棧,不禁面面相覷。
「還有這等事情?」
閱歷豐富、看人無數的邯鄲淳,緊皺眉頭,忍不住扣了扣鼻子,將自己一雙眼睛望向了賈詡。
面對老友的生死存亡,哪裡還顧得上爭強鬥勝。
再說了,不知不覺,其實自己不早已將這個小了一輪的傢伙,這些日子,願意不願意的都把他當做了主心骨麼?
賈詡自然一眼就明白邯鄲淳看過來的眼神是何意,於是目光一斜,飛快地落在了劉域身上。
哦,邯鄲淳眉毛揚了揚,剛要說話,不防賈詡卻大聲咳嗽了一聲,兩個眉毛耷拉下來,眼神賊溜溜地定格在一直被劉域緊攥手中的背囊上。
邯鄲淳不由得心裡一跳,頓時疑惑甚至是憤怒地盯著賈詡看了起來。
大家在酒肆時不是說好了麼,怎麼現在卻要直接動手?而且怎麼動手,是偷是搶,還是直接管人家小娃娃要?
邯鄲淳的汗,一下子淌了下來。
重點是,現在每個人都已經認定這個小娃娃,不是神人也勝似神人。以前不知也就罷了,現在知道了,還敢這麼去直通通的動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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