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滄錄 第七十三章 順天隨緣

    雲端之上，轟然雷鳴。</p>

    小殿下說完這句話後，手掌心抵住虛空箭簇底部，猛地發力，腰部微扭，一整面巨大戰鼓以圓心那點崩開，連同被釘在戰鼓上的神靈，一同炸成漫天血沫。</p>

    小殿下一身血紅蓮衣，衣擺隨天頂狂風作響，濺開炸出的血沫卻自兩旁飛開，他儀態自如抬起頭，望著天外再度撐開的穹光。</p>

    這一次他的神情凝重了一些。</p>

    上面有平靜的聲音傳來。</p>

    「可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p>

    小殿下笑著點了點頭，說道：「自然是知道的。」</p>

    他輕柔問道：「你是天外天？」</p>

    上面沉默了片刻。</p>

    自然是沒有回答的。</p>

    穹頂再上，無盡風光，一根璀璨金色的手指，緩緩從穹頂窟窿之處探下，僅僅是一截指尖，便壓碎了雷雲，擠開了金光。</p>

    天大神通，煞是威嚴。</p>

    小殿下抬起頭來，望著那截巨大無比的指尖，搖了搖頭說道：「在你之上，天外還有天......」</p>

    「在我之上，人外已沒有人。」</p>

    大君早已跨越了大宗師境界。</p>

    此上無人。</p>

    此下眾生。</p>

    那截巨大指尖，溢散迸發著金光，剎那便點在雲端之上，崩出的璀璨金色宛如佛光，將整片蒼穹全都炸開，「緩慢」波及。</p>

    整片天地，俱是極靜。</p>

    ......</p>

    ......</p>

    大稷山脈，涼甲城中，接到了一條刻不容緩的諭令。</p>

    「撤甲——」</p>

    「撤甲！」</p>

    「快點......撤甲！」</p>

    袁四指一隻手拖拉著氣若遊絲的江輕衣，他只剩一條手臂，半隻衣袖空空如也，齊肩被西妖撕開，面色蒼白，跌跌撞撞。</p>

    他鬆開攥住江輕衣後衣領的那隻手，狠狠一掌拍在郭攸之面前的木桌之上，一掌將整張木桌拍塌，灰塵彌散之中，那張尚在流血的面孔，顯得猶為猙獰：「給老子把西關的兵甲全都從交戰鋒線撤回來！」</p>

    郭攸之和董允兩人面色難看，只是瞥了一眼，就看到了江輕衣身上由飛劍戳穿的鮮血潺潺的細小血洞，還有一身幾乎快要碎掉的所謂金剛體魄。</p>

    他們不太清楚這樣的傷勢從何而來。</p>

    但毫無疑問。</p>

    西妖是不會用劍的。</p>

    兩位從洛陽接受諭令，承職在西關涼甲城負責督戰的官員，此刻抿住嘴唇，想到了最不敢相信的那種可能性。</p>

    袁四指袖內，兩股血氣迸發，他一隻手攥住兩人的衣襟，厲聲道：「給你們十個呼吸，要麼做洛陽的官，死在西關，要麼......」</p>

    於是這條諭令順利地傳到了鋒線之處。</p>

    片刻之後，郭攸之和董允兩人相互攙扶，面色慘白走出城主府，看著涼甲城過道之處，一片猩紅淋漓，遍地躺滿屍體，這些屍體擠在一起，有些身首異處，有些四肢不全，血跡濺了整條涼甲城通向城主府的道路。</p>

    袁四指竟是一路殺了過來。</p>

    過道上，躺著的，死掉的，都是些來自洛陽土生土長的官員。</p>

    這些身穿洛陽皇都官袍的官員，他連一句話都懶得過問，直接殺了，都是些不通修行的文人，費不了多少修為，即便如此，最後到了城主府，仍然是油盡燈枯，不然以袁四指的脾性，很可能等不到十個呼吸，只須等到自己緩過氣來，就會殺了當時猶豫不決的郭攸之和董允二人。</p>

    這道撤甲的命令極為古怪。</p>

    又實行的相當徹底。</p>

    撤甲的過程，很有可能會面臨妖族獸潮的進攻。</p>

    而幸運的，是妖族的獸潮......並沒有選擇進攻。</p>

    而是同樣選擇了撤退。</p>

    ......</p>

    ......</p>

    漆黑的獸族潮水之中，有一頭威風凜凜的巨大雪獅，它奔行在大地之上，下一剎那頭顱之上有千斤巨力砸來，砸得它頭顱直接墜入地面，濺出一朵猩紅血花。</p>

    一道月白色長袍的女子身影，足尖如綻春雷，轟然踩塌雪獅子頭顱之後，整個人如疾箭射出，面色滿是慘白，向前瘋狂掠行。</p>

    她的背後死死背著一個玄黑長袍裹住的男子。</p>

    那個男人的雙手已經沒了力氣，在風中搖擺，晃蕩，被秋水架住手肘，雙足拖行搖曳在空中，在掠行的過程之中，不斷有細微的血絲溢出，從玄黑長袍各處滲出。</p>

    像是一個死人。</p>

    秋水瘋了一樣向西域方向掠行。</p>

    「喂！」</p>

    「醒醒......」</p>

    「醒醒......」</p>

    她唇焦口燥，架住顧勝城的雙手，像是馱著一座小山奔行，終究是體力不支，向前撲倒，滾了兩圈，被一頭雪豹拱起身子，趴伏在妖獸脊樑，在顛簸數下之後，有一條柔軟象鼻，捲起兩人，擱在了更為寬敞的象背。</p>

    秋水深深喘了一口氣。</p>

    撤退的命令已經下達。</p>

    她不可能讓獸潮繼續進攻。</p>

    對她而言，棋宮的勝負遠遠不如某人的生死重要。</p>

    而眼下，這個男人，揭開了玄黑長袍之後，眉心有一個清晰可見的手指窟窿。</p>

    「顧勝城，不能睡......不能睡......」秋水的嘴唇一片煞白，她雙手疊掌，手肘撐得極直，以全身的力量，不斷擠壓著這個男人的胸口，想要讓他的心臟跳動起來。</p>

    她感應著手掌底下的動靜。</p>

    沒有動靜。</p>

    她伏在顧勝城的胸口，滿面流涕，看著血淋淋的眉心窟窿。</p>

    身體裡滾動的血液，還在因為那位大君的剎那降臨，而變得輝煌，同時夾雜著恐懼。</p>

    對於活在西域的生靈而言，能夠目睹那位大君親臨，便已經是無上的榮幸。</p>

    是人是妖，已經不再重要，即便是秋水，亦不能避免這種血統上的碾壓，在短暫的「大君時刻」過去之後，她依然情不自禁生出想要給虛無縹緲的八尺山皇座跪下的念頭。</p>

    顧勝城失去意識之後，秋水便理所當然成了整隻獸潮的最高領袖。</p>

    她竭盡全力吼出了撤退的命令。</p>

    目前是十萬火急的情景。</p>

    就算打下了涼甲城又如何？</p>

    更何況，以如今妖族獸潮的狀態，根本不可能打下涼甲城。</p>

    每一頭妖獸，都沉浸在「大君時刻」之中無法自拔，此刻奔走在遠離大稷山脈的方向上，向著西域極速前進，血液里流淌翻滾著熾烈的榮耀。</p>

    這樣的一種狀態，像是亢奮，更像是能夠在大戰之中取勝的狀態。</p>

    只可惜那位大君帶給獸潮的，並不全是加持的意念。</p>

    更多的是威壓。</p>

    有些妖獸已經在奔走途中出現了身體支撐不住，直接崩成血塊的情況。</p>

    在那一瞬間，它們距離「大君」，實在是太近了。</p>

    這是足量的春藥。</p>

    更是過量的毒藥。</p>

    在興奮之後，這些妖獸的瞳孔之中變得麻木，木然，甚至連秋水的命令都不去理會。</p>

    若是讓它們見到了人血，很可能會在衝垮大稷山脈，涼甲城後，向著人族腹地悍不畏死的繼續衝去，無法阻攔。</p>

    那麼最後的結果，就是所有的獸潮，全都葬送給北魏的軍士。</p>

    ......</p>

    ......</p>

    蘭陵城內。</p>

    沒有戰亂，也沒有鐵蹄。</p>

    一派安寧。</p>

    一場淒涼的冬雨還在綿延，蘭陵城內修葺了一座古寺，方便大榕寺的客卿每年來蘭陵城內有處休息。</p>

    古寺里有位紫衣姑娘，站在屋檐下，看著滴滴答答的雨滴順延木瓦流淌，在她面前連成絲線。</p>

    魏靈衫伸出手，接住雨滴，看著雨滴在掌心匯聚成一湖，接著後續雨滴追上前面雨滴，兩兩擊在一起清脆迸開。</p>

    吧嗒一聲。</p>

    她緩緩低眉，雨滴從睫毛上匯聚。</p>

    她蹙起眉頭，想著臨走時候，與她對視的那雙眸子，就這麼沒有預兆，忽地變了顏色。</p>

    青蓮變紅蓮。</p>

    那個人......</p>

    那個自己熟悉的人，就這麼一下消失了。</p>

    魏靈衫一隻手拎著紫衣裙擺，站在屋檐下，看著空空蕩蕩的古寺，雨勢漸小。</p>

    古寺里一個人也沒有。</p>

    還有半柱香在燃，說明先前有人來過。</p>

    她好像看到了如山如海一樣的人，擠滿了自己的世界，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從屋檐下走過，踏過門檻，入寺出寺，不曾留步。</p>

    魏靈衫靜靜看著古寺屋檐，上面掛著兩個香囊，左邊右邊各自一個。</p>

    左邊寫的字已經磨損看不清楚。</p>

    右邊囊上字跡也很淡，但是卻能看清。</p>

    四個字，順天隨緣。</p>

    有些荒唐。</p>

    有些人在遠方廝殺，為了活著。</p>

    而有些人就在這裡，閒著等死。</p>

    這個世界，一直都是這麼荒唐。</p>

    ......</p>

    ......</p>

    順天隨緣。</p>

    無數條平行線段，遇到一起，叫做緣分。</p>

    緣分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p>

    首先你要相信有，它才會有。</p>

    郡主大人想到了那雙眸子的主人，最後對自己說的話。</p>

    他說：「等我回來。」</p>

    她試著伸出一隻手，想等屋檐下的那滴雨滴落下，或者等他回來。</p>

    雨已經很小了。</p>

    那滴雨滴緩緩醞釀，然後滴落。</p>

    啪嗒一聲。</p>

    並沒有落入魏靈衫的手掌掌心。</p>

    郡主大人微微怔住，看著一抹油紙傘邊緣微旋，接住了那滴雨滴。</p>

    油紙傘下，是一個紅髻別發，身穿居士服的年輕女子。</p>

    她聲音平靜說道：「又見面了。」</p>

    魏靈衫看著她捻起那個香囊，又說道：「順天隨緣......你相信有緣分嗎？」</p>

    這是一個很突兀的問題。</p>

    魏靈衫以前是相信緣分的。</p>

    現在她沉默了片刻，沒有急著回答，很可能是因為許久沒有見面，她又的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p>

    易小安笑了笑，收起兩個香囊，塞入腰間，折起油紙傘，將傘尖平舉，對著門一側，輕輕抵住，然後轉動，旋出許多細碎的傘面水花。</p>

    一年之後再見面。</p>

    易小安的居士服一身漆黑，帶著一身若有若無的殺氣。</p>

    魏靈衫已看不透她的修為。</p>

    易小安儀態自如地收傘而立，輕聲說道：「反正我是不信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