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巧若拙,大智若愚。
而聰明人之拙愚,誰能斷其真假。
只怕,聰明反被聰明誤。
道人長居天波浩渺,怒山滄海雖然只有道人一人,鎮日無言道人也不覺得冷清,因為偶爾也會有意想不到的客人登門。只不過大多數人都是先送拜帖,或者直接秘法傳音,除非迫在眉睫,大都不會直接闖進他的居所。
他是道門玄宗之首,單憑這個名號,任何人都會敬他三分。
史艷文是個特例。
他不僅闖進來了,而且還光明正大地占據了他的風波亭,雙手枕著下巴,睡得不省人事。
衣裳不如離別時的利落,護腕纏住的衣袖滑到了臂彎,眉頭死死蹙起,發冠未帶,幹練的黑髮都被滄海夜霧透濕,只靠一根簪子固定住,像是慌亂之下胡亂整理又沒整理清楚的。
冷到嘴唇發紫,卻還保持著這個姿勢紋絲不動。
客人背過手,不動聲色地晃悠出了亭,好像根本沒有看見過史艷文這個人。道人手中的拂塵緊了又松、鬆了又緊,卻也什麼動作都沒有做出,默默退出了亭中。
道人走得慢,快消失在天波浩渺時又回頭望了一眼。
風波亭很單調,勾勒小亭的框架無一不呈現著沉重的色彩,他驀然想起史艷文第一次來天波浩渺時的情景。那時他也是這幅模樣,可又比現在體面得多,言辭從容丰神如玉,而非現在的形容萎靡。
客人對史艷文的印象也是如此,在某些層面甚至比道人還要深刻。
再怎麼說,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史艷文至少是清醒的。
「好友看起來,似乎不是很平靜。」
這種事就不必特地說出來了。
道人有些無奈,他知道素還真縱橫武林數百年,辦事的手段並非全都經得起考驗,就如魔吞不動城的存在,只要確定了作惡者,便不顧一切殺之。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有時並非惡人的特權。
「家門冗事,招待不周,見笑。」
劍子仙跡並不介意,道,「無妨,只是事發倉促,弦首可有應對之法?」
「如何應對,還賴好友。」
「我?」劍子仙跡驚訝,「莫非弦首是想讓我將他帶走修道不成?」
道人看著他,「多日前艷文曾與三教先天有過面見,結果如何?」
劍子仙跡笑了笑,怪道當日只是清理史艷文身上的往生咒,卻請了他們三人同至,果然是打的這個主意。
「史艷文武骨極佳,文采亦不差,溫潤玉質的確使人倍生好感,但道法自然,他之心事太重,怕是做不到自然,與道不合。龍宿是有幾分欣賞史艷文的浩然氣質,但史艷文和素還真關係密切,他想必是不會給素還真這個麻煩隨意上門的藉口的。至於佛劍,他的情況,我想你比我們更清楚……」
道人點頭,「或許是因他身附往生咒涅槃新生,所以對常人多有加持之力的佛門力量,才會對他反有克制之力。」
「這便是了,他與佛有緣,卻入不得佛門。」
道人沒有任何意外,他既然早為史艷文考量來日,自然也明白這些事,「蒼知此事強求不得,今日請好友前來,也只是為求一個確認。現下,蒼另有要事,有勞好友奔波。」
相交多年,劍子仙跡自是了解他的意思,如此慎重,想來為之「奔波」的事多少有些嚴重。
「請說。」
「儒門有位外客,名喚戮世摩羅,蒼想請好友去問一問……他這兩日可有出去過,出去幾時,回來幾時,中間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
儒門天下的事麼,自然要劍子仙跡最適合打聽。
劍子仙跡對這名字還有三分印象,對他做過的事更有十分敬佩,所以一聽便聽出了端倪,「莫非此人要尋的人,就是史艷文?」
「是。」
「若打探清楚,你待如何?」
道人看著滄海波瀾沉默片刻,面色越冷,「人若做了錯事而不知悔改,是要受到懲罰的。」
……
殘霞忽變色,游雁有餘聲。
夕陽紅透蘆花,赤霞在江面劃出夢幻的一筆,史艷文折斷蘆葦枝抽瓤去芯,嵌入草片,折了個簡陋的笛子。
笛聲忐忑不平,還不如隨手摘下的草葉吹起來好聽,白費了一番功夫,史艷文嘆口氣,不知從哪裡拽出來一條水草,往蘆笛上纏了纏,扎了個獨木舟的樣子出來,又拋進了水裡。
蘆笛太輕,落在水面時連水花都沒濺起一個,飄飄蕩蕩地就逐著江濤遠去了。
看吧,費盡心力的東西,到頭來也得不到個善終。還不如妝點精神,放任自流。
他才這樣想,那蘆笛水草就勾住了懶懶躺在水面的蓮台荷葉上,隨著荷葉上下浮動不停。
「……」
史艷文盯著那被勾住的地方看了很久,忽然伸手去拿,似要把東西給奪回來,可他忽略自己與蓮台的距離,整個人都撲通一聲栽在了水裡。
這才算清醒過來。
回神看向蓮台上,佛者正靜靜看地著他,未置一語。
史艷文無比尷尬,修煉中出神也就罷了,還擾了佛者的清修。他伸出手扶住水榭邊緣,沒想到佛者突然用拂塵在水面一掃,就好像憑空多了只看不見的手,托著史艷文的身體,送上了蓮台。
冰冷的江水沾濕了佛者的衣服,佛者恍若未覺,他神情肅穆,寶相莊嚴,看得史艷文心裡頗為不安,愣了很久才反應過來要盤膝坐好,等著聆聽佛者的「教誨」。
「艷文魯莽,打擾前輩了。」
佛者將拂塵橫在膝上,輕輕嘆了口氣,「你想做什麼?」
史艷文眨了眨眼,「晚輩不懂前輩的意思。」
「秦假仙的話讓你多心了。」
「……」
佛者又問,「你想做什麼?」
史艷文垂眸,眼角餘光里蘆笛正糾纏在蓮座之下,不得自由。半晌,他看向佛者,怡然不懼,「無論我要做什麼,前輩都無法插手,不是嗎?」
倒是直接。
「是嗎?」
佛者看著面前倔強的白衣青年,慢慢抬手……
江水的寒冷在瞬間蒸發不見,連同這雅致水榭也開始了震動。
「等等!」史艷文臉色一白,「前輩……這幻境與我心境相連,若是強行破壞,艷文說不定將會自此刻陷入沉眠,前輩可要想清楚。」
佛者止住動作,語氣隱然已有了幾分嚴厲,「如此冒險,意欲何為?」
史艷文頂著壓力,半點不肯退讓,「前輩,晚輩沒有冒犯的意思,這處幻境雖然隔絕外部感知,可也能助前輩安心修行,艷文只是希望前輩不要插手而已。」
肅穆更添凝重,佛者伸出手指,史艷文緊繃了心神,他沒想到佛者會這麼快察覺,手指離他眉心越近,盤坐的身體就越動彈不得。
佛者好像在生氣,又好像不是,手指逼近眉心的剎那,史艷文只覺渾身寒毛都要豎了起來。
可這壓迫感卻在達到頂峰時,消失不見。
精神的鬆懈讓身體有了偷懶的藉口,史艷文瞬間失了力,手指發顫地摸了摸眉心。
「這是?」
佛者收手,嘆道,「既然有所籌謀,便更要保重精神,此術常駐,可助你減少恍惚失神之症狀。」
史艷文愣住,「不是……要阻止我嗎?」
佛者搖頭,「你可恨他?」
「沒有!」
「……」
猝然一怔,史艷文露出苦笑,「我只是覺得累,很累,艷文曾在戰場殫精竭慮、出生入死,最為疲憊的時候連水都難以喝下,可就算是那個時候,我也覺得比現在好。」
「你在逼自己做出選擇。」
「是,也不是。」史艷文道,「我從來都沒有選擇,正如素還真,私情和大義之間,他也沒有選擇。我選擇的是九界,素還真不用如我般左右為難,不過是因為他本來就身處自己的世界,他當然不用擔心顧及不上!可我不行,我的孩子,兄弟,朋友,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個世界,我必須要回去。」
「所以你要報恩還情,欲了斷因果。」
佛者也同樣直言不諱。
藍眸在佛者的拂塵上定住,史艷文複雜的情緒里莫名多了一些窘迫,「艷文也知道,自己選擇的方法……很荒唐。」
佛者默然。
「還情」?
這方法豈止荒唐,史艷文妥協的原因若真如他所說,無疑是用最冷酷殘忍的利刃刺了解鋒鏑一刀。
可嘆這刀插進解鋒鏑的胸膛,解鋒鏑或許還將他當成真情諾諾的認可。這是解鋒鏑相信的「殊途同歸」,卻是史艷文選擇的「分道揚鑣」。
解鋒鏑一定想不到史艷文會用這麼魚死網破的「計謀」,而史艷文確實用了,並且極其決絕!
他向來溫文自忍,可一旦用計,就讓他人膽戰心驚,他之心性,在異世和聚魂莊的摧折下,或多或少要涼薄些了。
——既然已經這麼狼狽了,那就索性更狼狽些吧。
快刀斬亂麻最爽快的途徑,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視線稍移,史艷文又掃了掃蘆笛,抬起頭道,「畢竟艷文除了自己,什麼都沒有了。」
他笑了笑,悵然神色顯露無遺。
三個月,枯半身預計的靈珠大成的時間是三個月,他便用三個月真身,還素還真十年記憶陪伴之情,此之謂——「報恩,還情」。
佛者卻目光如炬,不緊不慢地開口,問他,「你是不是已經用這個理由,說服了自己?」
「……」
「『當初指雁為羹,充飢畫餅,道無情卻有情』,」佛者仿佛已能預見到不久之後的結局,惋惜道,「史艷文,苦海無邊,回頭尚不晚。」
此計成,傷人傷己不算,此生恨憾難全。
額間的佛印化作了硃砂埋進皮下,史艷文試著朝海中打了一掌,果真於功體沒有什麼影響,反而在收功時如有清流走遍全身,運功倒比以往還要順遂。
「前輩真的只是要幫我靜心……」
也是,出家人不打誑語。
只是,既然不認同他,為何要幫助他?總不能是因為佛門講究「隨緣」吧?
報恩還情。
這理由的確荒唐,就算是報恩還情,就算是被秦假仙刺激,史艷文也不至於會做出這樣的糊塗事。其實他更想做的,沒有那麼複雜,他早已為之努力許久,整整十一年。中間的代價,有生命,有靈魂,還有……身體。
這次,他不會向任何人求助,任何人。
「艷文。」
清冷淡然的聲音打破了海潮翻滾下的寂靜,史艷文掌心驚縮,慢慢轉過了身,淺笑道,「兄長,艷文又來此叨擾了。」
道人站在背後,不知多久。
「何時來的?」
「剛來不久。」史艷文笑了笑,「不過,馬上又要走了。」
道人似乎有點意外,「可是有要事來此求助?」
「並無要事,」史艷文低下頭,指腹在手腕上摩挲收緊,斷然否定,「只是心血來潮,來此看看而已。」
道人再道,「若有困難,不必瞞我。」
騙不過的。
情緒失控之下,任何的決定都可能是讓人追悔不及,史艷文當下深以為是。既然左思右想終無法避過,史艷文便只能隨意尋了個理由,「其實艷文是想去荊棘山看看,路過天波浩渺,順道來探望探望兄長而已。」
「……」
「……」
道人的表情即便再清冷史艷文也能看出來「不信」兩個字。
氣氛有些尷尬。
「咳,艷文——」
「去過了嗎?」道人突然問他。
史艷文怔怔道,「正要去。」
「我陪你。」
「這……不必麻煩了吧?」
「不麻煩,走吧。」
荊棘山的位置離天波浩渺很遠,但對道人和史艷文來說,以輕功來回一日便可。不過,多了道人盯梢般的目光,這一日未免就過於長久了。
史艷文覺得自己已經走了大半天,其實也只有一個時辰而已。
「左邊。」
「嗯。」史艷文無意識地往左轉。
「是錯的。」
「嗯?啊!」
方才邁出一步的腳登時踉蹌,史艷文就看到一個凸起的斷木樁子戳在眼前,連忙旋身側開,定睛一看,想是不知哪裡的山野樵夫,砍柴砍得多了背不動,直梆梆插在地面,還頗有情趣地擺了個人形。
史艷文又尷尬又想笑,沒成想轉得太急,扯動了腿腳的酸痛處,腳止不住往後倒退停不下來。
道人眼疾手快,拂塵一卷纏住史艷文的右腕就讓他站住了腳。
「怎麼這麼不小心?」
史艷文垂下頭,實在沒好意思再看道人,聲音卻還從容鎮定,「艷文在想其他的事情。」
「其他的事情,自然該其他時候想,」道人收回拂塵,代替史艷文做了那領路人,「這一路回去,可有急事?」
「無。」
「既然無,那就慢慢走。」
「是,兄長。」
道人略略回頭,見史艷文還是埋著頭,正捏著方才拂塵卷過的地方出神,「很疼?」
史艷文抬頭看他一眼,忙又匆匆垂下眼帘,默默將手放回了身後,雲淡風輕地笑開了,「不疼,很溫暖。」
雲淡風輕?
若真是雲淡風輕,便就大好。
道人沉默了片刻,道,「天波浩渺夜裡寒氣重,日後倘或半夜即至,直入客房即可,不必在外等候。」
「艷文到時,恰值玉兔高升皓月千里,看得入迷,才會忘了。」
「哈。」
「兄長笑什麼?」
「艷文可知,元月的天波浩渺,若不啟用陣法,其實是見不到月亮的?」
「……不執於相,不取於相,心中有月,看不看得見月,並無區別。」
道人從善如流,「這樣說來,是不是在天波浩渺,對艷文來說都無甚區別?」
史艷文眼波微動,「兄長不必激我,須知在艷文心中,天波浩渺自然是和別處不一樣的。」
「蒼為何要激你?」道人問。
史艷文揚了揚嘴角,「必是艷文在哪裡失了禮數,惹惱了兄長,教兄長生氣,又不好明言。只是艷文愚鈍,不明就裡,便先為一告罪,才好再向兄長討教了。」
史艷文說話是好聽的,熄火寧神效果最佳,但細細一想,其實除了緩解矛盾,什麼重點都沒觸及。道人對他避重就輕的功力早有了解,也不希望能從他口中得出什麼事實真相,只停住腳,矗立不動。
地面的旋兒風吹起拂塵。
道人伸手,接住了一片羽毛,金色,只比小指長一點。仰面望去,手掌大的鳥兒正停在枝頭,歪著腦袋瞧他。
荊棘山還很遠。
怕是去不了了。
史艷文微微側頭,藍衣書生停在他身後,對道人拱手行禮,「弦首久見,解某……來接艷文回去。」
道人不言不語,亦不回頭。
鳥兒撲騰著翅膀停在史艷文肩上,啄了一縷黑白交錯的髮絲。
史艷文忽然覺得呼吸有些困難,輕盈舒緩的心情也如林間流竄的暖風一樣悄然沉重,嘴角重拾的微笑不及擴大,便消於無。
「你來這兒做什麼?你從哪兒來的……」
他翻開鳥兒的翅膀看了看,傷口已經不見,翅膀下也不見血跡,嶄新的皮肉泛著粉色,小眼珠子裡一如初見的鎮定,或者說,一片死寂。湊近了看,這鳥兒簡直不像個活物,無論是氣息,還是眼神。
他喜歡這隻鳥兒,哪怕他來路不明,甚至來者不善。
「我只是出來走走而已……」他又開了口,卻不知是對誰,湛藍的眸子裡幽暗一片,「馬上,馬上就回去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9s 3.6185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