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無親,至誠與鄰。山川遍禮,宮徵維新。
棋局的最後一子,乃不盡你來我往推崇而出。
最後一步前的攻伐,不死則生。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他記不清了。
銘刻在身體裡的只有疲累,遙不可及的目標就在眼前,手腳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那是一處天梯,天梯很長,陽春三月,草長鶯飛,無一處不是生機勃勃。他最喜春色盎然,趁時鋤春而去,那簇簇山茶花開得熱烈,紅色花海像極了新娘頭上的喜帕,絢爛刺眼。
他不耐這樣的大紅,會讓他想起沙場之上的屍山血海。
他是從屍山血海上走下來的人,卻不愛征伐,自然更希望平淡祥和,擅戰而不喜戰,史艷文自來如此。
天梯遙遙無盡頭,望之如登南天門,漫步即入縹緲雲海。天梯旁是高大威猛的巨木,數不清的品種,辨不出的顏色,苔蘚自地面生長到了樹上,松果隨處可見,卻不見翹著尾巴的松鼠來拾,倒有幾隻頑皮的金絲猴,鼻子仰到天上去了,只管跟著他。
金絲猴,這些可愛的小傢伙鼻子都是向上長的,到了下雨天才不得不低頭,免得雨水灌進鼻子裡,阻了鼻息。它們生活的地方總是超然世外,高峰少氧,靠著細小的手臂和尾巴上躥下跳,眼睛睜得老大,對什麼東西都很好奇。上半身在日光下金燦燦的,像是從天梯之上的仙宮下來的神物,籠著一層變幻莫測的神聖。
他登了半個多時辰,腿腳委實也累,恰好又碰見下雨,身上衣服又薄,濕氣浸透了內裳,就站在就近的石窟口休息,回望攀登而來的路徑。
山下時澄澈大江,江心小島像條鱷魚,故而被稱為鱷魚島。他已經登得很高了,往下看時雲霧繚繞,那江心的小島就像懸浮起來的。
至此方才明白,仙宮未必就在雲上,也許雲下也有,漂亮得緊,可湊近看又不覺多驚艷。
果真,美景當如鰥寡久寂的溫柔,要遠離了才知其出眾。
雨水散去,金絲猴又冒了出來,不知哪裡采的果子,啃的吻部都是紅汁,史艷文直勾勾地看著,小猴子便撅個屁股給他,尾巴吊著樹枝就翻走了。
互不相擾,甚好。
旅途中若有取悅之物,再長的跋涉都不覺勞累。
偏生這取悅之物不是人人都有的,像如今,他走他的,我還走我的。
跳脫出回憶,史艷文驀然回首,風雨飄搖外,只有恢弘大氣的山脈綿延不知繁幾,總之也望不見盡頭,依舊是朦朧蔽眼。
黑雲匆匆滾來,他不由得加快腳步,卻撩著衣擺越加小心謹慎。
雨還未下,他似乎就要預料到這蠶叢鳥道的磕磕絆絆、寸步難行,略歇歇,抬頭再看,堅定的目光還是忍不住沉默之下的激盪。
終於,走到這一步了……
「你來了?韌性不錯,你過關了。」
夸幻之父如是說。
「是前輩高抬貴手,」史艷文道,「前輩,還請依照約定,將黑死薄賜給艷文。」
「你要它何用?」
「報恩,」史艷文回想解鋒鏑臨別之語,道,「天涯半窟日前受襲,枯半身被人重傷,其人對艷文有恩,艷文想藉此機會與其兩清。」
……
「你來了。」圓公子輕笑,神色不用以往,略帶沉重,顯然還在為玉梁皇煩心。
「是我來了,」解鋒鏑看破不說破,從容不迫道,「圓公子,我來接芙蓉鑄客,巧天工。」
「魚美人已去接她,我們不妨閒談一二。」
魚美人知道巧天工有些變化,這變化並沒有特意被掩蓋,她的目光有神,她的動作有緩,她的殺氣有減。
她已正常,神色卻更氣憤了。
魚美人去接她的時候,她正拿著鑄好的長劍劈砍向鑄冶台,她要走了,還要把這恥辱的地方一併毀去,不肯留下自己半點的落魄。
魚美人大駭,伸出手擋在長劍前,提醒道:「芙蓉,你若將這鑄冶台砍了,只怕好不容易得來的自由也將一去不返。」
長劍就此停住。
芙蓉鑄客切了聲,少女靈巧的臉上雖有憤懣難遏的不滿,還是只能無奈把手,而後拉住魚美人的手,情義切切道:「魚美人,在八面玲瓏的日子,巧天工要多謝你諸般照料。」
「我哪裡能照料你什麼,」魚美人苦笑,「不過是不想看你吃我吃過的教訓罷了……走吧,解鋒鏑在等你。」
「……」芙蓉鑄客嘆息。
圓公子確實將芙蓉鑄客之事忘之腦後了,離玉梁皇三日之期不足十二個時辰,夸幻之父卻始終沒有給他一個確切的說法,儘是敷衍。
心煩意亂之下,那些多餘的糾葛有何可在乎?
只是沒想到解鋒鏑來得這樣快,來得這樣急,像是看出了什麼。圓公子暗笑,其實有些事他不是不可以告訴解鋒鏑,只要解鋒鏑願意問,他當然也願慷夸幻之父之慨。
這是早就默認在心的事情。
「這八面玲瓏之內活著的女子,都屬於夸幻之父,無人可動,包括我。」
解鋒鏑琢磨著這句話,像是提醒,也像是警告。提醒他,芙蓉鑄客如今的處境是夸幻之父默許之下的結果,警告他,芙蓉鑄客是夸幻之父看中的人,要帶走她,可以,只是帶走後,她將命不久矣。而帶走芙蓉鑄客的自己,只怕也會為夸幻之父所刁難,只是他已許久不見夸幻之父,夸幻之父自古原爭霸開始後也不再見任何人,除了史艷文。
所以,夸幻之父能夠且願意刁難的人,也只有史艷文。
圓公子肯說這話,便是因夸幻之父連日所為帶有不喜的感情所驅使,所以不介意解鋒鏑琢磨。
琢磨得越多,越好。
解鋒鏑卻不甚在意,史艷文是怎樣的人,他比圓公子明白,他雖為史艷文擔憂,卻不想事事都橫插一手擅加干涉。
這也是史艷文和道人最想他明白的事——史艷文材優幹濟,也需自由。
「交易既成,圓公子交人實為守諾之舉,想來夸幻之父亦不好追究。」
這個台階給得好,圓公子笑了笑:「這卻無妨,夸幻之父自不會從我入手,但芙蓉是否願意跟你走,又是另一回事。」
這也不勞他費心。
解鋒鏑勾起唇角,女兒家抑不住的的薄怒漸漸靠近:「我當然願同解鋒鏑走,怎麼,圓公子莫不是準備毀約?」
圓公子眼神一凜,並未回頭去看芙蓉鑄客,反而對解鋒鏑眯了眯眼:「閣下好手段。」
神不知鬼不覺便解了芙蓉鑄客的毒……怕是有內應吧。
魚美人被無形寒氣一纏,身體猛頓,悄然轉身。
芙蓉鑄客將手上的劍往地上一插,新換不久的地板便有了數米長的裂縫。
圓公子似笑非笑,語氣冷地叫人打寒顫:「看來芙蓉是想在八面玲瓏多盤桓幾日了。」
芙蓉鑄客惱恨地看眼地面,咬唇不語。
解鋒鏑忙上前解圍,往芙蓉鑄客身前一擋:「欸,圓公子何必動怒,莫傷了即將到來的和氣,有損閣下宰相氣質。」說罷,他又順勢倒了杯酒,在芙蓉鑄客手心一放:「巧天工,圓公子也是受託行事,實屬無奈,而今既得自由,何不看在解某的面子上,共消前嫌?」
無奈?他命下人甩她耳光、拖她出來侍酒的時候可沒看見無奈。
芙蓉鑄客垂頭,盯著酒杯笑了起來,用兩隻手端起了酒杯,寬大的袖擺微揚,在指間掃過,當真誠懇地奉上圓公子跟前:「相處日久,我們之間也並無深仇大恨,這杯酒飲盡,今後兩不相欠。」
想來是將得自由,芙蓉鑄客也不願橫生枝節,在此關鍵一刻成敗逆轉。
圓公子也不想在這等閒事上計較,伸手拿了酒杯,一飲而盡,道:「如此,那就祝你出了八面玲瓏後……一路順風了。」
就算順不了風,也比在這兒好,不過芙蓉鑄客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出來,看著他將酒杯放下,啟唇輕笑:「也祝圓公子……春風得意。」
呵。
兩度交鋒,圓公子穩站勝場,芙蓉暗笑,她也沒輸。
解鋒鏑輕搖摺扇:「既已事畢,那我們便先離開,不再打擾圓公子了。」
「匆匆,送客。」圓公子負手道。
話音落地,芙蓉鑄客當即轉身,如風拂過。
解鋒鏑微訝,緩步跟上。
兩人去後不久,魚美人卻又出現,她知圓公子定會想到她的暗箱相助,與其被動揭發,不如主動請罪,或許受罰還少些,卻不想看見圓公子身形歪倒在桌面,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這周遭的空氣,有些異樣的灼熱。
那張俊美無儔的臉,變得猙獰又醜惡。
「你怎麼來了?」銀豹蹙眉,視線沒控制住往他身後看。
魔氣鼎盛的青年正盯著不遠處的皓月光,氣焰囂張地蔑視打量,讓那十一二歲的孩子冷汗連連。
素續緣緊緊扣住史仗義的手,道:「我們來找爹親。」
銀豹哦了一聲:「哪一個?」
素續緣:「……兩個。」
史仗義終於回頭,看著他的銀質面具半眯了眼:「拙劣的偽裝。」
燎宇鳳挑眉。
素續緣莞爾一笑,搶下話語權:「艷文叔叔的傷怎麼樣了?」
史艷文受傷了嗎?銀豹看看燎宇鳳,他們怎麼不知道?
這想法才出,銀豹就看見素續緣連眨兩下眼睛。
「……很重,」銀豹神色凝重,「事到如今,你們是該來看他一看。」
史仗義依舊輕挑,快要實體化的視線卻好像要穿過那張精緻的面具,帶有十足的攻擊性:「既然如此,你們為何不給他一個痛快?」
「……」
「哦,我懂了,你們是在等我動手,」史仗義高抬著眼睛,「他人呢?」
素續緣面不改色,笑道:「前輩聽他最後一句話就好。」
史仗義白他一眼,甩手走到皓月光面前,無限制地釋放著壓迫感,對這個只到腰間的藍眸小鬼很是不爽,當然,還有點奇怪。
於是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皓月光身量畢竟還沒長成,就算長成,也比他矮半個頭,此時對上他探究的眼神,只覺危險萬分。不過身為葉小釵的親傳弟子,總不能墮了他的面子,所以雖然覺得危險,他還是倔強地打直了腰背,沉聲道:「在下皓月光。」
「嗤,」史仗義一掌拍在他的頭上,狠勁揉幾下,掌心不僅沒熱,反而越加冰寒,「告訴我,你幾歲了。」
皓月光的腿已經快要發顫了,倒不是他害怕,而是軀體過於年少,比較平庸少年,此般毅力已算驚艷。
燎宇鳳笑了一聲。
自己家的小輩,哪能在自己家還被人欺負?
他走到皓月光身側,在那兩人注目下,兩指挑起史仗義的手腕,儼然道:「皓月光年近二十,只是意外回歸幼年,切莫誤會。」
史仗義不置可否,對素還真的不滿接連擴散到了不動城,不過陌生前輩面前,他好歹還拘著些,抱手道:「回歸幼年就長這樣,可惜了可惜了。」
燎宇鳳還沒明白他這句可惜所為何意,便聽他繼續說道:「這雙眼睛真是熟悉到讓人討厭呢……」
這雙眼睛,與史艷文有八成相似。
素續緣看他們暫無大事,便小聲向銀豹打聽:「艷文叔叔是不是還在天月勾峰?」
銀豹搖頭:「他和麒麟星有事要做,不曾出現在城內,倒是你,怎麼將他帶來了?」
素續緣用眼角餘光掃了掃不遠處還在對峙的幾人,不由感嘆:「他在儒門天下大鬧天宮,艷文叔叔雖替他扛了責任,但我還是覺得帶他出來避避風頭比較好。」
「儒門孔祭是麼,」素續緣做得不錯,但史艷文怕是不會喜歡他來不動城,銀豹思忖半晌,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問,「龍首可同意了?」
「此事是仙鳳姑娘已點過頭。」
那便是同意了,可……
「不動城絕非良地,你是否同史艷文商量過?」
「此事不能商量。」
「嗯?」
「艷文叔叔對他太包容了,」包容到了縱容的地步,素續緣微微皺眉,「艷文叔叔不想讓他參與武林紛爭這點續緣明白,但任何事都不讓他知道,只會讓他好奇。前輩應能看出,他不是好虛守靜之人,昨夜小空逼得佛劍前輩險動佛碟也不放棄去找爹親,定然下了極大決心,就算續緣不帶他來,他自己也會來。與其讓他自由活動多生危險,不如由續緣帶他來此反更安全,我相信艷文叔叔會理解的。」
居然逼得佛劍分說動用佛碟,銀豹沉默良久,道:「可這樣,對他好嗎?」
不動城畢竟是是非之地。
素續緣轉頭,史仗義亦轉頭看他,兩人視線撞在一起,素續緣分毫不差地將那人的不耐煩收入眼中。他熟悉那裡面的感情,史仗義和他的性格是不同的,可他經常在他身上發現曾經自己的影子,這點讓他很是介懷。
他頓了頓,道:「前輩,爹親以前就是事事瞞著我,才會讓我想盡辦法去吸引他的視線,才會讓我對他產生誤解。」
「……」
「前輩,相信續緣,我們兩家人的事情遲早要講清楚,所以讓小空面對這一切,無論是對他,還是對艷文叔叔,甚至於對爹親,都是最好的。」
銀豹眼神複雜,不知想到了些什麼曲折離奇的東西,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憐愛道:「你到底是過來人。」
素續緣:「……」
……
史艷文取得黑死薄的時間很長,那段盤旋而上的羊腸小道落了雨,滑溜得很,他走得倒不慢,就是怕弄髒了衣服。
因為各種莫名其妙的原因,他的衣服總是廢得特別快。
曠野低飛的鳥兒尖叫出聲,史艷文揣好東西,踩著崖壁轉幾圈,穩穩落在地面,鳥兒才不再催促,只是叼著他一縷頭髮撲簌金翅。
史艷文嘆氣:「最近怎麼黏得這麼緊?」
鳥兒不理他,叼著髮絲看向北方,又回頭朝他示意。
「現在嗎?」史艷文看看天色,「也好,方才與夸幻之父一番暗鬥,身體也大利索了,走走也行。」
鳥兒是要帶他去某個地方,當然,也有可能去見某個人。史艷文年少時看文官侍郎上京街遛彎時經常托著鳥籠,多少還有有點艷羨的,後來看到塞外的海東青立在肩上,那感覺又有了突破,對籠中之鳥已無太多趣味,想往的還是海闊天空野性難馴的生靈。
這鳥兒雖小,卻的確很有野性,更有靈性。他不會帶史艷文去危險的地方,還會在史艷文有危險的時候尋人幫忙,甚至在不動城有危險時尋史艷文幫忙。
而且,這鳥兒是很少叫的。
長喙里的尖舌將髮絲推開,往林子裡飛去,速度比昨夜還快,金色的光華一閃而過。
史艷文突然愣了愣,腦子裡好像想起了什麼,又沒及時抓住,愣神間鳥兒已經飛出不少距離,鳥兒飛的是直線,偶爾翻轉身體繞過刁鑽的枝節,史艷文不好往林子裡鑽,便聽著動靜踏葉飛行。
遠遠看去,像一朵飄忽的白雲。
史艷文本想一直以輕功跟隨,哪知鳥兒飛的方向人越來越多,史艷文便有些猶豫了,他這樣未免有「招搖過市」的嫌疑。
至城郭鎮角,鳥兒慢下速度,停在了一處茶棚上,茶棚早人去樓空,就留下幾個石凳,靠著土垣砌好。
鳥兒停在石凳上,史艷文在周遭查探,沒見人影,也沒人聲,地質也極普通。
史艷文盯著鳥兒看了會,突然反應過來,繞過土垣。
土垣後坐著個人,那人一腿打直,一腿卻半躬著,膝蓋上還放著只毫無血色的右手。
手背上的傷疤不算難看,傷疤的主人半垂著眼帘,什麼動靜都沒有,連呼吸也沒有。
史艷文的腳忽然軟了。
像落葉被帶上天空,沉浮不定,不由自主地恐慌起來,又一路下墜到深淵。
他低低地叫了一聲,腦海霎時空白。
「解鋒鏑……」
額心硃砂,殷紅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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