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有役,田有租,天下百姓苦役久矣。
朱以海跟王之仁一起吃飯,之前談事時王之仁一聲沒吭,朱以海特意留下他一起用膳。
「浙江之兵整頓的如何了?」
王之仁放下筷子,實話實說,「自起事以來,浙東蜂湧之將,不可勝紀。人盡招兵,人盡派餉,甚至抄掠頻聞,搜括殆遍。」
「尤其是對於投降北虜者,更是盡抄其財。」
「但是對未降賊之富家大室及農工商賈,也是逼捐勸餉愈演愈烈,諸多兵馬也是良莠不齊,軍紀不行,擾民甚重。」
說到這兩個月浙東的局面,王之仁也只得不斷嘆氣。
朱以海北上三吳,他在寧波備戰黃斌卿,而在錢塘江一線,卻很混亂。一開始,是各地豪強大戶士紳將領紛紛響應朱以海舉旗起義,到處招兵買馬。
這個自稱都督,那個自稱總兵,雖說是忠義可嘉,但這些官義兵馬,卻也十分混亂,沒有糧餉,就到處攤派,甚至強拉壯丁從軍當兵或做長夫力工。
先是抄沒那些投降韃虜的官員士紳之家,繼而連在北邊陷住不得歸者,也不問青紅皂白一律抄沒,到後面約束不了部眾,各部開始隨意給那些富戶地主強加罪名,搶掠抄家,再後來又對普通民眾攤派征餉。
各路人馬軍紀越來越差,甚至相互鬥毆火併者。
後來張國維等奉朱以海的旨意,整編各路義軍,給他們授予營號、編額,劃分駐地,算是勉強收斂了一些。
可很快方國安帶頭,各路人馬又因為糧餉一事跟行在朝廷爭起來。
行在要求各地把稅賦錢糧統一起運到紹興行在,進入行在戶部國庫,然後由戶部按照整編授予的番號名額,給各地義軍實發兵餉,且先發一半。
但方國安為首的各路人馬,卻要求劃地分餉,也就是劃防哪裡,就直接就地食糧,把當地的稅賦交由他們供軍。
他們不但把本該上繳給行在的稅賦私自截留,還另立名目加征,甚至是對富人各種勸捐逼捐,搞的浙東也是烏煙瘴氣,地方的士紳這個時候只能各憑本事,有人在行在做官的,兵馬不敢逼迫。
沒人在朝的,那就只能托關係,或者乾脆也招兵買馬。
於是乎從紹興到嚴州,從寧波到溫州,從衢州到處州,反正一時間,各地到處都是總兵、參將、游擊的,這裡一營那裡一軍,大家私劃地盤,截留稅賦,私徵兵馬,胡亂攤派,到處搶掠,甚至為了地盤、錢糧而鬥毆火併,搞的倒跟軍閥混戰,想要群雄割據似的。
雖然行在也在努力的整頓,但有方國安這種人帶頭,效果不大。
後來黃斌卿被迫交出舟山北上,王之仁終於可以帶京營到行在,這才算是稍剎住了這股歪風。
可時間太短,現在兵部、京營等一起負責整編諸軍這事,也還沒完成,那些個兵馬,這個時候都不願意輕易的解散,一是有兵就有權,二是這個時候解散兵馬,怕自家人身財產安全難保。
反正僅浙東這五府之地,報上來的各路人馬加起來幾十萬,虛報太多,但就算真細緻清理,大小一二百股人馬,加起來二三十萬人是真有,雖說好多根本就是烏合之眾,但確實有這麼多兵。
比如說之前孫嘉績和熊汝霖兩人在餘姚起義後,就招募萬人,號孫熊軍,這兩人都是朝廷官員舉義,招兵買馬後還算是義軍中紀律不錯的,可也一樣有不少這種抄家勸餉攤派的事。
不攤派也不行,畢竟上萬人,要吃要喝啊。
但有些人可就不行了,說是義軍跟盜匪也區別不大,就好比方國安,兵強馬壯還是朝廷大將呢,他的兵都跟匪一樣,其它的一些地主武裝能好到哪去。
清軍一直沒過錢塘江,其實跟這些義軍關係不大,主要是博洛等奔襲杭州擒了潞王后,暫時也沒打算繼續南下,畢竟身後的江南都還沒肅清,長江中一游也還在推進,而於穎張國維等以錢塘江為防線,守的也還算有模有樣。
於是乎,就這麼暫時的維持了。
但如果博洛真的南下強攻,雖然他缺少船隻,不易過錢塘江,可從上游的富陽等地過江,繞道攻紹興,還是非常容易的。
「其實還是沒錢鬧的。」
王之仁總結道,之前張國維等想遣散一些小股義軍,可這些義軍討要賞錢,也不願意就這樣白出力一場啊,但張國維他們拿不出錢來。
最後給每人賞銀五錢,就這五錢銀子,居然還有人過手抽成,搞出了一場譁變來,於是乎遣散的事也搞不下去了。
拖來拖去,倒也有幾支人馬沒有錢糧,又爭不過其它人,只好解散回家了。
但更多的還是劃地取餉,就這麼挺著。
朱以海來富陽時,劉穆爺三不也正跟方國安火併嘛,富陽幾縣,就是劉穆的地盤,他在義軍中算是實力較強的,所以一人獨戰杭州西面五縣之地,但方國安也盯著這塊地方,雙方你來我往的爭奪打了好幾次。
「王卿你有什麼建議?」朱以海問。
王之仁實話實說,「殿下在嚴州這邊誅方國安,效果很好,起到了震懾作用,現在只要能再拿出一筆銀子來發賞錢,那麼可以很順利的遣散一些人馬,然後再對幾支較大的人馬,進行整編,兩三個月就能整頓一新了。」
方國安原本是浙東最大的一股勢力了,尤其他本是朝廷正規軍大將,但現在被監國輕易的誅滅,其號稱十萬部下的兩三萬人馬,也都被迅速整編,那對各地的這些大小義軍頭頭們來說,是個很大的衝擊力。
他們都得惦量惦量,自己有幾斤幾兩,能不能跟方國安相提並論。
張國維、於穎等之前再怎麼勸說,也終究不如監國的劍好用。
朱以海如果晚點回來,其實王之仁也是已經選好了幾隻出頭鳥,準備借他們人頭一用,然後來個殺雞儆猴的。
「銀子銀子,歸根到底其實還是銀子的問題啊。」朱以海也只得一聲嘆息。
「王卿,你覺得今日孤與諸公的說的永不加賦,攤丁入畝如何?」
王之仁剛才沒發表半點意見,但現在卻很實在的道,「在臣看來,這新法不錯,脫胎於一條鞭法,但又有所不同。雖然必然會觸動不少士紳大夫們的利益,但如今局勢下,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朱以海點頭。
明初的稅賦是以唐宋兩稅法為模版的,以里甲制度為賦役黃冊的編制原則,然後再以黃冊為依據,分為里甲役、徭役、雜泛三種,和夏秋兩稅田賦。
到後來明中期的一條鞭法,其實就是把明初以來分別徵收的田賦和力役,包括甲役、徭役、雜役、力差等等,合併為一,總編為一條,併入田賦的夏秋兩稅一起徵收。
並且,征銀。
每一州縣每年需要的力役,由官府從所收的稅款中出錢來僱傭,不再無償徵發平民。
課徵對象為田畝,納稅形式是以銀折辦,即所謂計畝征銀。
跟明初相比,一條鞭法是化繁為簡,把賦和役各自合為一條,甚至賦役合一。舊役法中的銀差、力差,根據戶、丁標準僉發,而新法徭役一律征銀,取消力役,官府僱人代役,役銀編派,亦由原先的戶丁分擔變為以丁和田地分擔。
明初主要是征本色實物,而一條鞭法則除江南供應京師的漕糧征本色外,其餘田賦一律征銀。
明初以里甲為單位征賦派役,一條鞭後以州縣為單位。
總體來說改變很大,但為何現在朱以海又提出這些相似內容,說到底還是當年一條鞭本來是把賦役合一,全都一條鞭征了。
可是呢,到了明末時,一條鞭之外,又有各種各樣的役來了,又還有三餉等這樣的加征,百姓的負擔越搞越重。
而朱以海也不是要重新恢復到一條鞭的狀態,他這個新法,最大的區別就在於過去條鞭的重大改革,是合併,是折銀,但仍是田賦、丁銀,
役折銀,仍是以丁為單位徵收的。
而朱以海新法最大的區別,就是同樣有簡化合一,但最終卻不是按丁徵收,而是折成丁銀後,再攤入田畝,實際徵收對象就從征人頭稅,變成征田畝稅。
在一條鞭基礎上,往前邁出了一小步,但卻是跨越里程碑的一大步,是完全改變了徵稅的基礎性質。
「所有徭役簡化合一,折合每丁銀數,再攤入每畝田賦之中,丁銀、田賦合二為一,每年徵收一次,統一折色征銀,且固定下來。」
當所有的都簡化後,就剩下了田賦一項了,丁銀已經折入田畝中一起征,然後再加征個一成火耗就行了,再無任何科差勞役。
各個地方,若要幹什麼事情,不管是衙門裡的差役,還是做什麼工程,都是出錢僱傭。
而且朱以海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賦,還意味著以後不管人丁多少,但田賦都已經固定了,不會說增加了人丁,又要多攤丁稅,成了一個固定稅,就好徵收,也透明。
「如何順利推行?」
「臣以為,需要藉助軍隊,以御營和京營諸軍分派諸府縣,再派出御史等帶頭,與當地官員一起完成冊籍和田畝、人丁的核驗,這些做好後,按冊徵收田賦就好。若是抗拒不交,可借調御營、京營官兵協助徵收。」
王之仁話里話外都透露著一個詞,強征。
「殿下其實也不需要過多擔憂,就以這兩三個月浙東的亂象來看,那些所謂的士紳豪強不必過於高看,他們也就是嘴皮子厲害而已,動起真格的來,一個個就都慫了。」
軍閥們強征搶掠可比朝廷徵稅狠多了!
朱以海笑笑,「之前向你借調的神機營,現在隸屬於御營了。」
王之仁馬上道,「臣以為其實沒必要再設京營,不如把三千營和五軍營一併改隸御營,有御營便不需再有京營了。」
朱以海卻搖了搖頭,「京營還是留著吧,負責駐防行在,守衛錢塘,三千營和五軍營,可以各增加到十個營,各戰兵五千,輔兵一千八,缺額兵員,可以自各路義軍中挑選補充。」
浙東的這些各路義軍,朱以海肯定是要全面整編的。
京營保留五軍和三千兩鎮,各戰輔兵六千八百人。
然後是浙江省鎮營兵,王闖子任浙江提督,統領浙江各鎮營兵,浙江省的營兵將下設定海鎮、海門鎮、溫州鎮、衢州鎮四鎮陸營總兵,每鎮二標四協,各戰兵五千。
紹興府將改為紹天府、東都行在。
等將來恢復浙西後,浙江提督將駐杭州,嘉興再各設一個總兵。
如此便形成御營水陸十鎮分鎮江南,六萬八人馬。
京營兩鎮駐防東都畿,
浙江營兵五鎮協防鎮守局面,全部水陸兵馬七鎮,四萬多人。
所以絕大多數的義軍,是要整編遣散掉的。
如孫熊軍,算是義軍中較強的一支,也將整編進京營中,義興軍,已經調去了安徽。
御營由監國朱以海親自統領,京營由總督王之仁統領,浙鎮由提督王相統領,各軍糧餉都各設糧台負責,糧餉將主要以厘金供給。
「遣散各路義軍,每人賞銀五兩,各還各家。若是有年輕驍勇精銳者,可選擇留用補充諸營,給五兩安家銀。」
王之仁笑道,「一人五兩銀子,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
「不管怎麼說,之前他們能夠義勇奮起響應,也是非常忠勇可加極為難得的。」
這銀子不能小氣,否則下次有事誰還來。
「其實好些傢伙這段時間都沒少搶,不少傢伙都撈了不少。」王之仁提醒。
朱以海很清楚,就好比湘軍打太平軍一樣,打完太平軍,湖南立馬上了幾個台階,但這種事情,朱以海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他現在要的是整編遣散,以前的事也就算了。
當初能站出來響應舉義,那也確實是提著腦袋錶忠心的。
「孤在江南其實也撈了不少。」
「哈哈哈!」
「早有耳聞。」
「回頭孤給你京營拔二十萬兩吧,把之前欠的安家銀子、糧餉都補齊了。」
「謝殿下。」
「謝什麼,應當是孤謝卿和將士們的。」
「殿下,什麼時候打杭州?臣願率京營為前鋒!」王之仁拍著胸脯道。
「等。」
朱以海在等湖北、安徽、江西三地的最新消息,等到荊襄那邊發起反攻後,也就是渡江攻杭的時機。
到時全線聯動,打韃子一個首尾不能顧。
「那臣先去收復餘杭可否?」
朱以海想了下,「可以先試一試,不過若無機會,不可強攻硬打,我們不要急於一時。」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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