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陰,
黃田港佃農趙三,目不識丁,三十多歲還是個光棍,這日早上聽聞江陰縣城起義樹旗,於是問地主趙四老爺,「我們不起義嗎?」
「說什麼混帳話,如今是新朝天下,我等但安居樂業,各守本份便好,瞎湊什麼熱鬧?」老四老爺道。
一邊的趙家家丁頭胡二上前就是一腳將趙三踹翻,「你個王八蛋,憑什麼也配跟老爺稱我們?」
趙三被打了一頓,奮而起身扭打,罵道,「當初你們跟陳家村爭沙田的時候,趙四你對我等說我們,說兄弟們啊,家人們那,那個時候就是我們了。現在就說我不夠資格稱我們?我呸!」
他赤紅著臉一頓王八拳亂打,舍了命的只照著胡二亂打,不管其它家丁的拳腳,雖然自己挨了無數打,可胡二卻也被砸了好幾拳,鼻血都砸出來,只得狼狽逃跑,連趙四老爺都覺得有失體統,生怕波及自己,只得在一邊喊著『趙三瘋了,瘋了』,然後一邊趕緊溜。
其它人見這趙三發起瘋來的亂打,也都一聲喊各自散去,都說光腳不怕穿鞋的,真碰到這種愣的不要命的,家丁們也不願糾纏。
趙三被打的鼻青臉腫滿身腳印,看著散去的趙四和胡二等,又看著旁邊嘲笑的圍觀佃戶等,不由的怒罵道,「懦夫,都是懦夫。」
他從地上撿起鞋子,一瘸一拐的來到村東頭私塾找老學究,「忠義二字怎麼寫?」
說著,從懷裡摸了半天,摸出來兩文制錢,「請趙先生幫我寫忠義二字。」
老學究瞧了瞧趙三,見這狼狽樣,便笑道,「今日又跟誰打抱不平啊,趙三啊,如今這世道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那腔俠義精神了,如今都是各個明哲保身,你啊,也三十多歲了,媳婦都還沒娶一個,也安份收斂一些,安心過日子,早點找個婆娘生幾個孩子吧。」
趙三是黃田港村有名的光棍漢,不是因為他懶也不是因為他家窮,而是這個孤兒居然古道熱腸,非常有俠義精神,只要找他幫忙,他總是二話不說就答應,事後也全不圖回報,甚至有時這回幫了人,下回別人還嘲諷他光棍,他也不介意。
下回遇到那人有事來求,他也仍然會出身,遇到那頓斷揭不開鍋的,也總會給人送點米,遇到有人生病,半夜也幫忙背著去找郎中。甚至遇到村上跟鄰村爭水爭地找群毆時,他更跟個先鋒官一樣的沖在前面。
可就是這樣一人,自己活到三十幾卻還是個光棍。
老學究其實是很佩服趙三的,卻也覺得在這樣的時代,趙三這樣俠義之人終究生不逢時。
「錢收起吧,忠義麼,我給你寫。」
趙學究是個老秀才,一輩子苦研八股文章,十三次鄉試,都未能考中個舉人。都說窮秀才舉富人,若只考中秀才,是改變不了多少命運的,唯有考中舉人,既有了做官為吏的資格,也能獲得許多優免特權,還會有人主動投獻。
老學究鑽研一輩子八股,於生計一技無長,最終也只能做過私墪先生,教些村童啟蒙。
他特意挑了一張上等宣紙,還取出自己最好的墨條,雖不知道如此狼狽的趙三為何求忠義二字,但老學究拿出了自己最好的紙墨。
提筆,揮墨落紙,勁透紙背。
忠義兩個大字,遒勁有力,鐵劃銀鉤,大氣磅礴。
灑上一點香灰在墨上,老學究對這兩字非常滿意,望著兩個超水平發揮的字,嘆聲,「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時人都記著這兩句,卻忘記君子抱仁義,不懼天地傾。」
趙三接過字,對著老學究拜謝。
「這便是忠義麼,」
說完拿起字轉身走了,望著他那身影,老學究感覺天地間有股浩然正氣降下。
趙四老爺的家丁過來替小少爺請假,「江陰有暴民作亂,據城造反,老爺要帶小少爺去府城暫避,讓來通知聲先生,這些天少爺就不來讀書了。」
說完便走了。
老學究一人站立許久,最後轉身從書房牆上取下那麼塵封許久的劍,執劍在手,拔劍出鞘,劍刃依然光亮鋒利,不見半點鏽跡。
他喃喃對劍自語,「年輕時曾夢想仗劍天涯行俠仗義,要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也曾做過許多荒唐事,耽誤了許多作文章的時間,蹉跎一生,臨老仍是白髮秀才,呆在這山村私塾,卻是連趙三這樣的目不識丁的佃農都不如了。」
劍收入鞘,老學究卻沒把劍掛回牆上,而是佩在了腰上,簡單收拾了幾件行李,便出村要往江陰城去,他已經打算好了,去江陰城,去從軍起義。
趙三拿著忠義二字回到家,把床單扯下來,又將晾衣竿取下,來到隔壁,請鄰居大娘給他把忠義二字繡在床單上。
「這是什麼字,莫不你要做什麼買賣?」鄰居大娘笑問。
「這是忠義,我要揭竿舉旗,響應江陰義軍,起義。」趙三認真的道。
大娘嚇了一跳,「你這是要做死啊,可參與不得啊。」
「大娘若是不願意,我找其它人去。」
大娘無奈,「我幫你繡吧,當初我摔倒在地,還是你背我看大夫,奔前走後,比親兒子都還親呢。」
忠義旗縫好,張三高舉著來到村頭,往地上一插,大喊,「忠義旗在此,有誰願與我起義!」
連呼數遍,無一人應答。
村人指指點點,都嘲諷他痴呆發瘋,甚至有人趕去報趙四老爺,要請他趕緊派家丁來把發瘋的趙三擒了送官,免的連累了他們。
張三從一張張鄰居的臉上掃過,這裡幾乎每一個都曾受過他的幫助,可現在他們卻在嘲諷他,甚至要舉報他。
「我來!」
突然,一聲大喝響起,人群散開,老學究一身儒衫,腰佩長劍,肩扛一支大槍,挑著一個包袱,越眾而出。
「趙三,我與你一起舉義!」
「呀,又瘋一個。」
「這老學究讀書早讀傻了,今天終於瘋了。」
「兩瘋子湊一擔了。」
老學究來到趙三面前,抬頭看了眼自己寫的忠義二字繡在旗上,笑道,「趙三,不用理會那些凡夫俗子,他們根本不知何為忠義,只是跟禽獸一樣日復一日本能的活著,只是行屍走肉罷了。」
「走,去江陰。」
趙三點頭,舉起忠義旗,「走!」
一老一少,趙三高舉忠義旗在前,而老學究仗劍扛槍在後,兩個身影有些孤單卻又決絕堅毅的向前行。
身後無數的嘲諷和謾罵。
兩人充耳不聞。
「趙三,你還沒大名吧,不如我給你取個名字,就叫趙忠君,字義友,如何?」
「趙忠君趙義友,謝夫子賜名。」
「走吧,這狗日的亂世,雖然草菅人命,可卻也是造英雄的時候,你趙忠君說話不定也能趁勢而起,風雲天下呢。」
趙三哈哈一笑,「只是不想這般窩囊的活一輩子罷了,我父母留給我的,也就剩下這身體髮膚了,我豈能給異族韃子剪去,我怕我剃髮了以後死了下地府,我父母認不到我。」
老夫子聽了哈哈大笑,笑到後面眼睛卻流下兩行淚水。
「可笑這天下,多少人能有你這覺悟呢,位卑未敢忘憂國,真正幾人能做到。聽說魯監國在浙東說過這麼句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就沖這句,我也想去瞧瞧這位監國,也想跟他一起再戰韃虜。」
「就算死,也要死他個轟轟烈烈。」
「先生真要投義軍?你這麼大年紀了?」
「怎麼,瞧不起我?趙老三,我跟你說,你大爺我年輕的時候那也曾是仗劍天涯,甚至十步殺一人的。」
趙三呵呵一笑,爺倆於是一起放聲大笑著加快了步伐。
······
江陰城外。
縣中皂隸鍾大同攜帶起義檄文前往周邊連絡,半路被常知府派出的兵馬拿獲,被帶到鎮將面前。
「見總鎮大人,還不快跪下!」
鍾大同雖腿軟股戰,卻仍然咬牙不肯下跪。
「把他膝蓋敲碎,我看他跪不跪。」姓黃的那員副將不屑而又殘忍的道。
兩個家丁按著鍾大同,將他的膝蓋用骨朵砸碎,強按他跪在地上。
可鍾大同雖疼痛萬分,卻仍然高傲的仰起頭。
黃副將怒道,「你區區一個皂隸,膽敢如此藐視本鎮?」
鍾大同對著他吐出一口唾沫,「論出身,我確實只是江陰一皂隸,可你也本不過是勇衛黑虎軍黃闖子帳前一小兵。論官職,你是降虜的鎮守副將,我是江縣皂隸,但大明魯監國殿下傳詔天下,起義伐清抗虜者,皆魯王兄弟也。」
「老子堂堂監國的兄弟,豈比你一個小小的降虜副將差?」
「區區副將,見了監國的兄弟,安敢不跪?」
那姓黃的副將原來正是勇衛營老兵,曾是黃得功的帳下小兵,後來一路積功升官,最後卻隨田雄馬得功等降清,如今授了個副將協鎮常州,眼下是常州知府得了江陰民變的消息,派他領了一千人前來鎮壓,半路遇到這麼個皂隸,居然還敢如此辱他。
「給老子打,狠狠的打,但不要打死了。」
鍾皂隸哈哈大笑,不屑的道,「落到你們這些漢奸走狗的手裡,左不過是斬首,右不過是活剮,老子又豈會怕?爺爺死在你們這些漢奸的手裡,自有魯監國為我報仇,十八年後,老子仍是條好漢,而你們,將來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把他舌頭拉出來割了!」
「把眼睛也挖了!」
「再把他耳朵刺聾了。」
「留他口氣,我倒看是誰生不如死不得超生!」姓黃的咆哮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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