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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霧還未完全散開時,江雪明撥通了那個神秘的保密號碼。
他不知道自己撥打電話的時機是否正確。
離乘車日期只剩下最後兩天時間,這對妹妹的病情來說,會不會為時已晚?
但是一天天過去,江白露的病情毫無好轉,他必須做點什麼。
他無法忍受病房中妹妹發出的哭泣和長嘶。
這些聲音像是生鏽的刀子,反覆剮蹭切割著他的靈魂。
噩夢同樣糾纏著他,他已經兩天沒有合眼,腦後長出了不少白頭髮。
如果現在他去照個鏡子,一定會被自己那副如行屍走肉般的氣色嚇得魂不附體。
他的眼窩深陷,兩頰和眉心仿佛有股黑氣透出來。
從手機中傳出清冷且讓人焦慮的長音,連續響了五六次依然沒有人接聽。
這讓江雪明躁鬱不安又隱隱期待。
直到揚聲器傳出一聲問好。
「是江雪明先生嗎?」
那個聲音像是被電流特殊處理過,和電子合成音一樣,分不清男女老幼。
江雪明立刻答「是我。你們在找我對嗎?九界在哪裡?我要上車。」
手機中的聲音不徐不疾地說著「別著急,江雪明先生,我們會為你安排接車司機。」
「什麼時候?還有,你們答應我的特效藥是不是立刻能送過來?你們是誰?要我幹什麼?我要去哪裡?」
「十分抱歉,江雪明先生。我一時還沒辦法同時回答這麼多問題。要不我們在中轉站找家茶樓或者咖啡廳好好談談?」
「我要帶什麼?要準備什麼嗎?你們給我郵寄的那些車票,我也要帶過來嗎?」
「勞你費心了,帶上你的兩張車票就可以了。」
「我」江雪明還想多問幾句,可是電話已經掛斷。
幾乎在同時,他聽見健康中心門外傳來刺耳的汽車鳴笛聲。
「來了——」
「——他們來接我了。」
雪明先生立刻回到病房,坐在白露身邊。
他看見白露熟睡時,依然掙扎在夢魘與病痛的苦難里,聞之驚顫,觸則膽寒。
他想去輕撫妹妹的額頭,卻不敢伸手,仿佛染上異病惡疾的並不是白露,而是他自己。
他與主治醫生交代了幾句,並且在保守治療的告慰函件上簽了名字,做了最壞的打算。
然後抽走兩張車票,毅然決然地下了樓。朝著尖銳刺耳的汽車笛聲走去。
盛夏時節的天空並非像往日那樣烈日當頭。
濕熱的大風像是趕馬人,揮著鞭子把院落里的柏木葉子抽去更遠的方向。
他換上一件卡其色長衣,腳步虛浮地往外走。
他已經四十八小時沒有合眼,那一聲聲刺耳的喇叭像是惡毒的針一樣,每次響起,神經衰弱的他,連心臟都要跟著絞痛起來。
踏出門廊,僻靜偏遠的林地外,羊腸小路上停著漆黑的轎車。
那是一輛伏爾加,非常古老的汽車。
江雪明只在書上見過它,是在布魯塞爾國際工業展上,一九五八年首次面世的汽車。
兩個滾圓的大燈仿佛是野獸的眼眸,直直瞪著他。
一列列豎排的進氣格柵不見金屬的光澤,反而像極了森森長牙。
擋風玻璃做了防偷窺處理,雪明看不見車裡的情況,他走上去,敲了敲車窗。
——後門立刻打開。
他俯下身子,卻發覺後座是沒有人的。
——那剛才是誰開的後門?
「高科技呀」他矮身鑽進車內,皮笑肉不笑地說著漂亮話,想掩蓋心中的緊張。
從後座往前看,司機的身形勻稱,被駕駛位的座椅緊緊包裹著。
雪明先生只能看見藏青色的西裝肩袖,還有按在方向盤上的白手套。
好奇心使然,他還想探身往前,仔細去窺探司機的樣貌。
一個清冷的女聲讓他平靜下來。
「江雪明先生,請坐好,我們現在馬上送你去九界車站。」
他只得收起好奇心,安分守己地坐在位子上。
女司機「你要聽歌嗎?」
雪明「不用。」
女司機「要開窗嗎?」
雪明「不用。」
「好的,我們現在出發,目的地九界車站,全程大概」女司機發動汽車,頓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多少公里。行程需要的時間是四十分鐘。要預約車站的餐飲嗎?」
雪明「不用」
女司機接著說「boss給你在車站預訂了一頓下午茶。」
雪明「boss?」
汽車朝著高速路駛去。
女司機「對,就是剛才給你打電話的那一位。你不是有很多問題想問嗎?」
江雪明立刻追問著「你能和我詳細說說嗎?看樣子你應該知道很多」
女司機晃著手指,沒有回頭「開車時別和我閒聊,我這才剛上崗不久。」
江雪明只得作罷,他安靜又閒適地看著窗外的風景。
至少現在,他知道這些神秘人對他似乎沒有明顯的敵意。
他透過後視鏡,去偷偷觀察這女司機的臉,只是一瞬間——後視鏡中那對漆黑又機靈的眸子,對他投來別有深意的眼神。
只是鏡中的對視,持續了短短的一瞬間,雪明立刻就把視線挪開了。
「不好意思」他看向窗外,再也不亂瞄了。
此刻,他能清楚的聽見女司機帶著泛音的壞笑。像是嘲弄,又像是詭計得逞。
窗外的風景漸漸變得陌生。
天與地也一併暗下來,仲夏時的低氣壓帶著雲團一起撲向大地,仿佛隨時都會有一場雷雨落下來,太陽也藏了起來。
車內開始燥熱。
雪明先生終於忍不住,想問一句
「開空調對吧?」女司機像是未卜先知一樣,提前擰開了空調。
環境立刻涼爽不少,緊接著就是漫長的等待。
在等待時,雪明先生的眼睛依然緊緊盯著車窗外。
他的內心開始惴惴不安,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四年,窗外的街景,飛逝而過的建築,對他來說都是如此陌生。來到紅磡定居之後,這也許是他走的最遠的一次。
這種不安的感覺比起單純遠行,又有些許不同。
他看見,在極遠極遠的地方,在商貿大樓之後,更遠的天空中。
烏黑的雲團遮蓋了大半個天空,從正前方像是海浪一樣,慢慢地侵蝕過來。
那成片成片的雲層中是烏黑灰白糅雜在一起的色塊渦流,輪廓與陰影互相輝映,又有最後一點太陽的輝光。
雲層中不時閃過蒼藍色的雷霆,帶著低沉的悶響,就像是野獸的低吼。
仿佛其中藏匿著未可知的巨大生物,那生物的身體中依然保留著雷霆和星辰的光。
這種陌生與疏離感,讓雪明先生心中產生了一種莫名的靜謐,看得目眩神迷。
他本想記住這條高速路的建築,哪怕是記得一些路標——這樣能讓他這個日子人有些安全感。
至少在報警時,他能準確的說出「九界車站」到底在哪個位置,但是他做不到。
每隔幾公里,路牌一閃而過。
在這五色斑斕又陰刻黑暗的公路上,他幾乎看不清窗外的任何字樣。
從車載空調中還透出了一股子草葉的腥香,這一切都讓他昏昏欲睡。
他開始揉弄眼睛,打哈欠,試著挪腿,讓小腿脹緊肌肉,血液加速泵進心臟,流向大腦,接著保持清醒。
「江雪明先生?你在後座上幹什麼呢?」女司機察覺到了異動。
只是這一句發問,像是魔咒一樣。
他的大腦在思考如何答話的瞬間超載運轉,像電量清零的手機,徹底關機了。
等他醒來時——
——伏爾加停靠在一條古舊的老巷旁,巷頭兩側的牌樓紅磚上了年紀,長著爬山虎和青苔。
兩側儘是三四層低矮的建築。
路上行人稀疏,食鋪門可羅雀。
天完全黑了下來。只剩下明亮的星星和昏暗的路燈陪伴著這輛汽車。
人行道旁的路牌寫著它的名字。
月亮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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