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雨芊知他掛念安敬思,答道:「凌公子放心,安壯士此時亦應脫身了。其中原委,我們邊走邊說。」凌雲軒曉得安敬思決非閻羅門眾人對手,但眼見穎氏姐妹安然到來,也不由得不信。於是,穎氏姐妹同騎一馬,凌雲軒獨上一騎,望南緩緩而行。
穎雨芊便將逃脫經過娓娓道來:「公子走後,閻羅門眾人要來拿我三個。安壯士暗中交待,說公子不懂武功,若被田七手下追上則後果堪虞,即要我二人趁虛脫身,來救公子。」凌雲軒聽了,心想二人雖相識不久,但情誼之深,實同親生兄弟,不禁眼眶微紅。
「可我三人哪裡是他們對手,莫說突圍,便是守住門戶也沒機會。」說著,穎雨芊微微欠身,臉蛋貼在穎紫鴛面頰上,似小姑娘家親昵一般:「幸而天無絕人之路。突然間,殺出個蒙面之人,三招兩式便纏得那幾人無暇他顧。安壯士才可架開那些嘍羅,我倆就追了來。」說話時,已然面有歡喜之色,早將剛才虎口脫險的驚懼拋諸腦後。
穎紫鴛眉頭稍皺,緩曰:「你休得意,那蒙面人不示容貌,必有用心。他為何出手相救,究竟是敵是友,都難猜測。」論江湖經驗,終究是出過幾次遠門的穎紫鴛更老道些。凌雲軒心中一凜,覺著穎紫鴛所言確有道理,問:「那人身形如何?姑娘可曾瞧出其門派?」穎紫鴛想了想,說:「那人中等身材,稍顯肥胖,卻無比矯健,所使功夫更是匪夷所思,見所未見。」
「咦?」凌雲軒好奇心起,問:「姑娘可否細細道來?」穎紫鴛橫眼一瞟,大有「告知你又如何?你又不識功法。」之意,卻也不違他心意,說:「那人半道殺出,先和那甚麼綠竹過招。綠竹使左手攔他右手,手掌一翻,食指點上了他曲池穴。這曲池穴乃手陽明要穴,被人點中,必然半身酸麻。但他卻渾不在意,中招之後亦無異樣,反而倒手一擊,只一拳便令綠竹癱倒在地。」繼而嘆了口氣,道:「想那綠竹破我『隨風飄』易如反掌,但被那人一招制服,可見其內功已臻極致,勁道封住了綠竹後招。」凌雲軒見她年紀輕輕,於武學之術卻懂會甚多,分解起來有依有據,不由得自愧不如。
凌雲軒聽完,口中喃喃道:「多虧上天庇佑,降下個能耐非凡的恩公!」三人見不遠處有個小村,便加了幾鞭,趕到家客棧歇腳,只等安敬思來了再走。
直至天黑,凌雲軒仍不見安敬思跟來,不禁心急如焚,在屋內踱來踱去。穎紫鴛氣道:「你這書呆子,真是越走越煩!」穎雨芊忙拽了拽她衣角,示意不要過分。又勸凌雲軒道:「凌公子,安壯士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可……」凌雲軒搖頭道:「可義兄至今未歸,是何原故?」穎雨芊想要岔開他的思緒,故意打趣道:「幸許蒙面人救了安壯士,二人同往別處去了!亦或安壯士見那人武藝高強,拜他為師了。」但看見凌雲軒仍是鐵板著臉,穎雨芊也沒了笑意。穎紫鴛淡淡地說:「今日已晚,且住下罷。」旋命店家打點兩間客房,各自住下。
凌雲軒獨個坐在屋中,想起以前一家和睦,雙親關懷,哪裡有這麼多生死之難、恩怨之苦,胸中一悶,簌簌地落下淚來。又憶及自己少不更事,以為這世上太平永久,打小不願習武,落得今日狼狽如斯。不禁心有自責:「我凌家刀法威震武林,我若不能立此大旗,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仔細一想,又不免垂頭喪氣,回想起三歲時凌月剛就教他扎馬步、打長拳,可他體弱力虛,練了七年,仍不能窺其門道,只好作罷。再一轉念:「倘我真地學成武功,總不免使這化雪刀沾血損命,惹來無數怨恨。」他剛剛死裡逃生,心想日後不知要有多少災禍等著自己,不由得連打冷戰,霎時間明白了一句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時心神翻湧,仰臥床中,連聲嘆氣,不知不覺中徑自合眼……
翌日,三人草草吃些早飯,還是不見安敬思身影。凌雲軒左思右想,怎也想不出安敬思可往何處,起身便要循路返回。穎紫鴛「嗤」了一聲,自言道:「這書呆子!」倒是穎雨芊擋在身前:「凌公子,你義兄既有蒙面高人相助,料無兇險。但若你再落虎口,只怕非但尋不著安壯士,還丟了……」她本想說:「還丟了自己性命」,但心想言語過重,不宜出口。凌雲軒並非不通情理之人,明知她一片好心,又怎能怪罪,定神一想,頓首道:「姑娘所言極是,在下一時衝動,險些鑄成大錯。」穎紫鴛在一旁嘲弄道:「枉你讀了那許多書,這當口上半點用處也不見。」凌雲軒知她嘴裡刻薄,也不與計較,嘆口氣道:「我生來養尊處優,未經風險。今日如此事端,我真箇不知如何是好!」
穎雨芊見他滿面愁容,心生憐憫,柔聲道:「凌公子,昨夜我與阿姊計議過了。為今之計,只有將你儘快送至黃山,以防差池。」凌雲軒心想自己堂堂男兒,怎可受女兒家護送,深覺顏面無光,卻又知穎雨芊言之有理,無可推辭,以致心下躊躇,猶豫不決。穎雨芊看他臉色微變,靠著姑娘家心思細密,已猜出了八九分,笑道:「凌公子可是怕我二人功夫不佳,半路上出差子嗎?」凌雲軒被她這麼一岔,哪還能遲疑,一口應下:「哪裡,哪裡。在下先行謝過姑娘恩情。」穎雨芊縴手一擺,說:「恩情談不上。我姐妹只是略盡綿力,以全舞姨與凌夫人的一段情誼。」穎紫鴛腰身一轉:「這是我家妹子主意,不干我事。」蓮步輕開,卻是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穎雨芊揚手貼在唇前,小聲道:「阿姊刀子口豆腐心,凌公子莫見怪。」凌雲軒俯身道子:「二位姑娘於在下恩重如山,在下又豈可生怨。」他這幾句話確是發自肺腑,三人萍水相逢,卻見二女如此仗義,肯為自己甘趟渾水,為俠之心實不遜鬚眉,怎能不心生感激!
二人旋即回房打點。再出堂相會,穎氏姐妹都已換作男裝,只見英姿勃勃,俊雅不凡,儼然兩個書香門第的俏兒郎,若不出聲,頗可以假亂真。凌雲軒看了,覺得此時二女另有一番好看,傻傻一笑,問道:「二位姑娘,這……」「咳——」穎紫鴛示意一聲:「公子,公子!」凌雲軒悟曰:「二位公子,這是何意?」穎雨芊前曰:「兵荒馬亂,我二人如此打扮,當方便些!」三人遂背了包袱,上馬前行。
一路上,凌雲軒日間騎馬趕路,晚上就拿出凌家刀譜細細研讀。這一日,已入河陽鎮境內,到了個叫「薄壁」的小鎮,這便找間僻靜的客棧住下。
凌雲軒悶坐房中,想起自己修習刀法一無所成,不免心灰意冷,竟又睡不著了。茫茫然站起身來,走至窗前,只見月朗星稀,一派良景,卻無心留戀,重又回到桌前。百無聊賴之中,凌雲軒伸出右手食指在茶杯中蘸了些水,運指作筆,在桌上寫下:「桂月無心省,流離順手書」。
「咚咚」兩聲門響傳來,凌雲軒趕緊開門,見是穎雨芊。
穎雨芊秀目一瞥,便看到了桌上水跡,二話不說,走到桌前,玉手點了點茶水,在一旁寫下:「苦酸君莫念,塵世意難如」,回眸一笑道:「凌公子,這兩句可還接得麼?」凌雲軒見她開導於己,顯是關心之舉,雙手合拱道:「姑娘文武全才,小生五體投地!」穎雨芊笑靨如花,佯怒道:「凌公子何時學了這般油腔滑調,可失了讀書人本分!」但嗔言之間,歡喜之形溢於言表。
凌雲軒眼前有了這麼個綦衣麗人,煩惱登時去了許多,打趣道:「我讀那許多書典,到頭來只落得文不登堂、武不入流,較之姑娘自然相形見絀,豈還顧什麼讀書人本分,連『讀書人』之號也不敢忝戴了。」他這話固有信口胡說之意,但對穎雨芊的讚許確是發自本心,所以開口之時依舊一本正經。穎雨芊眨了眨眼,道:「果真如此,我就不該以水代墨的。」凌雲軒忙問:「此話何意?」穎雨芊正色道:「這世上文武全才之人所書墨寶必定價值連城,你我取了當去,可省了路上盤纏。」二人一同笑逐顏開。談吐之間,凌雲軒滿腹心事也遠拋至九霄雲外了。
忽聽一聲巨響,緊接著又是悶雷般的爆打聲以及噼里啪啦的木器碎落之聲傳來,似乎有人破門而入。凌雲軒一驚:「莫非愁家追來?」他斜眼看了看穎雨芊,見她秀眉微蹙,看來也是一樣的擔心。二人隨即跑出房來一探究竟。
原來是幾個錦衣青年群毆一個乞丐,將他踢進店來,把店家門口封立的木板撞出了老大一窟窿。身著錦衣的眾人,服飾相同,料想是哪家豪門的奴僕。挨打的衣衫襤褸,鬚髮骯髒,一看便是個破落戶。青年們拳打腳踢,呼嗎不絕:「豬仔」,「狗東西」。乞丐雙手護頭,在地上滾來爬去,嘴裡央道:「大爺饒命!」那幾人並不停手,反而更起勁了,打得乞丐連吐數口鮮血。店內房客圍觀的約有十餘個,卻無一人敢上前勸阻。
一名青年正打得賣力,忽然「哇」地叫了一聲,暈倒在地。在場之人一愣之下,才注意到那人身後掉著一明晃晃的金絲劍鞘。凌雲軒、穎雨芊二人認得正是穎紫鴛所佩。她也是聽見響動,衝出房門,看到幾人以強凌弱,就用「隨風飄」的手段擲出劍鞘,中了那人。穎氏姐妹功力尚淺,穎紫鴛雖強些,也只算是勉強排得上二三流之列,但對付這幾個尋常雜役絕對綽綽有餘。
穎紫鴛睥睨在旁,罵道:「你這幾個扒了麵皮不做人的,再不快滾,姑奶奶便用鞘里的玩意兒招呼!」說著,柔腕微轉,將手中長劍抖了三抖。那幾個傢伙俱是色厲內荏之徒,見了穎紫鴛的架勢,爭先恐後從門內擠了出去,連昏倒的那人也顧不得了。眾房客見狀,哄堂大笑。穎紫鴛冷眼一橫,說:「都是些膽小怕事的東西,可在笑自個兒吧?」眾人討了沒趣,怏怏回房。
穎紫鴛走到倒地的那個錦衣仆跟前,朝他肩上一踹。那人滾了一圈,仍然不醒。穎紫鴛上前又是兩腳,將那人蹬出店去。她回身一瞧,那乞丐也血氣梗塞,暈了過去,凌雲軒正在俯身餵他醒神鎮痛的傷藥。
三人看他雖是衣著不整,但身康體健,年歲也不比自己大上多少,猜想無論如何也不應落到行乞為生的田地。待他醒來,三人急急問起原故。那人自稱姓朱名溫,本宋州碭山縣人士,父親是個商賈,他自幼隨父經商,積累了不少田產,卻因得罪了宋州刺史被抄了家,這才一路流落到此。
凌雲軒自感天涯淪落命相同,悲戚有加,問:「兄台今後有何打算?」朱溫道:「小人以前借著祖上基業,方得立命;如今一無所有,唉——」凌雲軒又說:「兄台正值當事之年,稍做思索,定可尋得出路。」朱溫面有慚色,道:「公子有所不知。我識字無多,又不會武,何業可辦?況且各處狗官為虎作倀,哪有我等喘息之機,只怕不曾建起家當,又被他們虜了去。今日,我行討不慎,碰了貴人門頭,險些就此喪命。討口飯吃尚且如此,何談其他?」
凌雲軒想想,也覺有理,這一路上到處見著饑民慘戶,哪個不是命在旦夕,哪裡還有心思置辦產業。忽見朱溫折身拜下,說:「朱某實無生路,甘願隨了恩公,為奴為馬,悉聽使喚,萬望勿棄。朱某確……」凌雲軒已有留他之意,現下又知其樂意,當然歡喜,說:「兄台留下便是,何必分甚主僕,日後相有照應便罷。」朱溫喜笑顏開:「如此,多謝公子!」言訖,在地上「嘭、嘭」地磕了兩個響頭,嚇得凌雲軒趕忙將他拉起。
穎氏姐妹本想讓凌雲軒三思而行,但他兩個一拍即合,也不便再說什麼。
次日,四人一同出發。凌雲軒時不時講些先前的際遇給朱溫聽,一個津津樂道,一個百聽不厭,竟十分投緣。每當擔水購糧,打包餵馬之時,朱溫總是一人全當,真把自己看成下人一樣,令眾人很不過意。只有穎紫鴛習慣似地稱他是「比書呆子還呆的呆子」,倒也沒真敢當他是「呆子」樣使喚。朱溫聽了這稱呼,並不以為忤,常是一笑了之。
這一路上雖是奔波勞苦,但幸好未再遇仇家,一行人終於平安到達黃山縣界。四人於馬上遙見群峰矗立、雲蒸霧涌,便是舉世無雙的丹青妙筆也定難繪其精妙,都贊「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之語當真不假。
誰知在山腳下打聽了十餘家客店,均報客滿。四人這才發覺打尖住店的大多是門派中人,料想是趕來參與「武林大會」的;這五湖四海的江湖豪傑雲集於此,可真讓地方上的客店房鋪捉襟見肘了。後經一好心店家指點,幾人得知光明頂腳下有家「劍朋客棧」,因不處鬧市,故鮮為人知,或可有房間可住。
四人急忙趕去,僥倖要下僅存的兩間空房。這店不大,乃取黃山松木搭就的雙層小樓;底層是酒櫃飯廳,約可坐二十餘人,上層是十來間客房。雖是山野小鋪,但從其架構便可看出實出巧匠之手。客房的擺設也極盡清雅,簾幃羅帳都是淡綠之色,與窗外青山相映成趣。此外,店內夥計儘管不算彪悍,但個個吐納有方,定是學武之人,這一點穎氏姐妹一看便知。店主姓高,長得一張瘦長臉,留有兩撇八字鬍,看去有五十歲了,可面色紅潤,聲如洪鐘,絕非等閒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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