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
紫禁城順貞門在蒙蒙天光緩緩開啟,昭示著三年一度的秀女遴選正式開始。
滿蒙漢八旗女子,但凡及歲者皆需參選,如因故未能閱選者必須參加下屆閱選,否則雖至二十八歲亦不能出嫁,違者由該旗無都統參查治罪。
秀女四更時分便候在順貞門外,每一輛馬車上均樹有雙燈,標識車主人為哪一族哪一旗,按序排列,由年長太臨引入順貞門前往鍾粹宮安置。能站在此處的秀女都是經過層層篩選身體不潔或身有殘疾者早在初選時便被排除。
鈕祜祿氏隸屬鑲黃旗,凌若與同旗秀女站在一起聽任太監安排,不曾多有一句話。此地是皇宮,天下間最尊貴也是是非最多的地方,若不能做到謹言慎行,只怕禍患臨前時連是怎麼來的都不曉得。
鍾粹宮管事姑姑早已領了數十名宮女在院等候,此刻見到她們到來微一欠身,不卑不亢地道:「各位小主吉祥,奴婢是鍾粹宮的管事姑姑紅菱,從現在起至小主們正式受封這一段時間,小主們的一切衣食住行均由奴婢負責打理。另外從明日起,教引嬤嬤會來這裡教導諸位小主關於宮的禮儀,以免小主們在御前對答時有所失儀。」她掃了眾人一眼又道:「若小主們沒有問題了的話,那奴婢就為小主們安排住處了。」
「咱們這裡足足百餘人,鍾粹宮有這麼多房間安置嗎?」秀女有人心懷疑惑地問。
紅菱微微一笑道:「一人一間自是不能,但兩人一間還是可以的,奴婢知道眾位小主都是千金之軀,不願與人同住一間,但眼下還請體諒一二,奴婢在這裡先謝過眾位小主了。」
凌若在心暗道,這人好生能耐,還沒等他人發難,就先把話給堵死了,宮裡果然沒有一個是善與之輩。
秀女不少人皺起了柳眉,不過倒也沒人提出異議,畢竟誰都不願剛一來就得罪人,甚至有人已在暗盤算該如何拉攏這個看著年歲不大但精明過人的姑姑,好讓她多幫襯自己。
之後的事就簡單多了,按兩人一間安排好後由宮女領著離去,凌若被安排與佐領三官保之女郭絡羅慕月一間。
兩名宮女將她們帶到西側一間廂房後施了個禮,其一個年齡稍長些的脆聲道:「二位小主好,奴婢叫如意,她叫吉祥,是負責照料這進小院的,兩位小主往後有事可以吩咐奴婢們,另外早膳已經備下,待會兒就會送至小主房,如小主們沒有別的吩咐的話,奴婢們先行告退了。」
「有勞了。」慕月和顏悅色地點點頭,從月白色荷包取出金瓜子賞了她們每人一顆。如今這世道,一兩金子可兌十二兩白銀,莫看金瓜子小,卻可以抵得上普通宮女一個月的份例前,如意二人喜滋滋地謝了賞退下。
在他們說話時,凌若已經大致打量了一下房陳設,暗贊道不愧是皇宮,連給無品無級之秀女住的屋子也是精巧雅致,雖擺了兩張床鋪,但全然不覺擁擠。
「不知這位姐姐如何稱呼?」身後傳來溫軟的聲音,正是郭絡羅氏,她正笑吟吟看著轉過身來的凌若。
凌若揚一揚唇角,微笑如天邊浮光一般淺淡,客氣地道:「不敢,喚叫我凌若便是。」宮最不值錢的就是這所謂的姐姐妹妹,根本沒有真心可言,何況這個郭絡羅慕月絕不是個簡單人物,單看她始一入宮便開始收買人心就知道了,否則即使真要打賞也沒必要賞金瓜子這麼貴重。
慕月似沒聽出她話的生疏,親親熱熱地拉了凌若的手道:「適才順貞門外馬車排序的時候,我記得姐姐的馬車在我之前,想來是比我大,既如此這聲姐姐是無論如何都少不得的,以後你我同住一屋,還望姐姐多多照拂才是。」
「當是互相照拂才是。」凌若見她神態誠懇,一時也分不出這話是出於真心還是假意。
慕月側頭仔細打量了凌若一眼,嘆道:「今日見了姐姐方知古人誠不欺我,所謂冰玉為肌,秋水為神,指的就是姐姐這般天姿國色吧,與姐姐一比,妹妹可算是庸脂俗粉了,想來這次選秀姐姐定能入選,封妃封嬪指日可待。」
凌若眉尖微蹙,輕噓道:「這種事情切不可亂說,此屆秀女佼佼者甚多,比我出色者更不在少數,何況就是妹妹也絕非你自己所說的那般平庸,再說當今聖上英明神武,絕非一個只注重容貌之人,相對而言德行才是最重要的。」
「姐姐太謹慎了。」慕月淡淡的回了一句,緩步走至桌前倒了一杯茶,宜人茶香伴隨水氣氤氳繚繞,使她的容顏看起來有些不真實,眉眼低卻,令人看不清她在想些什麼。
她將茶遞予凌若,待其伸手來接時看到她光潔如玉的皓腕似乎愣了一下,繼而又仔細瞧了一眼,訝然道:「姐姐怎得打扮的這般素淨?」
凌若此刻身上除了一對翡翠耳墜之外並無其他飾物,就是頭上也只得幾朵零星的銀箔珠花及一枝翡翠簪子,唯有身上那套鵝黃銀紋暗繡海棠花的衣裳還算起眼些,這身打扮與其他珠環翠繞華衣美賞的秀女比起來確實寒磣了些。
「我素不喜繁複,這樣挺好。」凌若淡淡地答了一句,並不準備多說什麼。
「果真如此嗎?」慕月嫣然一笑,流露出適才所沒有的動人嬌態,「姐姐既不肯說,那妹妹就代你說了,鈕祜祿凌若——從四品典儀凌柱之女,今科二甲進士榮祿之妹,我可有說錯?」
「當年先皇后還在的時候,鈕祜祿家族可說是風光無限,可惜自先皇后與溫貴妃先後薨了之後,鈕祜祿家族就淪落了,到如今已淪為一個下三等的家族,而姐姐的阿瑪更是得罪了禮部尚書石大人,聽說大冬天的連炭都燒不起,真是可憐;還有你哥哥,本來好好的可以當庶吉士進翰林院,卻被封為什麼按察司經歷,外放江西。」慕月嘖嘖搖頭,似真的在為榮祿惋惜。
凌若漸漸冷下神色,她已看出這個郭絡羅慕月不懷好意,前面那些親熱根本就是裝出來的。
慕月並非沒看到凌若神色的變化,但她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歡了,拂一拂特意為此次選秀而去江南定製來的玫瑰紫縷金百蝶穿花雲緞錦衣,眼波流轉曼然道:「這次選秀姐姐想必很想雀屏選吧?畢竟這是挽救鈕祜祿家族最後的機會了,可是……」
柔弱無骨的手指輕撫上凌若唯美的臉龐,她的碰觸令凌若感到噁心,退後幾步避開她的手,「可是什麼?」
慕月拍了拍手嘻嘻一笑道:「可是姐姐真的會有機會嗎?姐姐一家可是得罪了太子妃的阿瑪呢!」
凌若氣極反笑,「我能否入選不用你來操這個心,何況後宮之也不是太子妃一人能說了算的。」
「看來姐姐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呢,那妹妹就好人做到底再告訴姐姐一件事。」她湊到凌若耳邊,嫣紅朱唇吐氣若蘭,一字一句道:「負責本屆選秀的是榮貴妃,而榮貴妃是太子妃的姨母,什麼叫牽一髮而動全身,以姐姐的聰慧沒道理不知道吧。」
她笑,天真無邪,凌若冷眼相看,不知她告訴自己這些的目的是什麼,但絕非出於善心,這個女人雖年紀與她相差仿佛,但心機深不可測,絕不會僅僅只是為了逞一時口舌之利。
「姐姐你頭上的簪子似乎歪了,我幫你重新插好。」凌若來不及拒絕,簪子已被她先一步拿在手,在準備插上去的時候,手驀然一松,翡翠簪子自她手掉落於地,「叮」一聲輕響,再看已成兩截。
「唉呀,都怪我笨手笨腳,竟把姐姐唯一的一隻簪子給弄斷了,這可怎麼是好?不過想來姐姐你大人有大量,應該不會為此而怪我吧?!」說是道歉,實際全無半點歉意,凌若甚至在她眼底看到了深深的笑意。
她在挑釁!想到了這一點,凌若反而冷靜了下來,淡然道:「只是一枝不值錢的簪子罷了有什麼好怪責的,妹妹太見外了,若無事的話,我想去外面走走。」
盯著她轉身離開的背影,慕月神色漸冷,她是故意試探,想看看她到底能忍到什麼程度,沒想到她居然可以裝著若無其事,還真不簡單。
從見到鈕祜祿凌若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這是一個勁敵,後宮最不缺的就是美貌;但同樣,想在後宮爭上位,最需要的也是美貌,而鈕祜祿凌若的容貌足已威脅到她。
這個威脅甚至大於入宮前阿瑪讓她注意的那幾個貴女,不過幸好……幸好鈕祜祿凌若有一個致命的缺點。
禍根已經種下,很快,很快就會暴發出來,到時候……呵呵,想到這裡,慕月的心情一下子好轉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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