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訓誡
定遠艦在威海碼頭穩穩的停靠住,山東巡撫張曜等上船見駕,皇帝撫慰幾句,用手向海面上正在逐步靠攏的眾多艦船一指,「給他們打旗語,命所有艦船依次靠岸,朕要親身檢閱海軍學院生員。」
眾人面面相覷,這不是本來議定過的皇帝的行程之內,卻不敢多勸,丁日昌單膝落地行了個禮,轉身下去吩咐艦上的水手,登高打旗語去了。「皇上,操練兵士的艦船靠岸,總還要登上一會兒,請皇上暫時移駕行宮吧。」
「不急。」皇帝饒有興致的望向大海,「朕想看看,海軍學院的生員們操舟之法掌握得如何了。你們知道嗎?有些事啊,就是要在這種事先沒有任何安排下,才能見到真相。一切都是擺出來的,朕還覺得噁心呢」
於是,眾人只好在甲板上隨侍,給他搬來一把座椅,套上明黃色的椅披,皇帝手中擎著望遠鏡,端坐其上,向遠處看著,很快的,船頭寫有『開濟』字樣的鍛煉船調頭轉向,向岸邊駛來,距離定遠艦還有一百餘丈遠近的時候,船頭吃水猛然加深,隨即船尾橫切波浪,劃出一片巨大的水花,整體船身慢吞吞的靠近岸邊,一陣震動之後,船身停穩,粗大的錨鏈放下,船上有水手拋下幾根纜繩,和岸上的鐵樁綁縛在一起。
他雖然不懂操舟之法,但看著非常羨慕,鍛煉船並不很大,但噸位也要在1,500之數上下,如此炮艦,能夠平滑無聲的靠上碼頭,可見船上上至管帶,下至輪機,都有獨到之功,「張曜?」
「臣在。」
「這艘開濟船上的管帶是誰?這一次操舟演海的生員又是誰啊?」
「回皇上話,船上管帶名叫奎昌,是滿洲正紅旗下,是同文館第四期畢業生,當年在館中求學的時候,最喜這等汽機之學,後來入海軍衙門,並師從英國教習進修操舟之法,咸豐十七年的時候,任職海軍學院教習,並擔任開濟號鍛煉船的管帶一職。」張曜說道,「而船上練習生員,請皇上恕罪,臣要查過方才知道。」
「這一次宣召他們,是朕偶發奇想,你不知道也不為失職,怪罪什麼?」皇帝心情很好的淺笑著說道。
說話間,另外又有幾艘船靠近岸邊,放下旋梯,各自走下為數不等的幾十個人來,有一個為首的,看樣子是海軍學院的教習,身穿三品孔雀補服,頭戴青絨涼帽,上嵌小紅玉石,整理一下隊伍,邁著整齊劃一的步子,向定遠艦方向走來。
皇帝舉起望遠鏡,向下認真端詳,忍不住撲哧一笑,「這做教習的也就罷了,生員的身上,穿的都是什麼啊?怎麼奇形怪狀的?」
原來,走過來的眾多生員身上,所穿的服飾雖然統一,但外面所套的補服,卻是各有圖樣,最多的是一個巨大的一字型,還有二字型,三字型;繪有一柄鐵錨、兩柄交叉的鐵錨、兩柄交叉的鐵錨之上,令外繪有一層類似屋頂圖案的;還有上面繪製的如一盞茶壺配以一柄扳手;繪有旗子;繪有車輪;繪有軍號;以至還有一個人,是繪有一枚銅錢的。不一而足,令人發噱,「這都是有意圖的嗎?」
「皇上,這是為分清不同分工所屬,故而按所操之役,分門別類的以示區分的。」沈葆楨在旁為他注釋,「皇上請看,一字型、二字型和三字形的,分別是三等、二等和一等水手。」
「也就是說,水手級別越高,所繪製的圖形越多了?」
「皇上聖明,正是如此。」沈葆楨又說道,「鐵錨是代表副水手、正水手和總水手;好像一柄油壺的,是管理油號話意;繪有旗子的,是管旗號花衣;有車輪的,是管汽號花衣;有軍號的,是號手花衣;有銅錢的,是三等練勇花衣。」
「只有三等嗎?沒有一等、二等?」
「有的。皇上請看。」沈葆楨用手一指,有幾個是穿著橫穿在一起的兩個圓環和三個圓環的生員,「兩個圓環的是二等練勇、三個的,則是頭等練勇。」
「這些是你們想出來的,還是參詳外國舊有成例,另行設想出來的?」
「是參詳外國教習所繪製的圖本,略略加以改進所得。」
皇帝點點頭,正要說話,張曜從旁躬身說道,「皇上,海軍學院的教習奎昌及此番出海操演的生員們奉旨覲見。」
「傳。」
旨意傳下,奎昌帶領生員快步登上旋梯,等人都到齊了,重新整理隊伍,越前幾步,輕打馬蹄袖,跪倒行禮,「奴才,海軍學院一等教習,正紅旗佐領,恩奎,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等他們行過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禮,皇帝擺擺手,「都起來吧。」
「謝皇上。」
讓眾人站起身來,皇帝認真的打量著站在恩奎身後的四十幾名生員,年紀都是在二十歲出頭的樣子,身材壯碩,膚色健美,颯爽英姿,一團精神,「恩奎?這就是你此次帶出海面,做操舟演練的海軍生員嗎?是第幾期啊?」
「回皇上話,這是第三期生員。」
「都叫什麼啊?」他忽然一擺手,「讓他們自己說。」
於是,幾十個生員逐一上前,單膝落地奏答,「海軍學院第三期生員羅豐祿,叩見皇上」
「生員何心川叩見皇上。」
「生員蔣超英,叩見皇上。」
「生員劉步蟾,叩見皇上。」
皇帝楞了一下,一擺手,制止了後面的人再行奏陳,低頭看看這個叫劉步蟾的生員,「你就是劉步蟾?你是福建侯官人,可是的?」
劉步蟾又是激動,又是惶恐,旁的人都好好的,怎麼到了自己這裡,竟然如此有幸,能夠得皇帝親身問及?年輕人楞了一下,竟忘了奏答,「啊是生員劉步蟾,叩見皇上。」
皇帝在後世聽慣了劉步蟾的名字,雖然不及另外一員北洋海軍頂樑柱一般的鄧世昌那麼有名,但也算是如雷貫耳了,「你站起身來,讓朕看看你。」
步蟾後退一步,站起身子,卻不敢做劉禎平視,微垂下眼皮,任由皇帝打量。
劉步蟾雖然是福建人,卻生得一副北方人才有的健碩身姿,容貌也相當俊逸,皇帝的心中升起一種奇異的,以一身融入歷史的美好感覺,這種感覺便是登基之後的二十餘年中都久未得償,竟楞了頃刻,「皇上?皇上?」
「啊,」皇帝如夢初醒,心中嘆息一聲,「一表人才啊。」
經過這頃刻折衝,張曜給後面的生員使了個眼色,眾人依次上前拜見,接下去又有葉伯鋆、何心川、葉富、林泰曾、李達璋、葉祖珪、陳錦榮、黃煊、許壽山、林承謨、柴卓群、鄭溥泉、黃建勛等上前行禮,皇帝一直含笑點頭,等到最後兩個人唱名上前的時候,他的注意力再一次集中起來。這兩個人一個叫方伯謙,一個叫鄧世昌。
都是名垂千古的大人物啊只不過有榮光,有卑賤而已。皇帝心中苦笑著,認真打量,鄧世昌在後世留下好大的名頭,看容貌卻不過中人,既不及劉步蟾的英姿颯爽,也不及方伯謙的一臉精明。不過雙眸明亮,目光清正,絕無絲毫旁顧,可見其人心意堅定。
他沉吟半晌,讓兩個人站起身來,「這一次朕東巡數省,細緻閱看旅順、天津海防前線的建設及布防情況,山東省內的情況雖然還不知道,但也能夠想見,必然是穩固而安妥的。但朕心裡不斷在想,有了如此堅固的岸防工事,有了朝花費大把銀子,從外國購進,在我天朝不同省份自己生產製造的兵艦炮船,是不是就能夠達到禦敵於國門之外的效果了呢?只怕不然這是因為我大清雖然勤修武備,但所有這些兵艦炮船,都是要由人來操縱駕駛的。這就對船上上至管帶,下至水手的你們,有了必須的要求。」
「如今承平時候,暫時不必提,一旦在海上與敵人接戰,是能夠秉持一顆報國之心,好像咸豐十二年在黑龍江前線與敵偕亡的勝保那樣,殺身取義呢,還是面對敵人猛烈的炮火,不顧袍澤,忘記根本,駕船逃跑呢?」
他的眼睛凌厲的在眾多生員臉上逐一掃過,落在方伯謙臉上,似乎是說給他一個人聽的,「朕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即便有,朕也斷然不會為未來可能出現的事情,而先行做任何處置——不過,朕能夠告訴你們的是,任何一個敢於在海上戰場,怯戰而逃的,朕絕對不會放過他」
眾人怎麼也想不到,看似很平常的一次覲見,竟然給他以如斯上諭,當場給了所有人一個下馬威?這番話所謂何來?
他的面色轉為和緩,破齒一笑,「今兒個和眾多海軍學院的生員初次相見,在此訓誡爾等幾句,不過收小懲大誡之效。其他的暫時不必多說,總有你們見朕的日子在後面。」說著,向肅順點點頭,後者高聲唱喏,「謝恩」
於是,甲板上站立的數十名年輕人如退朝的浪花般跪了下去。
一如剛才,由恩奎領著生員回到船下,各自整理隊伍,迴轉海軍學院。一眾年輕人心裡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半晌無言,方伯謙用羨慕的眼光看著劉步蟾,忽然開口說道,「子香,我真要羨慕你,旁的人也就罷了,如此眾多的同窗,只有你一個獨蒙帝寵,能夠得以近前奏答,在這學院之中,你也是第一個呢」
子香是劉步蟾的字,聞言憨笑著撓撓頭,「哪兒啊。對了,凱仕,我沒有說錯什麼話吧?」
凱仕是林泰曾的字,他是林則徐的侄孫,沈葆楨的內侄,在海軍學院中,和劉步蟾的關係最好,「我連你說的是什麼都沒聽見,不瞞你們說,當時,我都嚇呆了。」
幾個年輕人輕笑起來,「對了,子香,」同級生的羅豐祿問道,「怎麼我看皇上好像聽說過你的名字似的?是不是沈大人在皇上面前保薦過你?」
「這,從來不曾有過啊。」劉步蟾搖頭,「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倒聽山長大人提起過。」劉步蟾口中的山長大人,就是他的姑丈沈葆楨,「皇上每每有驚人之語,特別於選擇人才一節,更是出人意表。旁的不必提,只是丹翁閻中堂、煥文朱大人、省三劉大人,都是經皇上一手提拔而起的。這些人或者屈身部院、或者起自莽野,一經使用,無不大見其功——這只能說是天縱聖明了。」
「唔,好大的驕橫之氣啊」鄧世昌突然說道,「以自己比作列位大人,子香兄這份自況之得,倒真是令人側目呢」
眾人一陣大笑,「見賢思齊,君子所為,又有何不可了?」劉步蟾嘀咕了幾聲,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有點狂妄似的,撓頭苦笑起來。
皇帝駕臨行轅,更換過衣服,把張曜等山東省內上下官員招進來,各自問切了幾聲,便心有所屬的擺手讓眾人跪安了。隨即傳軍機處、御前和海軍學院的山長、主事、教習等人到堂中來,有話要說。
「朕剛才在船上,親眼所見,海軍學院的生員操舟之術,靈活而穩妥,可見在學院中這數年之功,沒有白費。但這只是在承平時日,一旦國家有警,要海軍各艦上管帶、水手迎敵接戰之時,他們的表現又當如何呢?你們誰能回答?」
「回皇上話,海軍學院分前後學堂,前學堂教授造船之法,因而項為法國為最佳,故而延請法國教習,以法語教學;後學堂教授操舟駕駛之術,延請英國教習,以英語教學。生員以天性、喜好及課業所長分別入學,入學之後,由英國教習教以海戰之法,雖尚無實戰演練的機會,但臣以為,只需容生員多有海上訓演艦船之機,日後臨敵,亦當不至為慌亂所貽誤。」
「只是演練操舟之法,能夠濟得什麼?」皇帝立刻搖頭,他說,「海戰之法,朕全然不懂,也不必去懂,天下能才輩出,自有專攻之士。朕想說的是,能不能和外國,例如英法美西這樣,海軍發展,仍自走在我大清前面的國家聯絡一二,定期或者不定期的舉行一二次海上軍事演習?以互相增進教益,於相互海軍發展,想來也都是大有助益的吧?老六,你和文祥是分管總署衙門的,你認為怎麼樣?」
「這,皇上說好,自然是好的。只不過,演習之事,從未有過先例,臣弟等……」奕疑惑的撓撓頭,他實在不懂什麼叫演習,暫時也只好含糊應付了,「臣弟等下去之後,會同衙門之中,認真磋商一二,再來御前陳奏,皇上以為呢?」
「也好。不過這樣的事情,不妨先探聽一下各國的口風如何。若是他們也願意的話,就由總署衙門和各國駐華公使衙門,先行商量,然後再具折陳奏。」
口中答應著,給一邊站著的文祥使了個眼色,後者領悟的點點頭,沒有使話。
這一次君臣見面的時間很短,皇帝說過海軍演習的事情,就命眾人跪安了。奕幾個回到行轅中的值廬,一邊喝著茶,一邊聊天,「王爺,這演習之語,可有出處?」
「這,我也不明白。聽皇上說,似乎就是命令海軍兵士做演練之法,和今日在海上所見,並無不同啊?而且,若說一定要請洋教習,學院中本來就有,如何又要請洋人來呢?」他說,「且不提洋人答應不答應,只說日後槍炮鳴放,萬一有所誤傷,又要如何處置?」
「我想,既然稱為演習,應該不置於此吧?」
「槍炮可不長眼睛,你知道會打到哪裡去?」文祥附和的說道,「我也以為,演習之法,不可輕動。這一次和當年命七爺領神機營西去,與晉省綠營軍中比武不同,那時候總還是我大清所屬,這一次,卻要請洋人來,萬一出了什麼岔子,如何和人家交代?不妥,不妥。」
曾國藩也覺得很苦惱,演習這樣的新事物對他及軍機處幾位同僚而言,都是從來不曾經歷過的,也根本不知道這其中有沒有什麼訣竅,故而爭論的半天,一直拿不出一份奏稿來。
許乃釗慢條斯理的端起茶杯,喝了幾口,「我看,還是請旨吧。這樣的事情非你我所擅長,既然如此,還是請教聖明吧。」
這個辦法好,差事做得好壞不提,請旨定奪總是不會留下任何麻煩。閻敬銘雖不以許氏這般明哲保身之法為然,但眼下也確實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只好跟著同僚,隨班覲見。
皇帝不想他們這麼快就回來了,問一問,才知道是於剛才所說的演習之事,都有一頭霧水之感,怕辦砸了差事,來自己這裡求計了。無奈苦笑,把幾個人又傳了進來,「演習之事,如此難以決斷嗎?」
「臣弟糊塗,但臣弟等認真思量之下,皆以為承平時日,不可妄動刀兵。且若是請各國教習,參與其中,若是有一個閃失的話,必將引發國際爭端,……」
「你們不明白嗎?演習,就好像演戲一般,一切都是假的」皇帝笑著說道,「朕給你們舉一個例子吧。便說演習分作兩方,我大清擔任守方,受邀的其他西洋國家,作為攻方,以拿下威海炮台並岸防工事算作勝負之數,……」
他忽然停頓了一下,有些難以為繼似的,演習或者能夠成行,邀請英法各國前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但其中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如何論斷、判明勝負啊?這個時代,沒有絲毫的科技技術能夠支撐自己的設想蹩腳,自己千思萬想,怎麼會漏掉這樣一處最最關鍵的環節呢?
想通了此節,讓他發覺,演習之事困難重重,自己實在是有些異想天開了。心情也隨之暗淡下去,「照這樣說來的話,此事就做不成嗎?朕本來還想著,通過和外國海軍的互相切磋,能夠使我大清海軍的戰力有所進展呢」
聽他說得可憐巴巴,奕心中一軟,「皇上,臣弟想,此事不必急於一時,左右我大清如今海防堅固,炮艦威武,是列夷都看在眼裡的。心中自然也會有傾羨敬慕之意,原本輕我海防的心思,也早已經煙消雲散。承平時日,雖然不可忘記危難之時的種種苦楚,但也不宜逼迫太過,使兵士有畏難之心。不如等上幾年,待條件成熟了,再和列洋商定,演習之事?」
「也只好如此了。」皇帝勉強點頭,「只是……算了等回京之後再說吧。」
「皇上明天還要召見臣工,巡視海軍學院,請先安歇龍體,臣等告退。」
眾人退出,皇帝一個人呆在行轅的寢宮中,枯坐良久,突然恨恨的罵了一聲,「真該死,就沒有一件事能夠順遂心意的」
第11節流水作業
海軍學院創建於咸豐十三年,首任山長是奕,但他人在北京,照應不來山東的差事,只好讓以幫辦海軍大臣任職的沈葆楨擔任著學院總稽查的職銜,負責日常事務。
但這份差事卻不是那麼好做的。首先說,從十二年年底,朝廷降旨,命各省選拔賢良之才,充盈學堂,跟隨英法兩國教習進修艦船製造及海上演陣之學。不想應者寥寥,第一期所招募的生員,不過可憐的二十九人,以至都不及朝廷花錢聘請來的中外教習的人數多
皇帝很清楚,中國人到目前為止,兀自抱持著科舉出身的正途路子不肯放過,願意到海軍學院進修戰法,並受西法繩墨的,不外兩途,第一是家境難濟;第二則是一些真正願意有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恰恰這二者都是很稀缺的,也就難免出現學院招生不足的困境了。
為此,他把軍機處招到御前,特地議了一次,最後想出來一個辦法:還是以利益誘惑,只需把人帶進來,就不怕他們不能學成報國。具體之法很簡單,暫時從曾國藩提請創建的江南水師之中,選擇那些年輕一點,讀過書、識得字、可堪造就的,以詔旨的形式,強行徵召入學,等到學成之後,以厚祿相賜,不愁日後沒有隨之跟進的。
江南水師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叫江蘇水師,創建於順治初年,歸江南水陸提督節制;另外一部分是長江水師,是經由曾國藩請旨之後,在瓜州和狼山兩鎮設兵營,歸兩江總督和江南水陸提督節制——從這一點上來說,江南所有的兩處水師,有堆疊之處。但長江水師成立之後,大約是因為建制、規程未能考慮周詳,很快就暴顯露極大的問題。第一就是船上管理混亂,船上有船主,專管操船;還有管帶,他所管理的是船上的水勇。
管帶不管操舟,自然也管不得船上的水手,水手有如僱工,來去隨便,而且每到靠岸之際,就上岸嬉戲,有那好喝酒、脾氣壞的,儘是做一些**的勾當,惹下禍事,逃到船上,升帆起錨,揚長而去,這樣的案子,自然是一千年也破不了的。數月之下,江南百姓對水師的印象大壞。
第二便是令出多門,船上從屬不清。有鑑於此,江南水陸提督李朝斌上了一份奏摺,認為應該加以整改,首先就是要剔除船主之職,船上一切大權,盡歸管帶一人掌理;第二,加強鍛煉,每月初三、十八兩次帶船出吳淞口,演練操船、放炮。
皇帝立刻詔准,並招軍機處共議。曾國藩這時候已經內調,側身軍機處,他是皇帝最寵信的大臣,問到他的頭上,曾國藩說道,「臣想,船主、管帶事權不一,是江南水師痼疾之一。早已經到了該認真整治之時。但臣想,水師軍紀大壞,原因就在於管理荒疏,朝廷只是派餉派糧,卻從無問責之由。艦船靠岸,水手、兵士立刻如鳥獸散,在岸上胡作非為,當地司法衙門,管束無能。因而,還要加上一條,取消禮拜,無故不准上岸。讓士兵以船為家,有特殊情況,向管帶報請,批准之後,方准予放行。」
皇帝楞了一下,「這樣的條例,朕記得在咸豐十二年,朕在熱河起草北洋海軍章程的時候已經逐一列明了嘛?怎麼……」轉瞬之間,他就明白了,「這麼說來,北洋海軍章程,只適用於北洋,南地水師,並未遵從了?」
「總是臣奉職無狀,請皇上恕罪。」
「算了。這也是朕的疏忽。既然說明是北洋章程,也難怪別人以為,這是只適用於一地、一軍的規程了。」皇帝的語氣中有說不出的譏笑之意,「那,就照曾國藩所奏的擬旨吧。另外,在旨意中再加上一句,北洋章程,適用於全國各省水面部隊所用。以前還能夠裝裝糊塗,日後,若是再有人以此為口實,不尊法度,朝廷就要認真整肅了。」
曾國藩臉一紅,「是。臣都記下了。」
「還有,廷寄官文,讓他把水手、兵士選拔送學一事認真的負起責任來,別整天就想著找人家的錯處。」
曾國藩離任之後,兩江總督的差事交給湖廣總督官文來做。這是個庸人,既沒有曾國藩的狠辣作風,也沒有李鴻章、何桂清等人的才學,而最最討厭的是,官文不通西學,心中很瞧不起往來兩江地面、官場上的洋人雇員,久而久之,中外雙方經常發生口角,官文偏聽偏向,板子總是打在洋人身上,弄得洋人對這樣一個上官又是厭惡,又是憎恨。
官文自己也非常苦惱,兩江總督,國之雄藩,位高權重,非皇帝極親密的近人不點,他能夠做到這樣的高位,心滿意足之外,總想著做出一番政績來,上報君恩——他沒有狂妄到認為能夠如曾國藩一般,在總督任上做今年,為皇帝內招重用,只想著終老任上,就不枉此生了。正好,有了一個機會,便是海軍學院招生一事。
謄黃貼出,給百姓知道,朝廷有意招募能識得文字,又願意從身軍武的年輕人報名入學,接受各國教習教導,進修海戰之法。但貼出數日之久,根本沒有人理睬,一則江南之地素稱富庶,百姓不缺這幾兩銀子的花用;第二,接受洋人的教導?最後的結果,豈不是像省城內那些跟在洋教士的身後,成天念誦一些任誰也聽不懂的鬼話,不敬祖宗,不事稼穡的悖逆之子一樣了嗎?不去,不去再一個緣由,便是百姓眾口相傳的,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的古訓。
最後弄得官文煩了,徑直派人,從兩江所屬的各地水師之中抓人,也不管識不識得字,先把人抓來再說。一時間弄得民怨大起,百姓有惶惶不可整天之苦。皇帝在京中也知道了,卻無心勸阻,事情總要邁出第一步,接下去的事情,就比較容易辦了。
於是,從江南選中了一百六十五名水上漢子,給綠營兵士押解著,送抵山東。本來,入學先要進行考試,但為了怕有人故意漏考、瞎考,便是連這一關也免了,讓這些人徑直入學,怕他們聽不懂西洋語言,又在課堂上特地配備了翻譯,才算強行將此事推行了下去。
水師之中挑選出來的漢子,平日裡粗野慣了,在課堂上、放學後也不知道惹出多少禍事,比之正式經考試入學的二十九名生員,讓人頭疼之極。
不過,這些人有一個極大的好處,是另外二十九人不能比擬的,他們都是常年生活是水上,於這種操舟之法,熟稔非常,一旦靜下心來,踏實的接受洋教習的教授學問、理論進修,在課業上的進步,竟然是出乎所有人的想像之外的,連教課的外國教習,也頻頻咂舌不止。
而這些人的學業比之那些生員也要快速得多,用時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就從學院畢業了。朝廷為了表彰,愈加為了招攬更多的人主動入學,所有一百六十五人,加以正四品官職,全部派往山東本省、直隸、遼寧旅順、大連、金州、營口等地,分發到兵艦炮船上,最低等的,也是見習管輪,課業最精、品秩最高的,竟然做到見習管帶之職。
財帛動人心,眼見一年多以前,還是和自己一樣在海上討生活的袍澤,經過年余的進修,竟然翎頂燦爛,起居豪奢,仿佛一船之長的榮光,旁人如何能夠不動心?從第二期開始,更多江南水師的兵士主動報名,企圖入院進修,但這一次,可就沒有那麼簡單了。首先要過考試關,分為兩種,一種是文字筆試,一種是海上行舟之法的口試,兩關都能夠通過的,才能入學。
朝廷這樣的做法,引起兵士極大的不滿:上一年求到我們的時候,就厚祿高官以為誘惑,如今求學報名的人多了,就如此冷面相對?太過不公平了吧?
皇帝大感好笑,「這也怪到朝廷的頭上?不必理他們誰讓他們整天閉著眼睛闖世界的?所請不准。照例按照既有成例,考試之後入學。」
「皇上,臣恐如此一來的話,兵士未能通過考試一關,又要重現乏人可教的困境了。」
「這是杞人憂天。不論是大清水師還是各省生員,眼見入海軍學院亦為進身之道,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積極報名,其中不乏受過多年教育之輩,怎麼會通不過兩關考試?你以為我大清就沒有絲毫人才嗎?此事毋庸議。」
於是,許乃釗諾諾而退。廷寄山東,著沈葆楨繼續按照既定之法,考試後錄取,這一下,使得第二期的生員入學總數,大大落後於第一期,總共只有不到一百三十人,皇帝心中未必沒有悔意,但一直不肯承認自己的失誤,竟是一副錯也要它錯到底的負氣容貌了。
這一次皇帝東巡之行,山東威海是最後一站,海軍學院也是必到之處,所以,早在八月底,皇帝從北京起駕之日開始,學院中早已經準備開來,各種迎駕事宜幾番商討,卻全部給沈葆楨否決,「皇上的脾氣,最不愛看這種擺出來做樣子的勾當,還不如認認真真,做好你我各自本分,等皇上到了學院,我等從上到下,一切發自赤誠,反而更能得皇上喜愛器重。」
「但,大人,也不好任何事也不做吧?」
「該當有的,自然還是要有。除此之外,一切虛靡之舉,概行取消,便好像胡潤之當年就好。」
「這,怕是不妥吧?」身為學院教習的徐壽怯生生的問道。
「當年他能行,如今我為什麼不行?」沈葆楨說道,「況且說,於皇上有孝敬之意,也未必一定要大肆鋪張揚厲,皇上當年曾經說過,朝廷的銀子,該花的地方,一文也不能省;不該花的,也正是要有錙銖必較的決斷。」
他停了一下,又說道,「你們放心吧,皇上絕不會怪罪的。」
盛宣懷大感不滿,他是學院營務處總辦,專管往來迎送之事,這一次為驅逐皇帝東巡,只是在旅順一地,經由瑞錦山之手送到楊三那裡的銀子,就不下於十萬兩之多,其他往來花費愈加不計其數,從朝廷、省內藩司撥給的銀子早已經花得光光,就連學院這數年來積存下的數十萬兩銀子也都折騰了出去,本來打算趁著皇上巡視學院之機,由沈大人請旨,皇帝一高興,著府庫再大大的撥一筆款子下來,也好處理了辦學之急。
再有就是他從中經手,貪墨了不少銀兩,若是經過接駕之事,把賬目全數抹平,這筆銀子,自己才算的落袋平安,如今沈葆楨竟然說不要鋪張?這算什麼?
想到這裡,他在一邊說道,「大人,此一時,彼一時啊。如今情勢,與咸豐二年不啻天壤之別,更不用提海軍學院是皇上聖心所念之所,您想想,等皇上來了,我等上下卻全無迎請之禮,說出去旁人不以為是為節次虛靡,奉行務實,只當我學院上下,全無孝敬之心,大人,這樣的罵名可留不得啊。」
沈葆楨慮不及次,給人一提示,也有點發呆,「那,若是以你建議之法而行,只恐接駕一次,這學院中又要落得一個大大的虧空了。」
「為皇上辦差,銀子又不曾落到大人的口袋中,而且往來賬目分明,等皇上來了,龍心見喜,大人適時請旨,還不是皇上一句話的事情嗎?」
「這樣做法,可穩妥嗎?」
「大人放心,一切包在卑職身上。保管讓皇上高興,讓大人滿意。」
沈葆楨大約的知道,這半年來學院中銀子花銷極大,好像流水一般的淌了出去,若是能夠蒙皇上降旨,著戶。禮兩部及內務府將往來賬目盡數報銷,自然是最好,要是能夠再得皇帝撥賞銀子,那就更是不測之喜了。所以,對盛宣懷的話,他並未否決,「既然如此,那,就煩勞杏蓀兄了。」
盛宣懷果然是很有料的,以學院總務處總辦辦理迎駕差事,其時緊迫,沒有太多的時間能夠讓他揮霍,便另闢蹊徑。
他知道,論及起居豪奢,從來沒有過於天家的,不論中華還是外國的各種奇珍異寶,在皇帝而言都看得多了,根本不放在心上,與其如此,也不必自己費盡心力的從省內搜羅,反而是要弄一些他平日裡看不到,想不到的,上邀帝寵,才是不二法門。
於是,他命人從學院中前後學堂及周圍各處分設料廠之中大加篩選,將生員、匠役所形成果諸如船上的漿葉、信炮、船模、輪舵等物,各自上以油漆,晾乾之後,擺放在學堂正中顯眼的位置,皇帝不進來便罷,只需一步踏入,目光所及,一定就是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到時候,自己若是有幸的話,或者還能夠近達御前,親身奏陳呢。
果然,等皇帝到了學院用來為生員們上課用的大堂,迎目所見,是擺放在屋中盡頭處的滿滿一桌子奇怪物什,上前幾步隨手拿起一件,是一枚半圓形的特殊儀器,「這是什麼?」
「回皇上話,此物名為六分儀。是船行海上,用來分辨己方方位的。」
「這就是六分儀啊?」皇帝拿在手中,覺得好玩兒,這種東西他只是聽說過,從來不曾見過實物,也不知道如何使用的,「此物是如何得來的?」
「這是西洋英國教習,名喚約翰先生,從本國照顧而來,皇上手中拿著的是英人本來之物,這一件,」沈葆楨又拿起一個六分儀,大小如前,「這是海軍學院的生員按圖索驥所制的樣品。請皇上御覽。」
他接過兩個儀器,在手中來回比對了一番,很容易就能夠分辨得出相互的差別,生員製造出來的,更顯簇新,而且扇形盤面上的刻度也愈加清晰,上面附帶的望遠鏡鏡片也越加明亮,「做得好。這是何人所制?」
「這是學院第二期,管輪班進修生員陳兆鏘所制。」沈葆楨所著話,上前一點用手指著六分儀,「皇上請看,這上面還鐫刻著製造者的名字呢。」
他低頭看看,果然,上面鐫刻有「福建閩侯縣螺洲鄉陳兆鏘(鏗臣)制。清咸豐十六年七月」字樣。
「這柄六分儀是陳兆鏘一人所為,還是和旁人共同製造的?」
「這,」沈葆楨一愣,向後招一招手,盛宣懷從人群中擠出,躬身做答,「萬歲,據微臣所知,這是陳兆鏘並同期生員共同製造完成的。為此六分儀,共計花費尋月之期,方始完成。」
皇帝把六分儀拿在手中,來回顛倒著看了一會兒,忽然心中一動,「這個叫陳兆鏘的生員現在何處,傳他過來,朕有話問他。」
沈葆楨等人大大的愣住了,這是事先沒有任何準備的,看他笑容詭秘,眼神明亮,竟似乎是打著什麼奇怪的主意,沈葆楨、盛宣懷等人不知道,肅順、曾國藩、文祥等人跟隨他多年,只需看到他臉上的這份笑容,便知道又要有新鮮玩意出爐了。
當下懷著又是興奮,又是好奇的心思守在一邊,靜靜的觀看著。
第12節留學
頃刻之後,盛宣懷在前,幾個低垂著頭,身穿生員統一服飾的男子在後,從大堂一側的角門快步到了近前,「皇上,這幾個年輕人就是了。」
肅順拿出御前大臣的架子,呵斥著說道,「還不行禮?」
幾個年輕人歡喜得都要炸開來了,手腳順拐,動作又是奇異又是引人發噱的靠近,噗通一聲跪倒,也不分數,咚咚撞頭不已,惹得皇帝輕聲發笑,「沈葆楨,你這學院中規矩倒比朕的紫禁城還大了?怎麼不說話,只管碰頭啊?」
「回皇上話,陳兆鏘天性純良,此番蒙皇上宣召,生員心中激盪,卻絲毫不知如何感戴聖恩,方有如此失儀之處,請皇上念其年少,恕過其言語不周之罪。」
「朕不罪他。」皇帝向明明的低頭說道,「你就是陳兆鏘嗎?」
「生員,海軍學院第二期生員陳兆鏘、藍建樞、嚴宗光、林森森、林履中,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柄六分儀,是你親手所制?」
「是。正是生員閒暇時惡劣之做,難入皇上法……眼。哦」陳兆鏘第一次面聖,心中緊張,竟然打起了嗝,恰恰越是害怕,心中越是緊張,喉嚨中怪響不斷,嚇得沈葆楨臉都白了,若是皇帝轉怒,問他一個驚駕的罪名,自己當如何出言挽救?
皇帝真給他打嗝兒的聲音嚇了一跳,正欲發怒,看他以頭觸地,後背微見顫抖的可憐樣子,心中一軟,故意不提,又問道,「做這樣一個六分儀,用時多久?」
「回皇上話,共計……」陳兆鏘盡力控制,低聲說道,「共計用時一月零四天時間。」
皇帝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又一次拿起六分儀,在眾多朝臣面前晃了晃,「你們可能會覺得奇怪,為什麼朕會對這樣一個用於海上操舟行船之法的器具如此好奇?這裡朕告訴你們。朕好奇的不是六分儀一物,而是想知道,以我大清海軍學院的生員,在多久的時間裡,能夠仿造出一件同樣的器物」
他向站在進出的一個御前侍衛一招手,「把你身上的配槍取下來給朕。」
侍衛不明究竟,取下胸前懸掛知如何著的快槍,雙手呈遞——自咸豐十一年中俄戰後,世界各國通過中俄之戰,認識到武備之力的重要性,紛紛研製新式武器,特別是能夠在戰場上發揮最大殺傷敵人作用的連珠快槍,愈加是作為重點研發的目標。清廷自然也不能例外,數載而下,京中防衛、御前侍衛、乾清門侍衛等天子近人,都已經全部配備了最新式的連發快槍,這種快槍配有九發子彈的新式彈夾,初步使用到了氣動退彈原理,鍛煉有素的士兵,每分鐘最高射速能夠達到六十七發之多。這一次皇帝東巡,神機營衛士自然也是傾巢而出,擔任護駕重責。
皇帝接過快槍,手腳非常麻利的把槍管、導氣、護蓋、槍機、擊發機構、槍托、機匣和彈匣全數拆分開來,不一會兒的功夫,一柄烏黑鋥亮的快槍,就成了散落一地的零件,「朕也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以這支快槍和六分儀做例子,給你們說明一下吧。具體的,等一會兒朕再火器廠時,再和你們細緻解說。」
他經常有這樣的突發奇想,很多人都已經見怪不怪了,只是聚攏到一起,認真的聽著,「一支快槍,從翻砂、制模,再到成型、組裝,大約需要多久?曾國藩,你知道嗎?」
「總要在半月以上。」
「一支槍要做半月之久,我大清有那麼多的士兵,每人配發一把,需時多久?還有這樣的一柄六分儀,五個生員,要做一月之久,才能完工。這其中雖然有初次操作,手上未必靈便等因素,但效率的低下,也是能夠想見的。所以朕想出了一個特殊的,能夠極大規模的提高效率的辦法,暫時定名為流水作業。」
他得意洋洋的笑著,給眾人注釋道,「具體的說,就是每人各自管理其中一部分零件的生產,便好像六分儀吧?負責製造地平鏡的,只做地平鏡;做指標鏡的只做指標鏡、做扇狀外形結構的,只做外形結構,最後匯總到一起,著由特地的一群人負責把這些器具組裝在一起;同樣的,做快槍也是如此,分別製造護蓋、槍機、擊發、彈匣,然後匯總組裝。你們以為這樣人盡其用的製造方法,比較起每一個人各自負責一部分的生產,有什麼好處?」
「皇上所言,高深莫測,臣等……」奕笑著搖搖頭,「臣弟未能明悟,還請皇上多加指導。」
「你們啊?笨死了。如果若你一個人,每一天堅持做一件事情,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停的做下去,不斷做上兩年,你想想,你是不是會比第一天做的時候,熟練很多?」
「啊臣弟明白了。所謂流水作業便是取熟能生巧之意。」
「正是如此」他用力點頭,對趙光說道,「等回京之後,命工部將此事確定下來,明發各省,今後所有這種建造從業者,一概行以此道。想來用不到多久,就能夠大見效果了。」
說過了這件事,皇帝才想起來讓陳兆鏘幾個人起身,「你們都是第二期的生員嗎?多大年紀了?」
眾人逐個報上自己的年紀,最小的是嚴宗光,今年只有十六歲,最大的是林森森,今年十九歲,「很是不錯嘛,十六歲年紀,就能夠經過兩次考試,成為海軍學院正式的一員。祖上可也有在水師營供職的嗎?」
「回皇上話,沒有的。生員祖籍福建侯官,先祖兩代懸壺鄉里,後來為救治時疫,不幸身故,到生員時,因家貧,無力奉養寡母,因而貪圖朝廷招收生員,每有入學者,每人每月發給十二兩銀子的俸祿,因而報名,上承皇上洪恩,生員得以入學。」
沈葆楨在一邊說道,「皇上,嚴宗光入學,還有一樁趣聞呢。」
「哦?」皇帝雙目一亮,「朕就喜歡聽這樣的趣聞,是怎麼回事?」
於是,沈葆楨給他說了幾句,提起來也是因為家貧難以度日,嚴宗光貪圖朝廷的俸祿銀子,便想投身海軍學院,以此為度日之須,不過各省生員報名入學,其中有一項條件,就是要當地有秀才、舉人功名之人代為做保,母子兩個便求到其叔嚴厚普的府上,不料嚴厚普對這樣把漢人家子弟送到洋教習手中鍛煉的學院根本就是深惡痛絕,一口回絕了母子所請。
「那後來呢?」
「後來,嚴宗光只好私自填寫做保,事發之後,引來乃叔親身向族中家長投告,最後……」沈葆楨嘆了口氣,慢慢說道,「最後只有母子兩個痛哭跪求,方才算是了事。」
皇帝為之深深皺眉,「朕前幾天在定遠艦上見過第三期生員,其中以福建籍的少年為數最多,現在想來,很多人正是看在食宿全管,每月還有十二兩銀子的助學金的份上,才多多報名的吧?」
曾國藩等一片默然,這件事本來也是現實,不過皇帝不問,旁人不能私自進言而已,「嚴宗光,朕問你,每月十二兩銀子的助學金,你自己留用多少?又有多少是寄回家鄉,緩解令堂生活窘迫的?」
「生員在學院中,食宿全由朝廷撥給,生員並無花用之地。所以,蒙皇上聖恩賞賜的十二兩銀子,學生盡數託付鄉鄰,帶回原籍的。」
「這樣不行。」皇帝感從中來,用力搖頭,「這樣雖然是你孝心可嘉,但你們入學之後,都算是朝廷的人,又焉能兩銀子?這樣吧,張曜?」
「臣在。」
「今後每個月給孩子們的助學金長到十五兩,這筆錢由由戶部府庫撥給。另外,省里也不要手緊,每一年拿出,嗯……」他盤算了一下,「拿出一萬兩銀子來,作為獎學金使用,具體的嘛,兩處學堂各自設一等獎一名,每人一千五百兩銀子;二等獎兩名,各自一千兩銀子,三等獎三名,每人五百兩銀子。這些銀子每月平均發放到孩子們手中,至於是從平日考試累計成績還是以年中大小考試計算總分,由學院統籌謀劃,日後具折陳奏。」
「皇上萬幾勞累,聖心所念,均是民生福祉,臣代海軍學院生員、教習,叩謝皇上恩典」
「這是給孩子們的?和你們這些教習有什麼關係?」皇帝好笑的說道,「好吧,既然你們已經謝恩了,朕倒也不好不略作賞賜了。軍機處擬旨:沈葆楨以幫辦海軍大臣掌管海軍學院創建事,歷時六載,功勳卓著,堪為朝臣表率,封二等固遠子,加兵部尚書銜,仍留任上,領海軍學院及山東威海海軍總署事;另外,海軍學院中所有屬員,一概官升一級,賞三月俸祿。」
雖然早知道皇帝駕臨,一定有大好處,但不料竟然如此的大手筆,沈葆楨以文身領武職,能夠得以封爵,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沈葆楨一驚之下,趕忙跪倒,「臣,誠惶誠恐,叩謝皇上恩典」
從學堂出來,由沈葆楨、盛宣懷等人陪同著,又在海軍學院中轉了一圈,「威海是海軍衙門所在地,海軍炮艇戰艦之數,也是全國之先,除濟遠、撫遠、威遠號三艘鐵甲艦之外,另外有雷字三艘、鎮字二艘,清字九艘,船上所有工役之士,總數超過三千人,已經形成初步戰力。自咸豐十二年,皇上在上諭中所頒,命各船上武備,要在三月之內形成初步戰力之後,海軍衙門上下共同奮發,經由外國教習指導,如今新船從下水,到能夠如臂使指一般的操行大海,用時均在尋月之兵士漸次習慣這等整訓之法,因而於熟能生巧之下,越發靈動自如。」
「嗯,」皇帝一面聽,一面向前踱著步子,「這是很主要的。另外,北洋海軍章程,要切實命令士兵遵行,現在的時節,海軍初建,上下一心,不論是兵制還是吏法,都有章可循,有專人稽查,這種風氣要長久的保持下去。日後要是給朕知道了,士情開始有疲憊荒怠跡象,可不行。嗯?」
「是。」
「再有就是海軍學院的孩子們,這些人都是朝廷的寶貝,我大清能不能建設出一支揚威七海的海軍部隊,希望都寄托在他們身上了。所以,於學員從教化、課業到生活起居的各個方面,都要由專人負起責任來——在生活上,不要冤枉了孩子們,但是在專業課程上,卻也絲毫不要有手軟之處。院中這一部分職銜,是誰在負責的?」
「回皇上話,是學院總務處幫辦大臣盛宣懷在負責。」
皇帝一愣,回身看看,「是哪一個?」
沈葆楨給盛宣懷招招手,把他叫過來,「皇上,這就是盛宣懷。」
盛宣懷低頭上前幾步,在學院中鋪陳的整整齊齊的青石板上跪倒行禮,口中請安頌聖不絕。
他沉吟了一會兒,盛宣懷是在歷史上留下大大的名號的晚清洋務巨擘之一,他開辦銀行、電報局、辦礦辦路,組建大型鋼鐵聯合企業、創立輪船招商局、興辦高等學府,皆為九州第一人但和他的能力、魄力相映成趣的,是他上勾結李蓮英,下聯絡李鴻章,留下大大的貪利之名
若是在見到方伯謙之前,給他知道盛宣懷在海軍學院任職,恐怕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罷掉他的官職,讓他滾回常州老家去但數日之前的一次見面讓皇帝意識到,以一個後來人的身份,又有著一國天子的無上權威,若以某人在歷史上留下的美名或者罵名而輕易行撿拔或罷斥之行,不但於該員不利,於自己帝統維繫,也是沒有什麼好處的——終究,他們的立功或者犯罪之行尚未發生,朝廷的刀雖快,但也不能斬無罪之人吧?
第13節舊事
心中這樣想著,皇帝半晌無語,他不說話,別人自然也不敢說話,沉默了一會兒,皇帝回過頭去,「沈葆楨,這海軍學院是朕心血所寄,比之翰林院、大學、國子監等地並無差相仿佛處。你總管學院上下之事,可萬萬不能有失啊?」
「是。臣定當認真小心,辦理學院差事,不敢有絲毫荒疏懈怠。」
「學院辦差,可有什麼難處嗎?就著朕在這裡,有什麼難處就說出來。」
「這,」沈葆楨遲疑了一下,低聲說道,「皇上,盛宣懷總領學院總務處差事,內外往來,俱由該員負責料理,不如由他來向皇上奏陳吧?」
「也好。」
看皇帝點頭,沈葆楨第二次回身把盛宣懷招到身前,給他使了個眼色,「臣,盛宣懷,參見皇上。」
「朕聽沈葆楨說,你是負責學院日常運轉的總務幫辦?學院中可有什麼難處嗎?」
「有的。」盛宣懷不知道皇帝是怎麼想的,剛才行禮的時候,理也不理自己,兀自轉過頭去和沈葆楨說話,他自幼聰穎,又長在李鴻章身邊當差,對於貴人的心裡把握的相當準確,他看得出來,皇帝對自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厭惡,這種感覺從何而來自然不敢詢問,但二次奏答的時候,可是要多加小心了。
「臣以為,若論及難處,首在生員入學之初,對各國教習有排斥心理。」盛宣懷說道,「上一年的時候,為後堂英國教習遜順非禮**,生員為之鬨堂,中方提調夏先倫罰劉步蟾、邱寶仁做小工挑土以示懲戒,最後不斷到沈大人服闕複製,方始以撤換遜順告一段落。」
這件事皇帝也是知道的,事在咸豐十八年,遜順是英國人,當年也是參加過安山湖之戰,戰鬥中負傷成擒,後來雖然治好了傷患,但鉛彈留在體內,一直不去,也使得他的身體終究不好,尤其是在威海這樣臨近大海,多風多雨的地方,愈加辛苦,因而脾氣很壞,經常打罵生員出氣。
第一期生員招收上來之後,遜順見其中多有成年壯漢,不敢造次;到了第二期,生員多是孩子,他動輒打罵,如嚴宗光、林森森等,都受過他的教訓;但終究有沈葆楨掌管學院事,遜順還不敢太過無禮。事情壞在第三期生員招收之後,沈葆楨母親亡故,回籍守制,學院總提調夏先倫一味媚軟,使得上至洋監督司恭賽格,下到遜順、德勒塞、嘉樂爾等人對中國人大起戲侮之心,不過表現出來的,有大有小而已。
遜順以中國人好欺負,經常無故打罵,偶爾還有體罰之事,盛宣懷幾次商量,給對方以教學之事,全部由洋教習自專為理由拒絕了。盛宣懷無奈,只好一邊安撫學員,一邊向夏先倫提請,要求他以總提調的身份,和洋人磋商,儘可能的減少體罰之事;夏先倫表面答應,實際上根本不做事。愈加助長了遜順等人的驕氣。
但遜順沒有想到這一群福建籍的學生有如此的凝結力,給劉步蟾、林曾泰、何心川居中聯絡,所有福建籍的生員憤而罷課;一倡眾諾,事情鬧得相當嚴峻。直到沈葆楨服闕歸來,見狀大驚,一面上表奏陳此事,一面和學院中中外教習商議,最終決定,開除遜順;洋監督司恭賽格引咎辭職,方才算是把生員們的怒氣消減下去,學業也得以恢復——盛宣懷今天所說的,就是這件事。
皇帝點點頭,口中問道,「那你以為,當採取何種手段,杜絕此類中外師弟相互仇視之情呢?」
「臣想,能夠在生員上船實習之際,命西洋教習同船而行。」盛宣懷侃侃而談,「一則,生員從學院而出,雖久經列洋教習布化,但書本上的學問,運用於船上實踐之中,仍自有天差地別之分,命教習隨船曉諭,必可收臂指之效;且師弟同船共渡,朝夕相晤,不論於生員西語精進抑或相互情致意洽,都是大有佐益的。」
「平日學員登船實習,不是也有教導之人嗎?一定要洋教習隨船而行?」
皇帝這樣問話,難免給人以故意找茬之嫌,他是皇帝,旁人不敢多說,盛宣懷從容不迫的繼續說道,「皇上所言極是。船上自有輪機、水手、管輪、管帶行以教益之責。但臣想,彼等也不過再傳子弟,總是不及洋教習手口並用,當場指導,來得愈加清楚和方便。且船行海上,船上諸員各司其職,於生員教學,也未必有那麼多的時間和精力,很多時候,都要學員自己揣測,終究是有隔山之感。」
皇帝展顏一笑,「也好,就按照你說的辦吧。還有什麼難處,一併說來?」
「還有一處,便是辦學經費,略有不足。」
「哦?怎麼會不足呢?從咸豐十五年創辦學院之日起,朕幾次降旨,追加海軍學院辦學經費,如今僅此一地,所花費的款項,就已經不下四百萬兩,還要說不足使用嗎?」
「皇上聖心掛念學院建設、教學之事,臣民共見,天下敬服。但自咸豐十六年之後,學院應各國教習所請,新設如鑄鐵、造模、拉鐵、儲料、操廠、帥台、石堤、洋木碼頭等處及大小旋鐵床、鑽鐵機、削鐵床、剪鐵機等物合計三十二架;暨手工器具,銅、鐵、鋼料,以上種種,或者由英、法等國購進,或者是由皇上降旨,從雲貴川等省撥入,耗費靡仍,不可勝數。」他說,「另外,生員分派進修駕駛、管輪諸學,每學到三年,上船實習,到外海演練,學院都要先期拿出銀子來,繳納海軍衙門,使之能夠成行的。」
「哦?」皇帝一愣,問沈葆楨,「怎麼?孩子們登船實習的費用,也是要學院拿錢的?」
「這,誠然是的,但也不過三一之數,更多的,還是由海軍衙門負責的。」
「此事……」皇帝有心免了學院這一部分的支出,轉念一想,這樣也沒有什麼壞處,所謂崽買爺田不心疼,一分錢不花,想來於孩子們的上進心也沒有什麼好處,因而只是點點頭,並不表態。
沈葆楨心中奇怪,以他於皇上所知,這種事片言可解,今天這是怎麼了?一直不說話?心中一轉,想到了一件事情,「皇上,臣有一件事,想請皇上的示下。」
「是什麼?」
「近來,洋人教習監督嘉樂爾報請院方,請求允許四年畢業之後,從中選擇學業佳良的生員,赴西洋做更進一步的進修。進修製造、管輪、駕駛之法,及推陳出新、練兵制勝之理。快則三年,遲則五年,便可收精益求精之效。」
「這個辦法嘛?」皇帝沉吟,忽然用手一指奕幾個,「你們以為呢?」
「臣弟以為,沈大人所奏極是。西洋製造之精,源於測算、格致之學,奇才迭出,日新月異。即如造船一事,近時之輪機、鐵脅一變前模,船身愈加堅固,用煤愈加節省,而船速愈加增進。我大清如今只有安慶、天津兩處造船廠,皆是仿效其初時舊式,皆是由師資不廣、見聞不多所致。因而官廠藝徒雖能放手自製,卻只能循規蹈矩,不能繼長增高。即便仿詢新式,孜孜效法,」
奕說得滔滔不絕,越發流利,文祥幾個人聽他所言,眼睛卻一直不離皇帝,看他一開始的時候還能頻頻點頭,越到後面,臉色越發沉悶,知道他的話令皇帝大感不滿這倒不是奕說的是虛妄之詞,相反的,全是大清制船之中各地頻見的弊端,但正因為如此,才不宜直言——造船廠、海軍學院都是皇帝一力促成的,給奕品評得一錢不值,皇上的面子往哪裡放?
文祥乾乾的咳一聲,硬生生打斷了奕的話,皇帝眉梢一揚,「文祥?你不必效此保全之聲,老六的話雖然全面,但朕又豈會為此而稍加呵斥?」
文祥臉一紅,趕忙說道,「皇上聖明。臣聽王爺之言,雖然有理,但臣想,造船之術,雖然傳自西洋各國,但以我大清人才之眾,又何愁未有別出新奇之輩?如今天津造船廠有華蘅芳等,新制可航行水下之船,便是各國技工,也無不嘖嘖稱奇。凡此種種,都可見造船之術,在我大清也未必算得上是如何晦澀難學之法。只需用時十數年之後,定能探清製造之源,得其深際了。」
皇帝淺笑搖頭,「你啊,朕看你是越來越聰明了。明明心中附議老六的條陳,故意反著和朕說?十數年之後?虧你能這麼快想到以退為進之法的?」
文祥嚇了一跳,皇帝雖然從來不曾為臣下奏答之際所耍的這點小心眼兒為撻伐的藉口,但那是如今,日後若是追究起來,誰知道自己的這番話會不會成為獲罪的口實?「臣……糊塗,皇上……」
「你不必如此驚惶,旁的事情也就罷了,這樣的朝議正題,便是你們說錯了話,朕也概不加罪的。」他擺手讓文祥站起來,面對眾人說道,「朕雖然不願承認,但我大清造船操舟之法不及西洋各國,也是實情——在這樣的事情上,朕是從來不會做諱疾忌醫之舉的。不及人家就是不及人家,承認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所以要請各國教習東來,將胸中所知所會,教授我大清子民嘛?」
「皇上聖明,以實事求是之法,曉諭天下,臣等欽服無地。」
「朕想和你們說的是,造船、行舟之法,雖然能夠通過請人來教。以至派員到海外留學,以增長見聞,為日後報國出力而打下基礎,但有一件事是你們不明白的,就是:這種海戰之法,包羅萬象,在西洋各國的強盛一時,你們想想,可是有其緣由的?」
這個問題是很多人也經常會想到的,但總的以為,西方不尚教化,只以技巧之術贏人,只需我大清也學會了,就再也不必害怕列強的船堅炮利,傲然矗立世界之林。故而進修歸進修,對西方各國能夠如此快速的興起於大海上的根本緣由,確實是所知不多。
「朕能夠告訴你們,這是因為有非常強大的國家基礎。簡單的說吧,處置這一個行業的人非常非常多,到了一定程度,便會成為從量變到質變的根本。」他的目光漸次發亮,在沈葆楨、盛宣懷等人身上掃過,聲音也逐步提高起來,「法國造船之術,天下為先,而英國海戰之法,卻是威加宇內,何也?以英國為例。英國是一個島國面環水,要想進取,唯有通過海船,走向陸地。因而之故,國內操業於海上的百姓便如恆河沙數一般,有了這樣的基礎,則英國處置海戰之人,便自然能夠領袖群倫了。」
「而我大清呢?兩處造船廠所有的工役、匠人集中到一起,也不滿萬人。其中雖然有徐壽、華蘅芳之流的聰穎之士,但你們說說,只有這樣的兩個人,能夠濟得什麼事?更多的人,只是隨行就市,也就提不到任何有出人意表的獨到見解了。」他說,「朕和你們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們,不要存著什麼為尊者諱的心思,朕當年訓教載瀅的時候說過,若是我大清從上到下,都能秉持一顆實事求是的務實之心,便大事可成」
文祥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不惜大費唇舌的訓誡自己,心裡想想,也真覺得慚愧起來。
皇帝轉身一笑,「沈葆楨,你這個條陳奏得好為大臣者,就是要有這樣一份心中長存君父,眼中絲毫不容沙子的諫臣之德還有老六,你這一次的奏陳也很好,朕很喜歡。可見你在軍機處這幾年的時光,沒有虛度。」
沈葆楨不提,奕興奮的臉色微紅,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臣弟不敢。臣弟心中只有皇上,只有我大清江山基業,旁的種種,皆非臣心所能顧念。」
皇帝滿意的一笑,「這件事就這樣確定下來吧。生員四年進修期滿,即可有學院召集中外教習進行考試,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筆試,一部分是海上實際演練,取成績優良者,安排到外國留學。還是那句話,課業上的管理要緊而再緊;孩子們在國外的生活,也要多多上心——不論去到哪一國,都要選擇德性佳良之人,為帶隊之官,這件事,沈葆楨日後擬一份細緻的奏摺上來,朕再特地派員同行。」
第14節荒唐貝勒(1)
九月初二日,皇帝離開山東威海,從陸路北上返京,「臣這一次隨皇上巡視各省,並海軍學院,所行獲益良多,我大清生員求學積極,報國之情高漲,皆是皇上聖意英明所在,臣等不勝感服之外,皆以為,海軍學院應如各省所建大學一般,於其他沿海諸省,另行肇建,以收皇上在威海所言:在我大清行省之內,多多招收生員,使之有從量變到質變的基礎之能是。為日後有更多海軍將領、操船駕駛之輩出,打下基礎。」
「這樣的事情,朕想,還沒有如斯之亟。不過,許乃釗的話並非無理,所以,我們不如變通一下。在各省的大學中,成立海事專業課程,生員求學數載之後,仿效海軍學院成例,派員出國留學,更精進一步,使日後能夠有論鑒相輔之得,你們以為這樣怎麼樣?」
「皇上聖明,臣等附議。」
「阿瑪,兒子倒以為,派生員出國,雖然是精進學業無尚良法,但恐孩子們目迷五色,日後忘記家國根本,阿瑪不可不防啊?」載澦在一邊忽然說道。
皇帝抬起頭來,望著兒子,「那你說,該當如何未雨綢繆呢?」
載澦看父親眼神發亮,唇邊隱含笑意,但那笑容怎麼看都是不祥之兆,哪敢多說?噗通一聲跪倒,「這……只是兒子胡亂想的。所言昏悖,請皇阿瑪恕罪。」
「真是笑話」果然,皇帝的心情給兒子的話攪合了,「這麼多王公大臣,不及你的見識深?小小年紀,不知道天高地厚容爾等隨駕聽政,只是為日後入部進修,打下一點基礎,也輪得到你在朕前進言?」
載澦嚇得臉蛋發白,用力碰頭不止,「兒子糊塗,兒子糊塗,請皇阿瑪恕罪,請皇阿瑪恕罪。」
軍機處幾個人身在御前,聽這父子兩個相互對答,心中都升起很古怪的感覺。皇帝待下極厚,臣民感戴,在這之外的,卻是對兒子稍顯無情,也是很多人都看在眼裡的。
載澧、載澦等人不提,就是最得帝心,一直榮寵的載瀅,少年的時候還好,逐步長成之後,皇帝也是絲毫不給好臉色瞧,弄得孩子們到了阿瑪跟前,都像避貓鼠一般,生恐一句話說錯,惹怒了父親。
「皇上,三阿哥奏陳雖然有錯,但臣想,也不失為謀國之言,生員出國,第一次見到外國繁華勝景,難免有迷亂之情。若是訓養不得法的話……」
皇帝根本不聽許乃釗的奏陳,轉身從御座後面拿出一封信來,當眾展開來,「這裡有一封信,是海軍學院第一期畢業生員鄭溥泉、葉伯鋆、黃建勛、陳毓淞等人聯名寫給洋監督司恭賽格和洋教習嘉樂爾的信,朕給你們念一念吧:『……沈大人建立一所海軍學堂,招收一批學生,聘請英國紳士jrrol先生為教習,授航海原理,迄今四載,生等已修完了功課,即將航海,一試本領,為著這個航行,我們已做了廣泛的準備,在離去之先,我們——你的忠誠的學生,對於你的照顧和不倦的訓誨,表示感激之忱。』」
「『……從今以後,我們要去對付颶風,控制狂狼,窺測日星的行動,了解暴風的規律,勘察海島,調查岩石的性質。我們從老師所進修到的一切,在日後生活的經驗中,獎盃證明為真確,這樣的,最可怕的困難將成為平易,最險惡的情況成為靜謐。我帝國政府將以制度為例范,推廣至為無窮。我們和您分別,雖覺得難過,但我們為政府服務之心深切,是以不能不把個人的意願放於次要位置,我們的愛國心將不減少,我們的離去,老師,將為您所喜悅和讚許。』」
念誦到這裡,他把信紙重新疊好,放在一邊,「你以為,有這樣尊敬師長,心懷國家的生員,又豈會為外國的花花世界所吸引?況且說,外國即便稱得上繁華,又豈能比擬我大清無物不有,威加海內?」他說,「朕年過四十,未來大清的基業,是一定要交到你們弟兄手中的。在這裡,朕告誡爾等一句話:想要留住人才,不在於高官厚爵——這雖然也是朝廷之法,但卻是在精英之士,報國有功之後,朝廷應有的賞齎,絕對不能作為招攬的手段。而應該有一顆包容之心,壯大自己的能力,使我大清傲然屹立於世界之林,到那時候,我大清百姓不提,便是其他各國,也自然有人才爭相來投。所以說,搞好自己分內之事,才是強國的唯一根本。而不是整天懷疑這,懷疑那的蠅營狗苟之心,嗯?」
載澦面色通紅,規規矩矩的跪了下去,「皇阿瑪聖訓在耳,兒子都記下了。」
「你們都下去吧,朕還要議政呢」
命幾個孩子出去,皇帝苦笑搖頭,「人家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而皆不成龍。如今看來,真是顛撲不破你們看看朕這幾個成長起來的冤孽,不要說朕,可有一個能比得上老六的嗎?」
奕也覺得尷尬,嘿聲笑道,「要是照臣弟所見,大阿哥以下,學識深淺雖然有別,但這份敬重尊崇皇上的孝心,比之臣弟之子,卻是勝強萬倍也不止。皇上要是真的攤上臣子那樣的冤家,才真叫人頭疼呢」
皇帝給他逗得撲哧一笑,「怎麼?澄兒還是那般頑皮嗎?」
「是呢。」
說起自己的兒子,奕心裡很覺得難過,載澄的年紀在這一輩的小弟兄中是最大的,比載澧還要年長,而且非常聰明,不過從來不用之正途,反而走馬章台,尋花問柳,成了京中第一號紈絝。
奕總領軍機處,又要管著總署衙門的公務,整天政事極忙,根本沒有什麼時間過問家事,不想載澄惹下禍事來,不斷鬧得滿城風雨,盡人皆知——。
在北京的茶坊酒肆、戲園ji館,提起澄貝勒,無人不知。他有好些外室,也生下好些子女,便有人幾次勸恭王,說都是天潢貴胄,也是他的親骨血,勸他收歸府邸。恭王執意不允,只說:「讓他們姓覺羅禪好了。」宗室與人私生的子女,不歸入內務府的冊籍,也不能姓覺羅,別起一姓,叫做覺羅禪,又叫做覺羅察。
在載澄的外室中,最得寵的是一個叫奎大*奶的,她原有丈夫,是個不入八分的鎮國公,名叫兆奎。兆奎暗懦無能,凡事都由奎大*奶出頭料理,因而養成喜歡趕熱鬧的性情,尤其喜歡趕廟會,逢三土地廟、逢四花兒市、逢五逢六白塔寺、逢七逢八護國寺、逢九逢十隆福寺,一定能夠看見花枝招展的奎大*奶,左手捏一塊鮮艷非凡的手絹,右手扶在丫頭的肩上,踩著花盆底,風擺楊柳似的周跟人打招待。
咸豐這年六月初一,右安門外十里草橋地方的碧霞元君廟,一年一度的廟市。京城裡碧霞元君廟最多,俗稱娘娘廟。娘娘廟進香,稱為『朝頂『,按方位不同,分為南頂、北頂、東頂、西頂,而草橋這一處,則稱為中頂,花木最盛。其中有一家茶社,招牌『小有餘芳『,本是人家的園林,逢春開市,十分幽雅,是達官貴人初夏逛中頂必到之地。
這天的奎大*奶,娘娘廟燒過香,便來『小有餘芳『閒坐,臨軒當風,解開旗袍領子上的衣紐,正拿著手絹,在悄然擦汗,只見走進來一班一式藍布大褂、白細布褂褲、薄底快靴的俊仆,有的抱著細席、有的拿著茶具、有的捧著衣包、有的提著食盒,昂然直入。最後進來的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少年,梳一根油松大辯,面白如玉,星目炯炯,生就兩道斜飛入鬢的長眉,越顯得神采飛揚。只是看到身上,奎大*奶不由得皺眉驚訝,那少年穿的是一件黑綢長衫,從上到下,繡滿了彩蝶,何止上百?
「誰呀」她在心裡思量,「看樣子必是公子哥兒,怎麼打扮得這麼『匪氣』?」
那『匪氣』的貴公子,惹得滿座側目,他卻毫不在乎,在居中一張大桌子旁邊坐定,那雙色眼肆無忌憚地掃視著年輕婦女,卻是一瞥即過,直到發覺奎大*奶才盯住了不放。
奎大*奶被他看得心頭亂跳,見他的視線仿佛是在自己脖子上,這才意會到還敞著領口,顯露雪白一段頸項,倒象是有意賣弄**似的。這樣自念著,不由得臉一紅,趕緊回過臉去,將領子的衣紐繫上。「大*奶」
奎大*奶回頭一看,正是那少年帶來的一名跟班,笑嘻嘻地在哈腰為禮。
「大*奶我家大爺有請」
奎大*奶既驚且怒,「誰認識你家大爺?」接著加上一聲冷笑,依舊把臉扭了過去。
「大*奶,你是最體恤下人的,務必賞我一個臉兒」那俊仆依舊含著笑,哈著腰,「我要請不動大*奶,我家大爺一定說我不會辦事,輕則罵、重則打,碰得不巧,還會攆我出府。一家八張嘴,怎麼得了?大*奶,你就行行好,點個頭吧」
奎大*奶又好氣、又好笑,可也有些得意有些窘。只是說到頭來,眾目睽睽之下,不能不顧面子,便虎著臉呵斥:「你倒是仗誰家的勢?大青白日的,就敢這麼跟人囉嗦?」
「是,是大*奶別動氣。」那人倒退兩步,連連躬身,「大*奶真不肯賞面子,不敢勉強。府上在那兒?賞個地址,改日到府上跟大*奶磕頭賠罪。」
奎大*奶揚著臉不理,一雙鳳眼卻斜斜地瞟了過去,見那衣服匪氣的大爺,似笑非笑地,也是一雙眼儘自盯著這面,看樣子是女人面上知情識趣,肯做低服小的人。這樣想著,無故地臉上一陣發熱,本來太緊了一點的領口,越覺卡得難受。一伸手要去解衣紐,意會到大庭廣眾之間,不宜如此,便把剛抬起的手,又放了下來。一不小心,卻又打翻了茶碗,更覺不好意思,自己跟自己發恨:是怎麼了?喪魂落魄的
第15節荒唐貝勒(2)
這樣在心裡自語著,賭氣要回家,回頭想招待跑堂的算賬,只見那一主數仆正離座而去,倒有些沒來由的悵然若失之感。
「小雲啊」她懶洋洋地說,「看車夫在那兒,咱們回家。」
「大*奶,」小雲有些不願,「不說要看『跑飛車』嗎?」
「今兒不看了。也不準定有。」
「有」小雲斬釘截鐵地說:「一定有」
「咦我不知道,你倒知道?」
「剛才有人進來跟那面那位大爺說,說是車子預備好了,請那位大爺下場玩兒。不就是跑飛車嗎?」
這一說說得奎大*奶改了主意,安坐著不動。只是那位大爺倒是什麼人?若是大買賣人家的子弟,不敢這麼跋扈,王公大臣家的少爺,又何致於有那麼一身打扮?莫非是那個戲班子裡的名腳?如果是,必是唱武生,或是唱刀馬旦的,不然不敢下場跑飛車。
越想越多,越想越疑惑,也越想越有趣,奎大*奶便招招手將跑堂的喊了過來。「剛才,那面穿一身好匪氣的衣服的,倒是誰啊?」
「他大*奶,你是說穿一件百蝶繡花大褂兒的那位大爺嗎?」
「是啊」
「大*奶,你恐怕不大出門,連這位大爺都不知道?」跑堂的說,「他就是澄貝勒,澄大爺。」
「澄貝勒」奎大*奶沒有見過聽說過,「你是說六王爺府里的澄貝勒?怪道,誰有那麼飛揚浮躁的樣兒」
一句話未完,只聽有人說:「來了,來了」接著便聽車走雷聲,塵頭大起。
奎大*奶帶著小雲,也在隔著竹籬笆向東凝望,滾滾黃塵中,駿馬拉著輕車,飛馳而來,長鞭『刷啦、刷啦』,沒命地打在馬股上,馬也是沒命地往前奔,行人紛紛走避,那一片急迫驚險的景象,實在驚心動魄。
七八輛飛車,轉眼將到面前,小雲眼尖,指著第一輛車說道:「不就是那位大爺嗎?」
果然是澄貝勒,御一匹神駿非凡的黑馬,配著他那身黑衣服,格外顯眼,那輛輕車也漆成黑色,但車檐懸的是深紅絲線的流蘇。前後左右鑲十三方玻璃,奎大*奶知道,這就是這種車子名叫『十三太保』的由來。
當然,車也好,馬也好,總不及對人來得注目。跑飛車不只講究快,更得講究穩,坐在車轅上的澄貝勒,手執韁轡,控制自如,腰板挺得筆直,上身不動,辮梢不搖,那容貌真是『帥』極了。
雖是那樣風馳電掣,澄貝勒依然保持從容閒逸的神態,左顧右盼之間發覺了奎大*奶,立刻拋過來一個甜甜的笑容,悄然頷首,作為招待。於是,好些看熱鬧的人,轉臉來看奎大*奶,使得她又窘又得意,心裡是說不出的那種無可捉摸的好過的滋味。
車過了,人也散了,她卻戀戀不捨地,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還要留在『小有餘芳』?
「大*奶該回家了吧」
大*奶懶洋洋地站起身來,付了茶錢,扶著小雲的肩走了出去。
一出門,迎面就看見澄貝勒那名俊仆,搶上來請個安說:「大*奶,我家大爺關照,送大*奶回府,車在這兒侍候著。」
手指處,只見一輛極華麗的後檔車,停在柳蔭下,車夫掀起了車圍,在等著她上車。奎大*奶遇見這樣高聳的事,一時竟不知如何應付了。「大*奶府上,不是在東直門大街金太監胡同嗎?」
「咦」奎大*奶不由得問:「你怎麼知道?」
「府上也是大宅門,怎麼會不知道。請上車吧」
有此一番對答,奎大*奶撤去了心中的藩籬,帶著小雲上車。車走如飛,一進了城,七彎八繞,讓她迷失了方向,等下車一看,卻不是自己家裡。
「這是什麼地方?」
「大*奶,你進去一看,就知道了。」
這些地方錯不得一步奎大*奶如果執意不肯往裡走,自然無事;這一進去,就再也出不來。澄貝勒人物俊俏,起居豪奢,奎大*奶竟然就安之若素了。
那鎮國公兆奎,丟了老婆,自然著急,向步軍統領衙門和大興、宛平兩縣報案尋查,久無消息,直到三個月後,查封一家戲園,方始發覺。
這是康熙十年定下的禁例,『內城永行禁止開設戲館』,但日久頑生,開了抓、抓了開,隔多少年便要這樣來一回。那一次也是巡城御史指揮兵馬司官員和差役,封禁東城一家戲園,有個兵馬司副指揮認識奎大*奶,發覺她也在座聽戲。
再一細看,憬然而悟,悚然而驚,知道兆奎的老婆是丟定了,因為當奎大*奶起身走避時,有四個壯漢前後夾護,那兵馬司副指揮也認得他們,是恭王府的護衛。常隨澄貝勒一起出入的。
不論如何,形跡總是敗露了。不過兵馬司雖歸巡城御史管轄,卻不敢將此事貿然呈報,怕巡城御史參上一本,事情鬧大,跟澄貝勒結了怨,不是件當耍的事。
公事只能私辦,兵馬司正副指揮登門拜訪,還見不著澄貝勒,由管事的接談,含蓄訴明來意,希望私下說和,讓鎮國公兆奎自己來銷了案,免得懸案不決,相互不便。
和是能夠,為了讓兆奎另娶一房妻子,拿幾百兩銀子出來,不算回事,就怕這一來授人以柄,一狀告到宗人府,是惇王在當宗令,必定會有嚴峻的處置。載澄什麼人都不怕,就是畏懼他這位五伯父,所以聽得管事的演講,面有憂色。「唉」他嘆口氣,埋怨奎大*奶,「我早就說過,你少出去,果然就惹了禍了」
「哼」奎大*奶氣鼓鼓地說,「三個月的工夫,就去了一趟前門,趕了兩趟廟會,連今天算上,包里歸堆才四回,還算多嗎?什麼『惹了禍了』,這象你澄大爺說的話嗎?」
「你不懂,只需跟宗人府沾不上邊,我就不怕,你不知道我們那位五大爺的撅脾氣嗐,夠瞧的。」
「那麼,你說怎麼辦呢?」
「依我說,」澄貝勒想了想答道:「先回去住兩天,把你那口子敷衍好了,隨後再想辦法。」
「哼你倒說得好,」奎大*奶臉色突然變得嚴峻了,「你想就此把我扔掉,可沒有那麼容易別人怕你澄貝勒,我可不在乎,要不信你就走著瞧」
「你想到那兒去了?犯得上說這話嗎?」
她也知道澄貝勒少不得她,想想事已如此,真也得有個了局。不然,老躲著不能出門,成了個黑人,決非善策。這樣想著,便毅然決然地說道:「你能不能想辦法,給兆奎弄個差使?」
「這倒能夠。弄個什麼差使?」
「總得副都統什麼的。」
「好辦」澄貝勒會意了,「就這麼著,我給他弄個駐防的副都統,調虎離山。」
「你又瞎說八道了,」奎大*奶恃寵,說話口毫無忌憚,「那有宗室公爵放出去的?這也不去管它了。你再給我一千兩銀子,我自己去料理。」
帶著一千兩銀票以及澄貝勒的諾言,奎大*奶帶著小雲,當天就回了東直門大街金太監胡同,兆奎家的人,無不驚奇,爭相問詢,何以忽然失蹤?奎大*奶只答一句:「意想不到的事。」再也不肯多說。大家再問小雲,小雲受了告誡,儘自搖頭不答。
那奎大*奶卻是聲色不動,仿佛回娘家住了一陣子回來似的,找了管家來問家務,那處的房租繳了沒有,那處莊子上的收穫如何,又責怪到了九月還不拆天篷,家裡雜亂無章。一頓排揎完了,再問家下使用人等,誰的媳婦坐月子了沒有,誰的老人身子可好?依舊是平日恩威並用,精明強幹,讓全家上下心悅誠服的當家人派頭。
描述枯槁的兆奎,不知她是怎麼回事,也插不進嘴去問話,好不容易等她發落完畢,屋裡只剩下一個小雲,他才問道:「你到底在什麼地方?說到中頂娘娘廟燒香,一去就沒了影兒。家裡鬧得天覆地翻周八方找,竟連半點消息都沒有,從沒有聽說過的怪事,偏教我遇上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都是為了你,連通個消息都不能夠。你急,我比你更急。」說著,使個眼色,讓小雲避了出去。
「怎麼呢?」兆奎愈加疑惑,「我真鬧糊塗了,你是陷在什麼地方,這麼嚴緊,連通消息都不能。今天可怎麼又回來了呢?你說,那是什麼地方,京城裡有這麼無法無天的地方,那還得了」
兆奎的憂急氣憤,憋了三個月之久,這時開始激動,奎大*奶不等他大發作,趕緊攔著他說:「你先別急事情也不是壞事。」
「不是壞事,那能是好事嗎?」
「那就看你自己了。」奎大*奶說,「你得沉住氣。反正我人已經回來了,什麼話都好說。」
這句話很容易動聽,兆奎不由得就伸手要拉住她。什麼都是假的,一朵花似的老婆,重入懷抱,可是最實惠的事。然而奎大*奶已經變心了,連碰都不讓他碰,手一縮,身子一閃,悄然呵斥:「別鬧」
兆奎怕老婆,不明她的用心,只當厭煩他動手動腳,便乖乖地也縮住了手。
奎大*奶卻又不即言語,向窗外望了望,看清了沒有聽差老媽子在偷聽,然後才說:「是禍是福都在你自己。你是想弄個好差使當,還是願意住宗人府的空房子?」
兆奎一聽嚇一大跳。宗室覺羅犯罪,由宗人府審問,判處徒刑則圈禁在宗人府空屋,判處充軍則是鎖禁在宗人府空屋,而且都要打一頓屁股。兆奎吞吞吐吐地問道:「什麼案子犯了?」
「多了只說兩件,一件私和人命,一件霸占民田。都讓人抓住了把柄,苦主都預備在那裡了」
兆奎心亂如麻,好半晌才能心神稍定,從頭細思,覺得不可解之處甚多。這兩件案子,如果要發作,自是有人告了狀,或是都察院、或是步軍統領衙門,或是大興、宛平兩縣,不管告到那個衙門,必定行文宗人府追究,那就一定要通知本人到案,何以自己竟一無所知?她的所謂「讓人抓住了把柄」,這個『人』又是誰呢?
「你要問這個人?你惹不起他,我也惹不起他。為了你,苦了我」說著,奎大*奶很快地用手絹去擦眼,好象是在拭淚,其實是用力揉紅了眼圈,裝作哭了的樣子。
兆奎反倒有些疼她了,同時也急於想知其人,便帶著著急的神態說:「你說呀是誰?」
「澄貝勒。」
「是他呀」兆奎倒抽一口冷氣。
「不是他還有誰?誰還有那麼大膽,把我扣在那兒,日夜派人看守,三個月不放回家?」
三個月兆奎在心裡叨念著,心裡說不出的那種吞下了一粒老鼠屎似地不好受的滋味。這三個月,難道還能清白無事?一面想,一面去看她的妻子的肚腹。奎大*奶愛俏,旗袍一向裁剪得很稱身,此時看上去仿佛中間悄然鼓著,大概已有小貝勒在肚子裡了。
一時意亂如麻,焦躁不安。奎大*奶看他不接話,當然也無法再往下說,坐下來,背著身子又去揉眼睛。
「那麼,」兆奎終究問出一句話來,「可又怎麼放你出來的呢?」
「我天天跟他鬧,要回家。昨天鬧得凶了,他才說:大家都是愛面子的人,別惹得我撕破臉,可就不好收場了。兆奎幹的事,我跟你說過,三河縣姓馬的老頭兒,長辛店姓黃的寡婦,我都派人找了來了。你回去教兆奎心裡放明白些,這還不是革爵的事。」這是奎大*奶編出來的一套話,澄貝勒那知道兆奎強買了馬家的一塊田,又在長辛店私和過黃家的命案?只覺得這兩件案子,若有澄貝勒出頭,自己必走下風,所以聽她這一說,臉色大變。
奎大*奶本就摸准了她丈夫的性情,這番話是對症下藥,偷覷一眼,見已生效,便接著將編好的下半段話說了出來。
未說之前,先嘆口氣,將眼皮垂著,是無可奈何的神情:「唉叫人拿住了短處,有什麼辦法?早知有今日,當初我也不幫著你做那些事了。禍是我惹的,只好我認。我說:霸占民地、私和命案都是我乾的,跟兆奎無干,你要治,治我好了。你猜他怎麼說?他說:我也不治你,我買一幢房子,讓你住著,仍舊做你的奎大*奶。反正兆奎也不會要你了我送他一千銀子,買個妾,再替他弄個駐防的副都統,或是荊州、或是杭州、或是福州,帶著新姨奶奶,高高興興去上他的任。這樣子,兩全其美,不傷面子,不挺好的嗎?」
好倒是好,就是『不傷面子』這四個字,只怕做不到。但如果一口拒絕,還是傷了面子,人家都已看準了自己不會再要失節的妻子,而自己竟然肯重收覆水,這張臉怎麼見人?說來說去,勢力不敵,又有短處在人家手裡,只好隨人擺布。想一想只好認了。
「好吧」他一跺腳說,「眼不見為淨。我就躲開你們,你跟他去說,我要廣州。」
奎大*奶一看事情已妥,再無留戀,將銀票塞到兆奎手裡,低聲說道:「我趁早跟他去說。」
接著便回自己臥房,除了一個首飾箱,什麼都不帶,旋即扶著小雲,裊裊出門。兆奎在窗子裡望著,自己都分辨不出是何感覺?
第17節荒唐貝勒(4)
慢慢地,奎大*奶不能忍耐了,終究有一天發作,「你倒是有完沒有完我是欠你的,還是該你的?」她厲聲質問。
「就是大嫂說的,自己人嘛」兆潤涎著臉說,「大嫂,你那兒不花個幾兩銀子?就算行好吧」
「好了這是最後一回」奎大*奶將一張二兩的銀票摔在地上。
兆潤還是撿了走,而且過不了三天還是上門。這一次護衛不放他進去了。「找誰?」
「咦」兆潤裝出詫異的神色,「怎麼,不認識我了?老馬」
「誰認識你?得,得,你趁早請。」
兆潤一時面子上下不來,既不能低聲下氣跟他們說好話,便只有硬往裡闖。這一下自然大起衝突,好幾個人圍了上來攔截,其中一個出手快,叉住兆潤的脖子往外一送,只見他踉踉蹌蹌往後倒退,卻仍立腳不住,仰面躺了下來。
如果他肯忍氣吞聲,起身一走,自然無事,但以兆潤的性情,不肯吃這個虧,存著撒賴的打算,希望驚動奎大*奶,好乞憐訛詐,便站起來跳腳嚷道:「你們仗勢欺人。我跟你們拚了」
這一聲喊,惹惱了載澄的那些護衛。在王府當差的,最忌『仗勢欺人』這句話,所以這一下是犯了眾怒。領頭的是個六品藍翎侍衛,名叫札哈什,曾在善撲營當差多年,擅長教門的彈腿和查拳,這時出腿一彈,將個正在揎拳擄臂的兆潤,掃出一丈開外,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
這一次兆潤賴在地上不肯起來了,「打死人羅救命啊」的極聲高喊。
「這小子作死」札哈什咬著牙說:「把他弄進去。」
於是上來三四個人,掩住他的嘴,將他拖了進去,在馬號里拿他狠揍了一頓。揍完了問他:「服不服?」
怎麼能服?自然不服,但不服只在心裡,口頭上可再不敢逞強了,「服了服了」他說:「你們放我回去吧」
「當然放你。誰還留你住下?」札哈什說,「可有一件,你以後還來不來?」
「不來了再也不來了。」
「好。我諒你也不敢再來了。你走吧」
開了馬號門,將兆潤攆了出來。他只覺渾身骨節,無一處不酸痛,於是一瘸一拐地先去找個熟悉的傷科王大夫。
「二爺,你這傷怎麼來的?是吃了行家的虧,皮肉不破,內傷很重,可得小心」
「死不了」兆潤奸笑著,「你先替我治傷,再替我開傷單。這場官司打定了。」
王大夫替他貼了好幾張膏藥,又開了內服的方子,然後為他開傷單,依照兆潤的意思,當然說得格外重些。
回到家卻不肯休息,買了『盒子菜』,烙了餅,把他一幫好朋友請了來,不說跟奎大*奶索詐,只說無故受那班護衛的欺侮。向大家問計,如何報仇雪恨?
「澄貝勒還不算不講理的人,應該跟他說一說,他總有句話。」有人這樣獻議。
「他能有什麼話?還不是護著他那班狗腿子我非得雙那班狗腿子吃點苦頭,不能解恨。」兆潤問道:「咱們滿洲的那班都老爺,也該替我說說話吧?」
「來頭太大。誰敢碰?」
「潤二哥,」兆潤的一個拜把兄弟說,「你如果真想出氣,得找一個人,准管用。」
「誰呀?」
「五爺。」這是指惇王。
「對」兆潤拍桌起身,登時便有揚眉吐氣的樣子,「這就找對了。」
如果是想在載澄身上出一口氣,只有請惇王來出頭。當然,能不能間接跟他說得上話,或者他會不會一時懶得管此閒事,都還成疑問。但要顧慮的,卻還不在此。
「老2,」兆潤的一個遠房堂兄叫兆啟的說,「你別一個勁的顧前不顧後,第一,得罪了六爺,犯不上,再說句老實話,你也得罪不起。第二,這件事到底是家醜,不宜外揚。」
前半段話,兆潤倒還聽得進去,聽得後半段,兆潤便又動了肝火,「照你這麼說,我就一忍了事?」他又發他大哥的牢騷,「我們那位奎大爺,才知道什麼叫家醜如果我要替他出頭理論,他能挺起腰來,做個男子漢、大丈夫的樣兒,我又何至於吃那麼大的虧?」
在旁人看,家醜不家醜的話,實在不值得一提,因為家醜能夠瞞得住,才談得到不宜外揚,如今『澄貝勒霸占了兆奎的老婆』這句話周都能聽得到,已經外揚了,卻默爾以息,反倒更令人誹薄。要顧慮的是不宜得罪恭王,誠如兆啟所說的,兆潤也得罪不起。
「三個人抬不過一個理字去六爺挺講理的,也並不護短,澄貝勒的事,他是不知道,知道了不能不管。照我看,最好先跟他申述,他如果護短不問,就是他的理虧。那時候再請五爺出頭,他也就不能記你的恨了」
說這話的,是兆潤的一個好朋友,在內務府當差,名叫玉廣,為人深厚,言不輕發,一發則必為大家所推服。此時提出這樣的一個折中的辦法,包括兆潤本人在內,無不認為妥當之至。於是就煩玉廣動筆,寫了一張稟啟,從奎大*奶失蹤談起,不斷敘到護衛圍毆。第二天一早,請兆啟到恭王府投遞。
恭王府的門上,一看嚇一跳,雖然澄大爺在外荒唐胡搞,還沒有誰敢來告狀。這張稟啟當然不敢貿然往裡投遞,間接送到載澄那裡。
載澄很懊惱,但卻不願責備札哈什。想跟奎大*奶商量,卻又因為替兆奎謀取副都統的缺,不曾成功,難以啟齒,一時無計可施,便把這張稟啟壓了下來。
一壓壓了半個月。而兆潤天天在家守著,以為恭王必會派人來跟他接頭,或是撫慰,或是詢問,誰知石沉大海,看來真的是護短而渺視,心裡越覺憤恨。於是又去找玉廣,另寫了一張稟啟,半夜裡就等在東斜街惇親王府,等到惇王在五更天坐轎上朝,攔在轎前跪下,將稟啟遞了上去。
奎大*奶的事,惇王早有所聞,只是抓不著證據,無法追問。這時看了兆潤的稟啟,勃然大怒,在朝中不便跟恭王談,下了朝,間接來到大翔鳳胡同鑒園坐等。
等恭王回府,一見惇王坐在那裡生氣,不免詫異,奕誴仍舊是兼著海軍大臣和宗人府的差事,奕不以為他此來是為兒子,只當是皇上今天在朝會上所定下來的,明年過了八月十五,起駕東巡之事,所以也不先問,只是親切地招待著。老弟兄窗前茗坐閒話,看上去倒是悠閒得很。
也不過隨便閒談了幾句,惇王還未及道明來意,聽差來報,總理衙門的章京來謁見,恭王又要問事,左右忙碌了一個多時辰的辰光,方始結束。
「我這兒有件要緊的東西。你看吧」惇王將兆潤的稟帖交了出去。
恭王先不在意,看不到幾行,勃然色變,及至看完,見他嘴唇發白,手在打顫。氣成這個樣子,惇王倒反覺不忍。「這些事,我都不知道。」恭王的聲音嘶啞低沉,「不過也在意料之中。」說著,便掉下淚來。
惇王不知道怎麼說了?來時懷著一團盛怒,打算責備恭王教子不嚴,要逼著他有所處置。此時卻不忍再說這話,然而不說又如何呢?難道仍舊讓載澄這樣荒唐?「老六,你想怎麼辦?」
「五哥,」恭王很痛苦地,「虎毒不食子小澄又是無母之人。我只有請五哥替我管教,越嚴厲越好。」
這話聽來高聳,細想一想也就容易明白。恭王福晉生前最寵長子,他念著伉儷之情,雖恨極了這個劣子,卻下不了嚴責的手段,所以要假手於人。既然如此,自己倒要狠得下心腸才好。
「玉不琢,不成器,如今不好好管,將來害他一輩子。」惇王說道,「我看只有一個辦法,把他關在書房裡,拿他的心收一收。」
「是請五哥就這麼辦。」
惇王點點頭,又問:「兆奎的那個女人,當然把她送回去,不過……」他說不下去了,只是大搖其頭。
實在是件尷尬的事,奎大*奶也是朝廷的命婦,就這樣子納諸外室,苟且多時而又送了回去,這話該怎麼說?若是兆奎拒而不納,又該怎麼辦?
「唉」恭王長嘆,「做的事太對不起人,太混帳看人家怎麼說吧?」
意思是兆奎若有什麼要求,只需辦得到,一定接受。惇王心想,也只有托人去遊說,善了此事,兆奎軟弱無用,只需兆潤不在從中鼓動,大概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好吧,我看看,如何替你料理一二。」
「謝謝五哥」恭王起身請了個安。
「我先替你辦這件事。」惇王也站起身來,「小澄一回來,你就別讓他再出去了,送信給我,等我來問他。」
也就是惇王剛走,載澄回府來了。一到就聽說其事,嚇得趕緊要溜,但已不及,恭王早安下了人,將他截住,送入上房。
「阿瑪」剛喊得一聲,恭王抓起一隻成化窯的青花花瓶,劈面砸了過來,載澄喜歡練武,身手矯捷,稍微一讓,就躲了過去。
世家大族子弟受責,都謹守一條古訓:『大杖則走,小杖則受』。看阿瑪盛怒之下,多半會用『大杖』,但載澄不敢走,直挺挺地雙膝跪下。
恭王卻不看他,扭轉臉去大聲喊道:「來人哪」
窗外走廊上,院子裡,掩掩閃閃地好些護衛聽差,這時卻只有極少數能到得了王爺面前的人應聲,而進屋聽命的,又只有一個人,管王府下人的參領善福,他是跟恭王一起長大,出入相隨已四十年的心腹。
「把他捆起來」恭王喝道,「送宗人府。」
這就不是用家法來處置了,送宗人府是用國法治罪,即令有人從中轉圜,但國法到底是國法,不能收發由心。善福看事情不但鬧大,而且要鬧僵,所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他還不曾開口,恭王又是大吼:「怎麼?你又要衛護他?」
「奴才不是敢於衛護大爺。」善福答道,「福晉臨終以前交代,說是大爺年輕不懂事,王爺怎麼責罰他都能夠,就別鬧出去,教人看笑話。福晉的遺囑,奴才不敢不稟告。」
「哼」恭王重重地冷笑,「你還以為別人看不見咱們家的笑話?」
善福不作聲,只是磕了個頭。
「去啊」恭王跺腳,「都是你們護著他,縱容得他成了這個樣子。」
「王爺息怒。」善福勸道,「一送宗人府,就得出奏,驚動了皇上,怕不合適。」
「什麼不合適?」
「無非是說王爺不該惹皇上生氣、添病。」
這是莫須有的揣測之詞,但此時無法辯這個理,恭王只是指著載澄的鼻子,細數他的種種惡劣。越說越氣,走上去就踹了一腳,氣猶未息,又摔茶碗、摔果碟子,口口聲聲:「叫他去死早死早好」
於是善福一聲招待,屋子外面的王府官屬、下人,都走了進來,黑漆漆地跪了一地,替載澄求情。最後有人在窗外通報:「大*奶來了」
進來的是載澄的妻子,臉兒黃黃地,眼圈紅紅地,一進來便跪在載澄身旁,低著頭說:「總是兒子媳婦不孝,惹阿瑪生氣,請阿瑪責罰。」
「起來,起來與你不相干。」恭王對兒媳是有歉意的,跺腳嘆惜:「他一點兒不顧你,你還替他求情。不太傻了嗎?」
載澄的妻子,擦一擦眼睛答道:「奶奶在日常叫我勸大爺收收心,兒子媳婦沒有聽奶奶的話,都是兒子媳婦不好,阿瑪別罰他,只罰我好了。」
「唉你這些話,說的全不通……」
「回王爺的話,」善福趁勢勸道:「以奴才的意思,把大爺交了給大*奶,大爺如果不聽勸,那時再請王爺家法處置。」
「那有什麼用?」恭王向兒媳說道:「你先起來。」
一面說,一面管自己走了進去。旗人家的規矩大,老爺子沒有話,載澄還是得跪著,澄大*奶雖可起身,但丈夫如此,便得陪著跪在那裡,這時候就要仰仗善福了。
當然,這是用不著載澄開口的。善福很快地跟在恭王身後,到了那間庋藏端硯碑帖,題名石海的書齋,他用惴惴然帶著謹慎試探的聲音問道:「讓大爺起來吧?」
恭王不作聲,坐下來皺著眉只是眨眼。好久,用怨恨的聲音說道:「你們當然早就知道了,怎麼早不告訴我?」
「怕惹王爺生氣,誰也不敢多嘴。」善福又說,「奴才也苦苦勸過大爺,大爺說:人不能沒有良心。」
「這,」恭王詫異:「這叫什麼話?」
「那位奎公爺,窩囊得很,奎大*奶嫁了他也冤枉,自願跟我們大爺。就為了這一點兒情分,大爺不忍心把她送回去。」
恭王有些啼笑皆非,「這叫什麼有良心?」他忍不住申斥:「就因為你們附和他這些個歪理,才把他慣成這個樣子。如今五爺都說了話了,這下好,看你們還能怎麼回護他?」
「回王爺的話,」善福踏上一步,低聲說道:「與其讓人家來管,不如咱們自己來處置。」
「怎麼個處置?」
「不說讓大爺收收心嗎?奴才的意思,不如把槐蔭書屋收拾出來,讓大爺好好兒念一念書?」
「哼,他還能念書?」
雖在冷笑,意思卻是活動了,於是善福緊接著勸了一句:「就這麼辦吧?」
恭王想了一下,很快地說:「把槐蔭書房安上鐵門,鎖上了拿鑰匙給我。」
「不必那麼費事吧?」善福悄然陪笑著,「派人看守也就是了。」
「不行」恭王斷然拒絕,同時提出警告:「你們可別打什麼歪主意以為過幾天,就能夠把他弄出來。最少得鎖他個一年半載,讓他好好兒想一想,他自己有多可惡?」
善福深知恭王的性情,到此地步,多說無用,便退了出來,扶起載澄,說了預備將他禁閉在書房裡的話,又安慰他:「大爺,你可別心煩。等過了這一陣子,包在我身上,把大爺給弄了出來。」
載澄不答,掉頭就走,回到自己書齋,悶頭大睡。善福便找了府里的『司匠『來,在槐蔭書屋的月洞門上,安上一道鐵柵門,另開一道小門,供下人進出,然後由澄大*奶安排衾枕臥具,日用什物,又派定了四名小廝,帶著載澄養的一隻猴子兩條狗,陪他一起『閉門思過『。一日三餐,另外兩頓點心,亦都由澄大*奶親身料理,派丫頭送到書房。載澄一年到頭無事忙,難得有此『機會『落個清閒,倒也能安之若素,唯一縈懷的,只是不放心奎大*奶。
「奎大*奶倒真有志氣。」有人隔著鐵柵門告訴他說,「她說什麼也不肯回家,願意守著大爺。」
這對載澄來說是安慰,卻益添悵惘,同時也起了破壁飛去之想。但善福和他的親信,卻很冷靜地看出來,奎大*奶的一片痴情,對載澄的處境,有害無益。
「大爺,」善福問他:「你想不想出去?」
「廢話」
第16節荒唐貝勒
雖是夫婦密語,總歸隔牆有耳,兆奎家的『奇聞』,很快地傳播在親友之間,有的罵,有的笑,有的覺得兆奎可憐,也有的認為奎大*奶嫁了兆奎是冤枉,難怪有這樣的結果。見仁見智,議論紛紜,卻無非背後論人是非,在兆奎面前都有忌諱。以前還有人向他表示關懷:「奎大*奶總有個下落啊」如今則連這句話都不提了。
唯一的例外是兆奎的胞弟兆潤。弟兄倆一母所生,性情卻有天淵之別,兆奎庸懦怕事,兆潤卻得著風,便是雨,最喜生事。他在宗室中一向被認為是沒出息的無賴,卻仗著是『三等鎮國將軍』的『黃帶子』,設局詐騙,包庇**賭,無所不為,聽說有此奇聞怪事,豈肯默然無語?
兆奎一見他這個弟弟,頭就疼了。一來決無好事,有錢借錢,不借就自己動手,小件的擺飾,總要撈一兩樣走,所以兆奎家的聽差老媽,聽說『二爺』來了,都是寸步不離地伺候著。
「今兒個你們不用掇著我,二爺我今兒富裕得很」兆潤掏出一把票子,往桌上一摔,「你們把大爺給請出來,我們哥倆要講幾句你們不能聽的正經話。」
「是二爺。」
聽差識相,進去通知了兆奎,然後都退了出去,卻都躲在窗外牆角,倒要聽聽這位二爺說的什么正經話?
「大哥,」兆潤問道:「聽說大嫂回來了?」
「唉」兆奎亂搖著手,「別提了。你算是體恤我吧別問這檔子事。」
「我怎麼能不問?咱們家能讓人這麼欺侮?你不在乎,我的臉往那兒擱?算輩份,載澄是侄子,霸占嬸娘,出在大清律例那一條?你襲了爵,就得保家聲。得有句話……,」
「老2,老2」兆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別嚷嚷,行不行?」
「你也太弱了,大哥連說都說不得一聲?」
「不是說不得。這件事,實在是……」兆奎壓低了聲音很費勁地說:「實在是叫沒有轍君子不吃眼前虧,慢慢來想辦法。」
「何用慢慢兒想?辦法多的是,文的,武的全有。走」兆潤一把拉著他的手臂往外拖。
「走?到那兒去?你別胡鬧。」
「上宗人府。」
一句話未說完,兆奎已掙脫了手臂,趕緊退後幾步,與兆潤隔著桌子,並且作了個防他來抓的戒備姿勢。
「老2,沒有用這是什麼世界?勢力敵不過人家,只有認了。再說,那麼賤的女人,你也不用再叫她大嫂了。」說著,兆奎搖搖頭,將臉轉了過去,不勝痛心疾首地。
「大哥,」兆潤臉色很難看了,「你是怎麼回事?你到底為什麼?總有個緣故吧你說說。不說清楚了,我可要照我的辦法。」
「這,」兆奎驚惶而茫然地問:「你是什麼辦法?」
「喏這個。」兆潤從靴頁子裡拔出一把亮堂堂七八寸長、繫著紅綢子的攘子,往桌上一拋。
兆奎大驚失色,「老2,」他吞吞吐吐地說,「你可千萬動不得」
「誰說動不得?看我唱一出《獅子樓》你瞧瞧。」
兆奎又急又氣,兆潤自擬於武松,而拿他比做武大郎,真正不成話但平時就見了他兄弟怕,此時自覺理短情虛,更不知如何應付,急得只是搓手。
於是他家得力的管家老僕郝順不能不露面了,「二爺」他躬身說道,「開飯了有話,喝著酒跟大爺慢慢聊吧」
這是緩兵之計。兆潤也知道,每次需索不遂,連奎大*奶都駕馭不住,快要翻臉時,總是郝順出面轉圈,有了他,話就好說了。
「好吧」兆潤將攮子插回靴中,一收劍拔弩張的神態,仿佛無可無不可地說,「先吃飯再說。」
這時未到開飯的時候,郝順關照廚子,胡亂弄了幾個冷碟,燙上一壺酒,卻只設一副杯筷,兆潤自然要發話了。
「大爺呢?」
「大爺頭疼,不能陪你。」郝順陪笑說道:「二爺有話,吩咐我也是一樣。」
兆潤沉吟不答,儘自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因為這天他的所欲不小,說話便須格外慎重。
「二爺,」郝順勸道,「大爺遭了這擋子窩囊事,真正是叫『啞巴夢見親娘,說不出的苦。』二爺總是體諒他才好。」
「哼,」兆潤憤憤地摔著酒杯,「就為了大爺窩囊,才有這樣窩囊的事。不用他出頭,我替他去挺,該殺該剮都有我,他還怕什麼?一個勁攔著,我不知道他安的什麼心?」
「那也無非大爺膽怯。如果他能看著二爺闖出大禍來不管,那叫什麼同胞手足?」
「同胞手足?」兆潤撇撇嘴,「他那裡當我同胞手足?外面說的話,可難聽了。」
「外面怎麼說?」郝順很謹慎地問。
「怎麼說,你會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告訴你聽吧」兆潤眼望著郝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說他賣老婆」
「啊」郝順作出訝異萬分的神色,「這是打那兒說起?」
「你不信是不是?」兆潤有意詐他一詐,「說的人有憑有據,大*奶帶回來三千兩一張銀票,大柵欄恆泰錢莊的票子。」
兆潤知道是一千兩,故意加了兩千,是指望著套出郝順一句話來:「沒有那麼多。」這就好緊追著往下問了。誰知郝順心機深厚,不上他的當,只搖著頭說:「沒影兒的事」
「沒影兒的事?照這麼說,大*奶就白白讓人霸占了?」兆潤接著又問:「她忽然回家,可又為了什麼?」
「這,」郝順陪笑道,「我們當下人的,就不知道了」
「就是這話羅好些事你不知道,非得跟大爺自己談不可。好了,反正我的主意拿定了,門風要緊,我不能看著不管。」說著,站起身來要走,郝順自然不能放他走,好說歹說地將他留了下來,自己進上房去跟兆奎討主意。
「我那有什麼主意?」兆奎哭喪著臉說,「我一見他,腦袋就跟笆斗那麼大。」
郝順是他的心腹,無事不參與,也無話不可說,但不論如何,辦事須奉主人之名以行,所以這時便先替兆奎拿宗旨。
「這件事,大爺得抱定宗旨,無論如何松不得口,一則名聲不好聽,再則,二爺的口氣不小。不過也得給他一個指望,一等放了缺,上任的時節,給他撂下幾百銀子倒能夠。大爺,你說是不?」
「對你就想法子,跟他這麼去說。」
這話實在也很難說。郝順在想,二爺大概只知銀票其一,還不知有放缺其二,一說反倒泄底。有這麼大的好處,他更是不依不饒了。想了又想,只有這樣措詞:「二爺,你先請沉住氣。事情當然不能就這麼算完,不過做事總要穩得住,對頭太不好惹,一步錯不得。反正有個十天半個月的工夫,一定能讓二爺好好兒消氣。」
照郝順的想法,有澄貝勒那麼硬的靠山,說放個副都統,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有十天半個月的工夫,見了上諭,一切便都好辦。因而這樣許下兆潤。
兆潤不知其中有此曲折,只是一向信任郝順,既然他說能讓自己『好好兒消氣』,顧念以後還少不得有托他的事,便賣個交情給他。
「好吧,沖你,我就等個十天半個月。」
半個月過去,音信毫無。奎大*奶倒是把話帶到了,載澄卻辦不通。這件事他只有去求奕山,為了志在必成,他特地說是『已經答應了人家了』
「我的大爺,你真是少不更事駐防的副都統,又是廣州,能說換就換嗎?」奕山大搖其頭:「兆奎是出了名的無用。這話,我怎麼跟王爺和皇上去說?」
「我不管」載澄撒賴似地說:「你去想辦法。」
「辦法倒有,我把你的事兒,和盤托出,你肯挨頓揍,兆奎的副都統就當上了。」奕山半是認真,半是開玩笑的說道。
這叫什麼辦法?載澄自然不肯,奕山被磨不過,答應試一試,但那一天能成功卻不知道。
「只好等吧」奎大*奶聽說了經過,也只好這樣萬般無奈地表示。
又等了半個月,這天奎大*奶正打算帶著小雲上前門外去聽戲,只見院子裡閃進來一個人,高聲喊道:「大嫂」接著便請了個雙安。
「啊」奎大*奶倒有些忸怩了,「二弟,是你」
「是的。」兆潤神色自若地說,「特地來給大嫂請安。」
「不敢當,不敢當」奎大*奶不能不以禮相待,「請屋裡坐。小雲,拿茶,拿煙。」
於是兆潤從從容容地進入堂屋,坐下來先打量四周,古董字畫,窗簾椅披,色色精緻,便贊一聲:「真是好地方」
奎大*奶矜持地淺笑著,心裡在打主意,如何早早將這位不速之客送走。
兆潤的話卻還未完,接著又說了:「怪不得大嫂不想回家了。」
這句話不中聽,奎大*奶只能裝作不聽見,心裡卻更覺得他是早走早好,因而開門見山地問:「二弟,有什麼事嗎?」
「沒有,沒有只是老沒有見大嫂,怪惦念的,特為來看看。」
「多謝你惦著。」她又追一句:「二弟要是有事,請說吧自己人不用客氣。」
最後這句話是假以詞色的表示,兆潤就不必惺惺作態了,苦著臉說:「還不就是那一個字嗎?」
「那個字?」
「窮」兆潤又說:「弟媳婦又病了,小三出疹子,小四掉在門前溝里,差點兒淹死。唉,倒霉事兒不打一處來。」
「噢」奎大*奶慢吞吞地說,「我手裡也不富裕。不過,二弟老遠的來,我也不能讓你空手回去。」說著,便將手裡的手巾包解了開來,裡面有兩張銀票,一張十兩,一張五兩,本想拿五兩的給他,不道兆潤先就說在前面。
「多謝大嫂,不用全給,只給我十兩吧」
奎大*奶又好氣、又好笑,心裡在說:倒真以為自己挺不錯的,全給然而那張五兩頭卻拿不出手了。由此開端,隔不了三五天,兆潤便得來一趟,他也真肯破工夫守伺,總是等載澄不在家的時候來。護衛因為未奉主人之命,也沒有聽奎大*奶說什麼,不便攔他,所以他每次都能找著『大嫂』,伸出手來,也總有著落,不過錢數越來越少,當然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第18節荒唐貝勒(5)
「我也知道大爺想出去。天天替大爺想辦法,想來想去想不通,只為有個人擋著路。」
「誰啊?」載澄疑惑,「怎麼擋著我的路?」
「奎大福答道,「她不肯回家,大爺就出不去。」
這道理是不難明白的。兆潤那面,惇王已派了人跟他接頭,許了他一些好處,能夠無事,但奎大*奶不肯回家,事情就不能算了結。即令他家寧甘冤枉,忍氣吞聲,而恭王不願載澄有這樣一處外室,就只好仍舊把他關在書房裡。注釋完了,善福提出要求:「大爺,請你親筆寫幾個字,我跟她去說。不用多話,只需她體諒就行了。」
載澄猶豫著,一方面覺得善福的話有理,一方面又覺得這樣做會傷奎大*奶的心,內心彷徨,委決不下,只是大步蹀躞著。
「大爺,」善福低聲說道,「眼前好歹先顧了自己再說。」
這一下提示了載澄,原是權宜之計,只需出了槐蔭書屋,依舊能夠秘營香巢,雙宿一起飛。九城之大,何處不能夠藏身?只需自己行縱檢點,不愁敗露。
於是,載澄欣然同意,親筆寫了一封信,大致是說,受嚴父督責,復以格於實情,奎大*奶如果不肯回家,事不得解。務必請她體諒,不要堅持己見,等他恢復了自由之身,自然能夠再謀團聚。
信是寫得很好,但善福另有打算,說『眼前好歹先顧了自己』,是騙人的話。善福倒是耿耿忠心,不但要解他的近憂,而且也為他作了遠慮,一了百了,不容他再跟奎大*奶藕斷絲連。
「奎大*奶,你也得為我們大爺想一想。你害得他還不夠嗎?如果說,你真的能跟我們大爺過一輩子,倒還有可說,無奈那是辦不到的事。你別只顧你自己痴心妄想了請回去吧這麼賴著不走,害了大爺,也害了你自己,何苦?再跟你說句實話,咱們大爺是決不會再要你了,為你,惹了那麼大一場禍,你想想他還敢招惹你嗎?就敢,王爺不許,也是枉然。」
這番話說得太重了。善福只是要把她激走、氣走,所以措詞不留餘地,他沒有想到奎大*奶受得了、受不了?於是,等善福一走,奎大*奶流著眼淚,檢點載澄送她的首飾玩物。小雲見她神色有異,不免害怕,怯怯地來探問究竟。
「大*奶,」她問,「你這是幹嗎呀?是不是拾掇拾掇東西要回家了?」
「那兒是我的家?我回到那兒去?」奎大*奶容顏慘澹地嘆口氣,「咳叫我還有什麼臉見人?」
這是說無顏見兆奎的家人。小雲也知人事了,自然能了解奎大*奶的處境。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不明不白地離了夫家,如今又不明不白地投奔了去,即便全家上上下下都不說,自己走到人面前,總覺得欠下人家什麼,抬不起頭來。這當然不能回去。
但是,澄大爺家可不要她了,小雲在想,何不回娘家呢?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就問了出來。
奎大*奶嘆口氣,欲言又止,因為這話跟小雲更說不明白。娘家在四川,路遠迢迢且不說,做下這種丟臉的事,父兄不諒,嫂子譏訕,唯一能諒解的親娘,卻早就故世了。回娘家的滋味,怕比回夫家更難消受。
「唉,你不懂。」她搖搖頭,「你睡去吧,別來煩我。」
聽這麼說,小雲不敢再打攪,管自己睡下。一覺醒來,已是五更,旗人家都起得早。怕自己失聰,耽擱了伺候大*奶起身,慌慌張張趕了去,推開門一看,嚇得靈魂出竅,奎大*奶的身子懸在床欄杆上。
「不得了啦」厲聲一喊,驚動了護衛僕婦,紛紛趕來,只見小雲面無人色,然後放聲大哭,一隻手只朝里指。等把奎大*奶解了下來,身子已經既冷且僵了。
「出這麼個紕漏」善福跌腳,「這下越發鬧大了」
這件事還不敢告訴恭王。善福自知闖了禍,一急倒急出一個主意,到馬號里去挑了一匹快馬,騎上了直奔宗人府找左司理事官麟俊。
宗人府分左右二司,分掌左右翼宗室、覺羅的譜牒,登錄子女嫡庶;生卒婚嫁;官諡名爵;審核承襲次序,權力甚大。兆奎屬於正白旗,歸左司該管,這就是善福要來找麟俊的緣故。
聽罷究竟,麟俊口中『嘖、嘖』出聲,「我早就知道要出新聞。府里的事,我們不敢管,兆奎自己又不言語,我們更樂得不管。如今,」他搖搖頭,「出了人命就麻煩了,只怕想管又管不了啦」
「我也知道麻煩。」善福請個安:「四爺,全在你身上了。等辦妥了,我再跟王爺去回。」
一聽這話,麟俊精神一振,料理了這場麻煩,恭王一定見情。別人要想找這麼個巴結的機會還找不到,自己為何反倒往外推?於是他拍著**說:「好吧,誰叫咱們交情夠呢?都在我身上了。」
善福大喜,「四爺,」他問:「我這兒該怎麼辦吶?」
「你那兒就不用管了。」麟俊又說:「只把那個小丫頭帶走,好好兒敷衍著,省得她多話。」
善福會意,這是裝糊塗的辦法,只把小雲帶走,一問三不知,麟俊就好從中要手腕了。
果然,麟俊另有一套手腕。首先拜訪兆奎,第一句話就是:「聽說奎大*奶回娘家去了。奎公爺,你怎麼不派人來報一下兒啊?」
兆奎嘆口氣:「那裡回娘家了?她娘家在四川。」
「那麼上那兒去了呢?」
大*奶的行跡,教做丈夫的,如何說得出口?兆奎人又老實,不善支吾,脹紅了臉,好半天才答了句:「我們家的那一檔子醜事,麟四哥,你還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麟俊裝得極象,加重了語氣說:「我真不知道。」
「這麼件事,你都不知道」兆奎遲疑了一會,喚來在廊上伺候的郝順,「你把大*奶的事跟麟四爺說一說。」
來的郝順不厭其詳地細說,麟俊裝模作樣地細聽。一面聽,一面還有許多皺眉搖頭的做作。「這事情可怪了」他向兆奎說,「按規矩不至於,聽說六爺把澄貝勒關了在書房裡。」
「就是為這件事。」
「噢這一說,六爺倒是挺明白的人。」
「是啊,我也不怪六爺。」
兆奎有此表示,麟俊先放了一半心。定定神,又做出不勝迷惑的神氣,然後才慢吞吞地說:「奎公爺,看起來倒有點象真的了。」
「什麼?」
「有人來報,東城有人上了吊,說是府上的奎大*奶……」
一語未完,兆奎睜大了眼搶著問:「是她?」
「我也不相信,特地來問一聲。如今聽管家一說,倒象是真的了。」
兆奎坐了下來,半晌不語,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又象傷心,又象開心,最後點點頭說:「死了也好,死了乾淨」
「是啊」麟俊緊接著說:「府上的名聲要緊,象這樣的事,千萬不宜張揚。如今,咱們就商量替奎大*奶料理後事吧。」
「這可得費你的心了,反正沒有拿屍首往家裡抬的再說,又是這麼個人。」
「是當然得我來料理,奎公爺怎麼說怎麼好,我一定遵辦。不過——照例,得請奎公爺寫張紙報一下兒。」
「能夠」兆奎便喊:「郝順。」
將郝順喊了進來,說知究竟。郝順便有遲疑的樣子,但很快地恢復了常態,向麟俊問道:「請四爺示下,該怎麼報法?」
「就說暴病而亡好了。」
「是」郝順答道:「四爺請先回。我們辦好了公事,馬上送到司里去。」
麟俊十分滿意,也十分得意,想不到這麼一件大事,如此輕易了結,急著要去表功,便不暇細想,慢慢告辭而去。
「大爺這怎麼能報?」郝順是大不以為然的神情。
「怎麼不能報?」
「一報不太便宜了他們了嗎?」
兆奎恍然大悟。「啊,我倒沒有想到。」他問:「那麼,剛才你怎麼答應他了呢?」
郝順覺得這位大爺老實無用得可憐了,連這麼一條緩兵之計都不懂。當時如果詞色稍顯不馴,麟俊一定會逼著寫那張報喪條,尋常州縣衙門,尚且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何況麟俊的來意就是為了想替澄貝勒卸責。拿到那張報喪條,便是替澄貝勒開脫了罪過,只怕言語馬上就不同了。
經過他這番注釋,兆奎才完全醒悟。但是,自己這方面雖是理由十足,而對方卻實在碰不起,想想還是真不知道如何應付?
「大爺」郝順忍不住要說:「這件事還非請二爺來出頭不可。我看,把二爺請了來再說吧」
用不著派人去請,兆潤已經得到消息趕了來了。一到先聽郝順講了麟俊來訪的經過,然後兄弟倆有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談。
「大哥,」兆潤倒還冷靜,「這件事可大可小,先得看你的意思。」
兆奎怎麼拿得出主意同時他也不知道事情鬧大了是怎麼個樣子?所以只是吸著氣,無從回答。
「本旗很有些人不平。大哥若是沒有句話,沒有一番舉動,以後咱們一家人都會抬不起頭。」
「原是丟人丟到家了。」兆奎哭喪著臉說,「本來答應我放個副都統,我說要到廣州,也答應了。誰知道不斷沒有消息。如今,當然也不用再談了。」
兆潤深為訝異,同時也深為不滿,原來當初還有這樣一番折衝「怪不得,」他用埋怨兼譏訕的語氣說:「大哥肯那樣子冤枉,敢情還有這麼大的好處可又怎麼點水不漏,連我都瞞著呢?雖說我不成材,到底也還認識幾個人,幫大哥打聽打聽消息也是好的。現在,竹籃子撈水一場空」
最後一句話,將兆奎挑撥得有了氣性,「不能算完」他提高了聲音說:「咱們得算這筆帳。」
「大哥肯出頭就好辦了。眼前就有個人,肯替咱們打抱不平。」
「誰啊?」
「德三哥。」
兆潤口中的德三哥,名叫德紀,跟他們同屬正白旗,蔭生出身,由部員改授御史。為人任俠負氣,早對載澄不滿,想動本參劾,就有人勸他,說帷薄醜事,外人難以究詰,兆奎自己都不講話,何用旁人出頭?律例並無『指奸『的明文,所以不能以為風聞言事,就能夠毫無顧忌。此折一上,必是降旨著載澄跟兆奎』明白回奏『。如果兆奎窩囊,跟載澄取得妥協,或是家醜不願外揚,復奏並無其事,則參劾的結果,反落個處分,何苦來哉?
德紀經過冷靜考慮,認為這話極有道理,聽從了忠告。但如今情勢不同了,奎大*奶上吊自儘是現實,不是死在她自己家,也是現實。然則何以致此?其中有何冤屈?當御史的自然應該奏請追究。
談到這裡,在一旁侍立靜聽的郝順卻忍不住了,走上前來,插嘴說道:「二爺,那些都老爺可惹不得。一上了摺子,對咱們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大爺,二爺請想,第一,奉旨查辦,說起來,咱們家少了那麼一位正主兒,不言不語,也有錯處;第二,一等奉了旨,凡事聽朝廷的意思,沒有咱們的主意;第三,雖說都老爺動本,與咱們無干,到底是結了怨。六爺為這件事,也挺生氣的,不能怪六爺,咱們跟他結怨犯不上。再說……」說到這裡,郝順停了下來。
不斷從容陳詞,忽然住口不語,自是有礙口的話。兆奎不想追問,兆潤卻不肯放過,「怎麼不往下說?」他敦促著,「你的見識挺不錯,講吧」
郝順受了鼓勵,越覺如骨鯁在喉,踏上兩步,放低聲音說:「論起來,前半截兒是人家錯,後半截兒是大*奶的錯,人家已經肯放人了,大*奶不肯回家。如今出了這件事,外頭人的批評,一定很難聽。」
「怎麼難聽呢?」
「我不敢說。」
「嗐」兆潤有些不耐煩,「事情擠到這個地方,還有什麼好忌諱的?」
「那,那我就說。」郝順咽了口唾沫,「外頭人一定這麼說,不能怪人家,是奎大*奶自願的。你只看,她寧死不肯回家,平常日子纏住澄貝勒的那一份勁頭兒,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番話說得兆奎抬不起頭,兆潤卻是連連點頭,並且虛心求教:「那麼,你來出個主意,該怎麼辦?」
「不還就請五爺作主嗎?」
惇王派人跟兆潤談判,願意給他好處,這件事是瞞著兆奎主僕的,郝順只知道二爺到惇王那裡告過狀,且有效驗,所以作此建議。兆潤心想,這倒也是個辦法,不過有了好處,便得先給兆奎,似乎又不大願意。
「大爺,」郝順又向主人勸告,「這檔子事,只有請二爺出頭才合適。大爺上那兒躲一躲吧?」
最後那句話,在兆奎覺得很動聽,同時也被提示了,如今奎大*奶自盡的消息,知道的人還少,等一傳開來,少不得有至親好友,登門慰問,而問既不可,慰亦難言,主客都會覺得尷尬萬分,不如趁早躲開的好。
「對了,我可真有點兒受不了啦我得找地方養病。」兆奎家的墓園在香山:「我上香山去住一陣子。這兒,你跟二爺商量著辦吧」
於是郝順跟兆潤密議,第一件事,得把奎大*奶留下的東西,接收過來,因為這是可想而知的,載澄揮金如土,而奎大*奶又得寵,自然替她置辦了不少首飾。有了這個打算,事情就一定得和平了結,否則不能接收遺物。因而,決定分頭辦事,郝順跟麟俊去接頭,預備辦喪事,兆潤去告狀,寫了稟帖,第二天一早在惇王府前,攔著轎子遞了上去。
轎中昏暗,無法看清字跡,所以兆潤的稟帖,到了朝房才看。惇王深為詫異,他竟還不知有奎大*奶自盡這麼回事。身為宗令,論公事亦不容他袖手,當時便找了左司理事官麟俊來問話。
「這件事鬧出來不好看,我已經安排好了。」麟俊很輕鬆地回答。
「我沒有問你怎麼安排。」惇王問道,「兆奎的女人,到底為什麼上吊?」
「為了捨不得澄貝勒,六王爺又非讓她回家不可,她不肯,只好一索子走了絕路。」
「照你這麼說,治家太嚴倒不好」
一看惇王沉著臉,麟俊才發覺自己說話,欠於檢點,無形中仿佛在說恭王逼死了奎大*奶,同時也是做父親的惇王,自然會不高興。
於是他很機警地說:「六王爺跟王爺不同,王爺治家一向有法度,就是嚴一點兒,大家知道王爺的脾氣,都是格外小心,背後不會有怨言。六王爺平時不大管,忽然一下子雷厲風行,奎大*奶必以為存心跟她過不去,一個想不開,上了吊了。這也是有的。」
這番注釋,言之成理,而且無形中為惇王戴上一頂高帽子。所以他點點頭表示滿意,接著又問:「你是怎麼安排的呢?」
「由奎公家報個喪,他家自己找地方辦喪事,澄貝勒送了一萬銀子的奠儀。」
「哼」惇王頗為鄙薄,心直口快,便說了出來:「兆奎算是賣老婆賣了一萬銀子。」
『賣老婆『是實,卻不止一萬銀子。由麟俊居間,善福跟郝順談判了一夜,到黎明時分,兆潤去遞稟帖那時,才達成和解的協議:奎大*奶的首飾衣物都歸兆奎家,另外送一萬銀子。而實際上只得一半,另外一半歸麟俊和善福分。奎大*奶的遺物值兩三萬兩銀子,所以兆奎也算發了一筆財。
這件事當初鬧得非常大,連皇帝也聽說了,本想重責載澄,但事關天家儀體,而且奎大*奶又是自縊而死,很難追究到他的責任,最多只可說不修幃德,也就由他去了。
今天聽皇帝語帶促狹的提及舊事,奕臉一紅,「臣弟教子無方,為人恥笑之外,又上貽君憂,臣弟有罪。」
「這也算是澄兒少年罪孽,不必提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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