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肖胃趕到清漏閣時,才知道皇帝正在與幾個參知政事爭吵。
秦檜奉命之後,歷數月時間,終於以王安石當日上仁宗皇帝書的精義,上《議立學校札子》,建議在全國各地開設學校,縣設小學,教授以六藝,其中包括學習經義,算術,朝廷典章制度,律法,甚至騎射劍,術。
而州府,則再分門別類,加設中學,小學畢業的學生,再至中學深造學習,畢業之後,便可以選為吏員,甚至為官。
學業更精深者,則可以入京師太學,待遇同比官員,畢業後便可以在中央部門任官,或是到地方為官。
這一系列的辦法,其實王安石在學校改革辦法中早就提出,當年改革科舉制度,不試詩詞改為經義,已經是一大變革,而改革之後的效果卻並不好,考詩詞則考生專習詩詞歌賦,考經義,則專背經義,一樣的死記硬背,而百多年之後,更被設定八股,科舉徹底走到了死胡同里。
而王安石的本意,改革考試辦法只是一個開始。在各地興辦學校,教授以專門知識,然後以學校制度來取代科舉,才是他的改革中的精髓。
可惜在他身處的時代,受到的掣肘太多,而且以他的身份地位,也沒有辦法在考試及學習的內容上做太多的變革,儘管如此,這種改革辦法都受到了太多的牴觸。
趙桓原也有意要複方田均稅、青苗、農田水利諸法,不過他花費在軍事上的精力太多,此時也不可能拿出大量的精力與時間,來和滿朝的士大夫做鬥爭。僅是方田均稅一法,其實和後世的一條鞭法與攤丁入畝類似,觸犯的全是士大夫的利益。青苗法,更在二十世紀被處於經濟困境中的美國政府借用,成為農業小規模貸款的模板,觸犯得罪地。卻是能有資格放貸的豪門富紳。
至於農田水利,趙桓不以法度,而是以行政命令的方式頒布施行,算是不行而行。
若不得借用考成法,還有諸多法門辦法約束,以宋朝官員的惰性,根本就想在任內百無一事的好,幾年功夫下來。不少冗官貪官紛紛落馬,而今上的利害官員們也多辦知曉,在政事上絕無阻礙,象神宗朝那些元老重臣敢在任地里公然抗法不遵的情形,還沒有出現在趙桓治下。
饒是如此,趙桓仍然深切感覺,純以科舉辦法取得的中下層官員,其中當然有相當一部份勤勞任事公忠廉能地,然後大多數官員雖然不敢貪墨,卻也不喜多事。象改革成法。辛苦勞累卻又不能多得好處的事。交在這些官員手中,卻是事倍功半。他們能力不足,思維僵化。
甚至好好的法令頒布下去,為了省事敷衍了事的,或是乾脆搞一刀切的,比比皆是。
所謂變法首要得人,也是當年王安石與宋神宗越次奏對時首先提出來的最重要的一點。
趙桓的變法經歷了幾年的時間,也已經到了準備從根本上改革制度的階段,而要想從根本上改革制度,則必須首清吏治,而清吏治,則不能僅僅從肅貪和任用能臣這個角度出發。所謂得人,便是要大批量地培養可用地人才。
秦檜身為佞臣,對「聖意」自然是揣摩的清清楚楚。自回長安奏對過幾次後,便在家裡安心研習王安石的著述,而更多地細節,則其實是趙桓每天用手札向他說明,旁人以為他這個參知政事待罪無事,哪裡知道他躲在家中,炮製了學校改革這樣一篇大文章。
現今的參知政事。不過是張所、謝亮、趙開、秦檜四人。前兩人,都是靖康二年之前便宣撫一路的大臣,又是赫赫有名的主戰派,其實觀其德才,不過是一路專任局限,在參知政事的位置上,才能便嫌不足。好在趙桓不大需要有作為敢擔當的宰相,兩人便也隨班就列幾年,於政務上多半承命而行。而趙開則是理財能臣,手掌三司,實為計相,除財賦轉運外,一無所聞,秦檜奉命出外,裁撤地方,考核官員,為推廣減免州縣和考成法在地方上的實施,立下了諾大功勞。
整個中央機樞,多半仰仗皇帝決斷行事,在整個宋朝的歷史上,可稱絕無僅有。一者是趙桓聲望大漲,比開國帝王不惶多讓,二者是趙桓這幾年的精力全數用在軍務上,對政事的改革也只是以儉省財賦,杜絕浪費為主旨,對原本地政體較少觸動。
雖然如此,考成法等諸多舉措下來,反對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宋朝又有家法不得誅殺士大夫,更不以言罪人,不少悍不畏死的中下層官員,包括大量的御史諫官,都對朝政上有著種種非議。若不是趙桓獨出心裁,以學習班的名義進行變相的處罰,又有李綱宰執為減壓閥,這才勉強支撐下來。而要大改成法,其實還要比當年王安石激進許多,改革的地方更多,則必須在中央官制改起,由宰執們改起。
趙桓的這種認識,又迅速轉化為行動。
在趙佶當政期間,由蔡京為首的所謂六賊,以實施新法地名義,禍亂天下,使得宋朝越發孱弱,於是新法之名在趙桓即位之後,已經是臭不可當。
而當秦檜捧出明顯是師承王安石的議立學校辦法後,先是在政事堂堂饌時,幾個參知政事當堂爭執,意見不一,而等韓肖胃奉命來見皇帝的時候,幾個宰相已經在皇帝駕前吵的不可開交。
趙開專責財賦,雖然也是進士出身,為人卻向來務實,秦檜興辦學校,他只是覺得需得耗費大量的財政支出,因而出聲反對,待看到秦檜一則則一例列的舉出學校實際作用,而京師興辦太學的費用,還不及金明池飲宴花的更多,趙開又深知此人向來秉承帝命行事,而此時朝中政局明顯即將有變,多說不如守拙,於是假裝被秦檜駁倒,退在一邊默然不語。
而張所與謝亮二人,正是典型的舊黨士大夫出身。一聽秦檜的辦法出來,便已經是火冒三丈,再加上對此人觀感不好,心中便越發牴觸。
若是不然,像宰相這樣的官員在皇帝駕前爭吵,原本就是很失禮的行為。
秦檜心中安穩,知道皇帝,見張謝二人兀自糾纏不休,心中越發篤定,只道:「二公已經純是意氣了,現下我又沒說要罷科舉,只是興建學校,使得天下人皆能讀書,這有什麼不好?」
張所見他神情,心裡越發的不自在,見趙桓默不作聲,便知道最近更換參知的風聲並不是空穴來風,既然不能在此位,索性越發放開來說,當下怒斥秦檜道:「相公此舉明顯是要壞祖宗成法,以妖邪之說惑亂陛下。」
謝亮亦道:「當今天下尚未平定,相公便要多生事端,太過荒謬!」
秦檜道:「祖宗成法亦不是不可變,興建學校如何是多生事端?」
「司馬溫公早就有言在先,亂改成法,除了禍亂天下,絕無益處。」
「司馬光說的便全對麼?」
趙桓終究忍耐不住,斷然接口道:「司馬光在邊,被夏人打的灰頭土臉,反對變法時固執已見,只知新法害處,不見其利。執政後,盡改新法罷斥不用,行之十餘年五天內便全部罷斥,這是意氣還是為了天下大局?便是連蘇軾也上書反對他,此人心智昏聵,晚年已經是荒唐可笑!」
司馬光一生以德性人望出眾於世,凡士大夫皆交口相贊,便是王安石也盛讚他人品高潔,趙桓此時卻直斥其非,甚至是如此惡評,不但張所謝亮二人面無人色,便是秦檜與趙開,也是臉上變色。
趙桓卻是余怒未消,頓足又道:「此人沽名釣譽,一生只博名耳。
為政地方有何建白?居洛陽十五年只知狎故取樂,編資治通鑑每日不過百餘字,居然還敢表功。為政則只知黨爭,壞保甲法,使河北河東邊防盡失,重用蔡京,使奸邪之常掌握朝局,壞我大宋天下者,實司馬光也!」
謝亮與張所二人面色慘然,心中明白皇帝這麼指責司馬光,一方面是帝心實在不喜溫公,另一方面卻是在向自己二人表明心跡,朝廷變法之意絕不可阻止。
想到余平與張守二人這一個月間都拜翰林學士,而秦檜與余平二人,都是以逐利和操守低下聞名,皇帝用此二人,顯然是要政事堂都追隨其後,減少掣肘之意。
兩人對視一眼,便不再說話,只向皇帝一揖而罷。
趙桓知這兩人都求去之意,回去之後辭職的表章便會呈上,而自己依例會加以挽留,不過也是虛應故事罷了。
想到這兩人這數年間也著實辛苦,而且操守過人,過秦檜等人多矣。趙桓不禁換過臉色,向著二人溫言道:「卿等好意,朕實知之,現下也沒有變法之意,不過是為朝廷多養作人才罷了。」
皇帝這樣表示,已經是給了這兩個宰相很大的面子,兩人心中感動,知道這一別後很難再見,卻又知道皇帝召見到此時,已經耽擱太多,當下也只得拜舞謝過,依次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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