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南書房的燈火卻依然通明。梁九功守在門口,苦著臉衝著一個接一個來探風頭的太監們搖著頭他們的這一位萬歲爺,顯然今兒晚上也不打算再翻誰的牌子了。
又打發走了一批各位貴人們宮裡頭的奴才,梁九功搓了把臉,憂心忡忡地望著緊閉的房門,暗自在心裡頭琢磨著是不是要叫御膳房偷偷地在飯食裡頭加一些山藥、白果之類的食材,實在不行就熬一碗虎鞭湯送來。萬歲爺可是正當壯年吶,這要是萬一那方面力不從心……
正胡思亂想得幾乎沒邊兒,就聽見康熙在裡頭揚聲叫人,連忙應了一聲快步進去。康熙的臉色仿佛比回來的時候好了些,正把玩著一塊暖玉,支著額望著桌上跳動的燭火出神:「梁九功,你信不信鬼神之事?」
梁九功茫然地打了個跌,在心裡掂掇了片刻才試探著道:「萬歲爺要是說信……多少是得信點兒的,可要是說不信,奴才也……」
「得了得了,估計你也擠不出個屁來。」康熙笑罵著打斷了他的話,搖了搖頭沉默半晌,又輕嘆了一聲道:「朕本來是不大信的。可今兒早上小五兒跟朕說,他夢見了成德重病垂死。朕心中不安,傳了太醫替成德診脈,竟診出他不知何時中了隱毒幸虧察覺得及時,若是再拖延上一個月,成德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這這也太神了!」梁九功驚得連話都說得有些磕巴,張口結舌了半晌才忽然明白了康熙的意思,趕忙又把話音兒往回卯著勁兒地鑿了一錘子:「可也可也沒準是五阿哥心思敏銳,見著納蘭大人面色不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你也天天看見成德,你看出來了?」
康熙瞥了他一眼,輕哼了一聲又道:「連那太醫一開始都沒看出來什麼,被朕逼著診了一刻鐘的脈,才從那脈象中覺察出了一絲極細微的苗頭。據說那隱毒蟄伏在血脈里,引發之前絕無半點兒的跡象,脈象甚至比那健康之人的還要有力若不是非為著查出點兒什麼才刻意琢磨,是絕發現不了的。」
梁九功在心裡頭暗暗叫苦,這話兩頭都叫萬歲爺說全了,他還能說什麼?憋了半晌才支吾道:「要不要不,奴才還是信鬼神吧……」
康熙見他一臉的悲壯,忍不住失笑出聲,總算是沒再接著難為他,輕嘆了一聲道:「事已至此,也是由不得人不信了。」
梁九功見他面色緩和下來,暗自鬆了口氣,笑著湊上去替他拿捏著力道按揉肩膀:「奴才斗膽多一句嘴,這也未嘗不是好事兒五阿哥這不是救了納蘭大人一命嗎?將來啊,指不定還能立下什麼別的大功勞呢,萬歲爺實在不必為這種事太過掛懷……」
「朕怎麼著就為這事兒掛懷了這自然是好事,朕還用你來教?」
康熙卻是擺了下手,不以為然地應了一句。梁九功茫然地怔了半晌,只覺心裡的苦水幾乎要滿溢出來,暗道果然這不行陰陽交泰之事確實是會叫人性情變得古怪難測,卻又不敢說出來,只是縮著脖子訕笑道:「是,是,奴才這可不是多嘴了麼……」
「你也用不著這麼縮脖端腔兒的給朕看朕還能吃了你不成?」康熙又好氣又好笑地瞥了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帶了幾分無奈地輕嘆道:「你當朕不想翻牌子呢?還不是保成那孩子賭氣……朕又能有什麼辦法?」
梁九功聞言不由微怔,心裡頭卻忽然明白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世上能讓康熙說出「朕能有什麼辦法」的人掰著指頭都能數過來,而太子自然算得上是其中的一個。他們的這位皇太子是先皇后所生,本來起名為保成,後來入胤字輩改為胤礽,這保成便也就成了乳名。
要說萬歲爺對這位太子的關懷,實在是連他們這些奴才都看得慨嘆不已。太子學會的每一個字,都是萬歲爺親自把著他的手寫出來的,而太子自個兒也是極為爭氣,小小的年紀就學了滿肚子的學問,文采武功都是上上等的後來太子住進了東宮,萬歲爺對他的掛念不僅沒有減少半分,反而更是無微不至。下頭送上來的什麼好東西都必得給東宮那邊備上一份兒,平日裡東宮的諸項事務用度,更是要盡數對著皇上再報備一遍。
這麼個擱在心肝兒上的寶貝疙瘩賭氣起來,怪不得連萬歲爺也沒招兒。梁九功心裡頭暗自思量著,倒也用不著多問太子賭這一場氣,多半準是為了佟家抬旗的事兒。
這理兒其實不難懂。畢竟太子的生母可是那位過世多年的先皇后,而萬歲爺如今又對貴妃娘娘百依百順,雖不曾封后,可誰心裡都明白只不過是差著那一道聖旨了。在老百姓的家裡頭,兒子跟繼母的關係都往往勢如水火,更何況是這人跟人之間都隔著萬丈深淵的深宮?
「悄兒沒聲地在那瞎琢磨什麼呢?」康熙見他臉色變幻不定,自然也知道這個打小跟著自個兒的奴才無疑已猜出了這裡頭的事兒,沒好氣地照著他的後背不輕不重地踹了一腳,「朕不能出去,又沒說不能找人來你去宜妃那兒,只說朕今晚要批摺子,想念她的蓮子羹了,叫她做一碗給朕送來。」
「好好,奴才這就去!」梁九功忙應了一聲,不迭地甩開步子逃出了這一間南書房。康熙望著他近乎狼狽的背影,無奈地笑叱了一句,揉了揉額角靠坐回椅子裡頭,忽然就生出些連自己都覺得毫無道理的惋惜跟不滿足來。
他昨夜趕去的時候,太子正跪在赫舍里的靈位前頭哭個不停,又一個勁兒地朝他甩臉子。他原本心裡就覺煩悶不已,忍不住訓斥了兩句,卻不想那個一向聽話的兒子竟是半句不讓地和他吵了起來。一來二去的徹底鬧僵了,他含怒回養心殿憋屈了一宿,第二天居然就鬼使神差地去了壽康宮。
不知為什麼,他總是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就算心裡再不痛快,只要見著了那孩子,就一定能把這些鬱悶煩惱盡數排解乾淨。而胤祺自然也是半點兒都沒叫他失望,不僅叫他一掃昨晚胸中堆積的鬱氣,還撞大運似的給他遞了個上好的台階,叫他順利至極地藉故去了東宮探望太子。
再怎麼也是自個兒一手帶大的孩子,哪能有什麼隔夜的仇呢?他到了東宮,一見那個面色憔悴蒼白的兒子就徹底心軟了,好聲好氣地哄了一陣,總算是把這一篇兒翻了過去,卻也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什麼為了赫舍里三日不涉後宮也不知當時他是怎麼一時腦子卡殼,竟能說出這種諾言來。可天子之言必得是一言九鼎的,他又不能反悔,也只好採取這樣迂迴的手段了。
宜妃來得很快,手裡還捧著個精緻的食盒,笑意吟吟地把那一碗蓮子羹拿出來,半是打趣地輕聲道:「萬歲爺都多大的人了,竟還跟個小孩子似的,點了名要吃夜宵……」
「朕打算明兒送小五兒去尚書房,先和你說一聲。」康熙招手示意她坐過來,含笑將她攏在了懷裡,又柔聲道:「朕看那臭小子的身子養得差不多了,活潑得跟頭小老虎似的。偏又造化了一副貼心懂事的好性兒,看著就叫人心裡頭喜歡等明兒他下了書,朕就叫他來南書房,你也來陪駕,好叫你們母子倆好好的在一塊兒待上半日。」
「臣妾謝萬歲爺!能叫萬歲爺喜歡,也是小五的福氣……」
宜妃心裡又驚又喜,康熙左一句「小五兒」右一句「臭小子」,裡頭的寵溺親近之意,她可是聽的真真兒的。更不要說還特意下了恩典,准她與兒子見面,這一個又一個的驚喜接連而至,竟叫她歡喜得有幾分恍惚了。
清宮裡頭有規矩,嬪妃生下的阿哥不准養在身邊,還沒斷奶就要被抱走,有專門的奶娘跟教養嬤嬤照顧,是而許多嬪妃跟兒子一年裡也見不著幾回面。她在翊坤宮裡頭,得的消息也是斷斷續續的難以確切,早已提心弔膽了不少的日子自個兒的這個兒子生來就受了大委屈,又幾番的歷經生死,如今總算是苦盡甘來熬出了頭,當額娘的豈會不跟著歡喜?
康熙望著她眼裡的驚喜光亮,下意識琢磨著明日那臭小子見了額娘時又會是個什麼樣子,唇角便不自覺地挑了起來,輕笑著緩聲道:「你本就是個懂事識大體的,這些年來只有叫朕歡喜的時候,從沒叫朕著惱過。如今你這兒子也是隨了你的性子,心大得厲害,就跟從不懂什麼叫吃虧一樣有時候實在叫人又好氣又好笑,你說這要是將來真跟人爭鬥起來,還不被吃得骨頭都不剩?朕也只好仔細點兒攏在身邊,跟護著你似的護著他了……」
這話一說出來,幾乎就已是某種極為穩妥的保證了。宜妃抬頭迎上康熙眼裡的笑意,眸中水意瑩然,卻仍是淺笑著盈盈拜倒:「臣妾謝萬歲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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