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西抗戰走廊 第十節 水警才是封湖的根兒

    10、水警才是封湖的根兒

    微山湖可是漁民的天兒,他們含著恨,死命地吞水警,片刻功夫,卸下了四老虎顯能耐的半個膀子。

    勞動者永遠是愉快的。

    他們不是詩人,想不出「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落上頭」的詩句;他們不是畫家,瞧不出最佳的欣賞角度,但,他們能感覺得到,能體會得出,一碧萬頃的微山湖水面上,白帆點點,漁歌悠遠,小伙兒撒出的漁網,姑娘們荷中的身影,皴染出盎然的生機,美妙的畫面。

    趙老大和公安隊的民警在崴藕。

    十幾隻小船,散布在荷塘里。

    幾十隻黝黑油亮的光脊樑,雙手扶著荷花的蓮梗,在湖水裡扭著秧歌。

    崴藕可是個技術活兒,看見荷葉是什麼成色,就知道泥里的脆藕,多長多粗多大。上面,手悠悠地向上提著荷梗,下面,兩隻腳,在湖底軟泥里,連續著搗騰,不一會兒,變戲法地舉出一隻胖藕來,那收穫的高興勁兒,簡直使他們忘了這是在亂世、在戰場,也撩撥的周圍摘網的漁女,忘形地歌唱起來:

    「湖水綠,湖水涼,

    崴藕的哥哥下荷塘,

    黑黑的哥哥崴出白生生的藕,

    一苽一苽漂水上。

    涼水冰著哥哥的身,

    船上的妹妹疼在心……

    崴藕曲兒,加上漁家女勃勃的野味兒,在湖面上瀰漫著,泄散著,悅動著,竟連舞蹈的浮萍都羞鑽到水下面。

    數趙老大藕崴的多,心裡也是最興奮。

    趙老大有他心裡的甜蜜蜜。

    昨天晚上,劉裕才把他叫到小學校的學堂里,先是扯了幾句閒篇兒,就單刀直入,「我代表趙州村地下黨支部,給你談話。」

    油燈下,劉裕才臉色凝重,炯炯的目光發出炯炯的光,「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可要想好了再說,說的可是掏心窩子的話!」

    「先生爺們,你問吧。」趙老大預感了什麼,只把拳頭攥緊了,腰也挺直了。

    「你在黨不?」

    「就是你和彭隊長的共產黨?!」

    劉裕才頭不點,也無語,目光仍然炯炯的看趙老大。

    趙老大「嚯」地站起身,臉龐漲得通紅,緩慢而有力,「共產黨,可是一心為咱老百姓,一心為了救中國,能在上這樣的菩薩黨,可是俺趙家八輩子的福!」

    「這麼說,你想在?」

    劉裕才站起,油燈把兩個壯年的身影,疊印在泥牆上,像石雕,像刀刻。

    「想!」

    劉裕才上前一步,「在上,可不能反水,日後要是落在鬼子漢奸手裡了,可不能咬自己的手指頭,啥秘密,就是打碎了牙,也要和血一起咽肚裡,可不能泄出去一個字!」

    「你……你……咋想的你叔……」耿直的趙老大急了,急得語無倫次,直搓手跺腳。

    他是個江湖義氣人,平日裡最忌諱別人在這方面看輕他。

    劉裕才輕輕搖手,打斷他的話,「這是組織程序,我代表黨,在同你說話,你要如實回答。」

    趙老大右拳往左手心裡砰地一砸,「俺發誓,讓微山湖當證家兒,俺要是反水咬自己的手指頭,天打五雷轟,下湖淹死,魚咬鱉吞,連個全屍都不得!」

    劉裕才一把攥住趙老大緊握的拳頭,聲音顫顫地說:「叔,你的血性,你的性情,俺都知道,黨組織都知道,是組織暗地裡考驗你,覺得你合格,才讓俺和你談的。還有宣誓一項程序,因為條件不允許,等以後再補,叔,從現在起,你就是黨的人了。」

    「我在……黨了?!」趙老大眼瞪得溜圓,實實地不相信。

    「在了!」劉裕才說著,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本本,掀開來,用毛筆寫下趙竹國三個字。

    那年月,環境惡劣,入黨就這麼簡單,但是,經過這樣簡單的儀式的人,就變成了特殊材料製成的人。

    趙竹國是趙老大的大名。趙老大看見,小本本里的人名密密厚厚的……

    千千萬萬湖西人,生活的所迫,環境的不允,他們許也沒有讀過什麼書,也不知道什麼救國救民的大道理,但是,他們是中國人,正直的中國人,骨子裡面早已遺傳下來了中國人最英勇不屈的基因。所以,一旦有正義的旗子指引,有先瞻的組織帶領,他們就會拿起武器,餓著肚子,忍著嚴寒,義無反顧,和鬼子,和漢奸,血戰到底,直從陰霾的黑暗到朝霞滿天的明天!

    不覺間,時間已近中午,各個船艙里的鮮藕越來越多,趙老大的小船已經裝了大半倉。

    這是他和劉湘天共同采的。

    「劉公安,快看!」趙老大向劉湘天喊。

    兩個人停下打蓮,向南眺望。

    遠處,一條逐浪徘徊的小船,桅杆的頂端,掛起了一件男人穿的褂子。

    這高掛的褂子,周遭三十里的漁民都看見,認的,那是有魚要賣的招呼,叫「物子」。

    祖上傳下來,平日裡,微山湖漁民的貿易形式有兩種:一種在湖岸上;一種在湖裡。

    漁民魚打滿倉,或者太陽要落湖時,因為微山湖湖大船稀,再有葦草遮擋,吆喝是不行的,歷史上就約稱:湖裡賣魚的漁民,在桅杆上挑一件衣物,遠處收魚的魚販子,就搖船靠來,進行貿易買賣。

    湖裡的人,不管買的還是賣的,都是實誠義氣,哪用得秤砣算盤?看看船艙,估估斤兩,說說價格,就一方拿錢裝魚,一方接錢成交。

    這樣,就有了漁船,成年累月的漂在湖裡不上岸。

    但是,今天的「物子」,不是收魚的招呼,而是放哨的民警,放出的偽水警來了的信號。

    「來了來了!」周圍的漁民喊。

    偽水警,馬上要成為掐頭的蝦。

    蔚藍色的水天交界處,先是鼓出一個黃豆粒大的白點,那白點就象點了激素的豆芽,迎著風瘋長,轉眼功夫兒,長出了原形,是一條叫「撞山倒」的三帆船。

    這種船,三艙,齊頭,二層高,中間是一根主帆,兩側各一根小帆,三帆各有角度,能夠借用各個方向的來風,速度高,船體大,小船雜物遇上它,不是撞翻,就是壓倒水裡,被湖裡人稱為「撞山倒」。

    這條「撞山倒」,本來是濟寧糧行的運糧船,抗戰開始,被日本人搶了去,當作湖裡的巡邏船。

    趙老大一聲口哨,在蓮池打蓮的小船立即啟動,向葦盪里划去。


    正在崴藕的公安民警,把崴出的白藕扔進船艙,摘一個蓮葉插在槍口上,把長槍偽裝好了後,嘴含根打通了關節的蘆葦,隱進湖水裡面去。

    「撞山倒」眼看到了眼近前。

    船頭,水警大隊長秦夏振,敞著懷兒,歪歪斜斜地站著。身後,一個斜背著盒子槍的通訊兵,給他打著陽傘,兩側干堂上,站滿了平端著長槍的偽軍。

    船艙里,新打的苦江草、蓮葉、蓮蓬堆冒了尖,無疑,這是一路搶來的。

    蓮池的外圍,四五條小船仍遊蕩在水面,十多條漢子埋頭在崴藕、打蓮,像是沒看見到來的「撞山倒」和船上的偽軍,只把油亮的脊樑對著太陽光。

    秦夏振先看的是小船。小船的船艙里,已經裝滿了綠和白。綠的是蓮葉、蓮蓬;白的是脆藕,胖嘟嘟的,直惹人眼饞。

    他把嘴一咧,笑了,向兩側的偽軍一撥楞腦袋,偽軍們渾身一震,長槍下肩,對準湖裡的漢子。

    「哎,泖子們聽著,崴藕違法,快快停下!」偽軍們鴨一樣扯著脖子高喊。

    「別理他,咱繼續打咱的蓮。」劉湘天低聲命令,人們繼續低著頭幹活,「等靠近了再辦。」

    「哎,那不是趙老大嗎?怎麼?你竟敢違令下湖,不想活了?!」 秦夏振看見了趙老大。

    趙老大象是才發現有船到來,站起身子,眯著眼,看了一會兒,仿佛這才認出來,「呦,這不是秦隊長嘛?您金貴的身子,咋出山啦?」說完,沒事似的,又彎下腰去,片刻功夫,遞上來一節白藕,雙手搓著洗洗,扔進船艙。

    其他的人,乾脆,連頭也沒抬。

    這秦夏振,漁民沒有不認得的,先前是一個遠近有名的漁霸,在岸上開漁行,典型的「雁過拔毛,魚過刮鱗」,收鮮魚用石砣大秤,撒手定砣,百斤魚經他過手,只剩下四五十斤。

    龜孫子還一個壞毛病,一邊收魚,一邊還嘴裡念道著,「七斤魚,八斤籃,還得找我一斤的錢」。

    賣魚的漁民,如果嫌價錢太低,那就會招頓暴打,倒了血霉。

    外面的魚販子,到這裡收魚來,都被他攆得遠遠的。

    前幾年,這傢伙,見在日本人的世道里,光有錢,沒有勢,照受人欺負,於是花錢賄賂了四老虎,四老虎給了他一個水警大隊長的官兒,領一幫子水匪手下,專管一方湖上的治安。

    這傢伙得了行市,欺壓起老百姓來,更是筋道。

    「你們他娘的耳朵里全塞驢毛啦?聽見沒有?不准打蓮割草!」

    秦夏振受了奚落,氣急敗壞,跺著腳喊。

    沒有一個人理他的茬。

    理他的,只有微風下的蘆葦、蓮葉。

    一旁鳧水的綠毛野鴨,見他受這樣的奚落,撇嘴,搖搖頭,「呱呱」叫兩聲,也轉向一邊。

    秦夏振哪受過這樣的侮辱?當下,臉氣得發綠,朝水警們一揮手,水警們拿起兩米多長的鋼釺子,俯下身子,向近旁的小船猛搗。

    「撞山倒」鼓帆前進,也將小船壓進船底。

    轉眼,兩三條漁船漏的漏,翻的翻。

    地是農民的寶,船是漁民的命。

    微山湖上的漁民,雖然終年辛勞,但窮得上無片瓦遮掩,下無錐立寸土,唯一能站在這個世上的,就是這條水到哪裡,哪裡就是家的坐家船。

    這坐家船,前艙放著鍋碗瓢盆,油鹽醬醋,中間隔著兩艙,前邊的艙又分上下兩層。

    上層住著娃娃們,下層住著老人。

    後面的艙,是未出閣的女兒的閨房或者是兒子、兒媳婦的臥室。

    後尾艙里,盛著的是白日撲撈的活魚活蝦,全由湖水養著。艄後,掛的是網箔、魚叉。

    一家人的性命、財產,全系在這麼條船上。

    正在崴藕的漁民,見船被水警毀壞,當下急了眼,轉過身子,就和船上的水警拼命,立刻,就有四五個水警被拉下船,按進水裡灌了死豬。

    秦夏振沒想到漁民會反抗,正楞神間,趙老大游到船前,躍起身子,伸手抓住了他的腳脖子,一使勁,「啪!」把他拉倒,眼看要拉下船的時候,幸虧通訊兵反應快,一把把他緊抱住,才沒摔進水裡見閻王。

    旁邊的水警見了,趕忙過來,用槍托、鋼釺砸、搗水裡的趙老大。

    趙老大趕快躲開,和其他人爬上小船,向不遠處的蘆葦盪里劃。

    「這些湖泖子,要翻天了!咱要叫他知道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秦夏振一把推開通訊兵,爬起身子,從腰間拔出手槍,朝天就是一梭子,「追!追追!!把他們打的蓮,全搶過來!」

    「撞山倒」鼓足風帆,朝蘆葦盪里追。

    蓮杆、葦杆、苦江草被壓進船底,「恪巴巴」,一陣齊響。

    「呼——」猛聽見一聲口哨吹響,水警們就看見一張張蓮葉突然翻動,一個個頂著蓮葉的人頭從水裡冒出來。

    還沒鬧清楚咋回事,眼見一片紅光閃現——那是他們在這個世上見的最後的顏色,非常好看的極其艷麗的顏色。

    「撞山倒」的兩側,一排激烈的槍聲,射向站著的水警。

    水警淹在硝煙里,就像下鍋的蝦,有的倒在船幫上,有的栽掉進湖水裡,船上、水裡,一片血紅。

    緊接著,一陣鑼聲的激響,二十多隻溜子,像一群受驚的大雁,散亂著衝出蘆葦盪,霎時間將「撞山倒」圍個嚴實。

    「快快快,把魚泖子們全壓到船底下。」秦夏振恨恨地叫喊。

    小船的船頭,各綁著一條橫棍,橫棍上面,各架著一條黑黑的鐵桿子,黑杆子後面,各伏著一個男人。

    秦夏振當然明白怎麼回事,連忙前撲趴在船甲上,兩手還沒抱住腦袋,猛聽見一聲大喊,「夾火!」,話音未落,「砰砰砰」,周遭船上的黑杆子,噴出一道道烈焰,直射向「撞山倒」上。

    「啊……哎呦……」

    船上站著的偽軍躲閃不及,渾身噴血,紛紛倒下。

    那是鴨槍,微山湖上,漁民打野鴨子的用槍,那彈粒子都是生鐵鑄成的,夾雜著碎犁,鋼釘,威力大得很,足令人魂飛膽裂,粉身碎骨。

    偽軍們渾身變成了血窟窿,「啊啊」怪叫著往水裡栽。

    「小溜子」靠得更近了,伏在船艙里的人紛紛站起來,手裡的魚叉、竹篙,密如箭矢,飛上大船。

    「你……你們,沒王法啦?!」秦夏振嚇得渾身篩糠,邊喊邊向船艙里退。

    「啥王法?別迷啦隊長,咱中八路的埋伏了……啊!」通訊兵手扶腿軟的像糖稀的秦夏振,正勸說著話兒的當口,一桿魚叉飛來,正插在他的嘴巴上,小兵拉子手一揚,下意識的半道想抓桅杆,接著一松,直直地倒在船板上,打了個滾,頭一歪,噴出一口血水,完了氣。

    趙竹合麻利,竹篙往「撞山倒」上一頂,跟著一個撐杆跳,躍上了大船,抽出砍刀,朝纜繩剁砍。

    「嘩啦啦」,三支帆篷落了下來。「撞山倒」沒了動力,就像被掐了頭的螞蚱,原地里打起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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