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心中暗自好笑,上次在雙嶼島上,汪直都給自己說得只能脫掉這身黃袍,向著金牌跪地行臣子禮,今天主客易位,卻又擺出這副臭架子,還真的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也清楚這是汪直在爭取更多的談判資本,只是明眼人都知道,無論汪直怎麼折騰,今天也只怕得全盤接受胡宗憲的所有條件了。
兩船的速度都不快,比起那天黑鯊號全力突擊陳思盼的艦隊時,幾乎算是在蠕動了,約摸過了小半個時辰,兩船在寧波港外大約四五里處的海面上相遇了,在二十丈左右的距離,兩船幾乎同時落錨下帆,而汪直也棄了輪舵,走到了船頭。
俞大猷和天狼這會兒也走到了前甲板上的護欄處,俞大猷手裡一直舉著那隻胡宗憲的令箭,讓兩船上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右手按劍,左手執令,站在搖晃的甲板,海風吹過他剛毅的臉龐,只聽到他運氣於胸,中氣十足地說道:「對面船上,來者何人?」
汪直沒有說話,身邊的毛海峰扯開了大嗓門,叫道:「此乃我家主公,徽王汪直是也,來將又是何人,浙直總督胡宗憲為何不親迎我家主公?」
俞大猷剛才是以上乘內力,把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送到了對面幾乎每個倭寇的耳中,並不隨著距離的變化和海風的吹拂而讓哪句話沒有讓人聽明白,這份內力即使讓天狼也心中暗贊不已,他沒有和俞大猷交過手,今天才算見識到了這位名將高手的實力。
而對面的毛海峰,雖然是五大三粗的巨人,看起來個頭比俞大猷要高了不少,可是此人精於外功。天生神力驚人,內功卻是稀鬆平常,雖然是扯開了嗓門在吼。但是給這會兒凌厲的海風一吹,在天狼這船人聽來。卻是上句不接下句,即使聽到耳中的話,也是斷斷續續,有氣無力的,也就是天狼等少數內功高強的人才聽了個清楚,站得後一點的兵士們更是只見那條巨漢嘴動,可是一句話也聽不明白。
這第一個照面,顯然就是明軍一方占了大上風。而汪直也覺得有些顏面無光,轉頭瞪了毛海峰一眼,那眼睛裡寒光一閃,分明是幾分責備,毛海峰也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退了下去。
汪直身邊的徐海開了口,不過這回沒有衝著俞大猷,而是對著天狼一抱拳,朗聲道:「天狼大人,別來無恙?」他這回也用上了內力。字正腔圓,聲音綿長悠遠,讓天狼等人聽得清清楚楚。
天狼微微一笑。拱手還禮道:「徐首領,托你和汪船主的福,這陣子還算安好,今天只談公事,等招安儀式結束之後,你我再把酒言歡。」天狼的話,有禮有節,清楚明白地拒絕了徐海套近乎的可能,又不失他的面子。可謂應對極為得體。徐海一看再也沒法繼續說下去,也只好笑了笑退下。
汪直一看左右的兩個手下都沒占到便宜。也只好自己開口了,今天本來他處心積慮弄出這麼大的陣仗。就是想要在氣勢上占了上風,可這第一回合,自己連胡宗憲的面也沒見到,就只能親自與對方的兩個武將說話,實在是有些顏面無光,只是現在自己劣勢明顯,也只能委曲求全了:「俞將軍,你是代表胡總督來迎接本王的嗎?」
俞大猷也早被胡宗憲指導過如何處理這種場合,諸多意外的情況都作了設想,這回處理起來也自然是駕輕就熟,他臉色一沉,大聲道:「汪船主,你今天既然是來向朝廷投誠招安,那就應該遵守朝廷的法度,現在這裡是寧波港外,並非我大明國土,還可以由你放肆一回,只是一入寧波港,就得遵循我大明王法,似你這般自立為王,身著違禁黃袍,就是誅九族的死罪,俞某好言相勸,汪船主還是自去僭號,換成布衣見胡總督的好。」
汪直早在雙嶼島上就領教過天狼的這套說辭,但今天仍然這樣穿,就是想為自己爭一個名份,表示自己也是以王的身份來與朝廷合作,並不是作為一個平民給朝廷招安,可以任何指使。
所以汪直的臉色一沉,朗聲道:「俞將軍所言,老夫並不苟同,大明並不善待自己的子民,我等走投無路,這才下海自謀生路,早已經是化外之民,大明的王法並不適用於我等,海外諸蕃邦,如日本,如朝鮮,如安南,如流球,他們的使節來大明朝貢的時候,也不需要布衣入見,而是可以持節入見,保持自己的尊嚴,我汪直已經是海上的霸主,論實力比起流球這樣的小國只強不弱,這回願意與大明合作,為大明守護海疆,為何大明卻要如此折辱於我?」
俞大猷冷冷地說道:「汪船主,你和那些蕃邦小國不同,你雖然在海上有些實力,可是並無寸土,就是你割據自立的雙嶼島,也是我大明的地界,只要我大明願意,就會派天兵收回,所以你的這個徽王,只不過是你自封的一個頭銜罷了,除了你的手下兄弟,沒有人認可,這回是你主動上門請降,或者說是招安,那自然得按我們大明的規矩辦事,首先恢復你大明臣民的身份,效忠於我們的皇帝陛下,然後再談其他。」
汪直怒道:「如果老夫不願意脫掉這身黃袍,不願意放棄這個頭銜,又當如何?」
俞大猷濃眉一揚,沉聲道:「胡總督說得清楚,今天的一切招安流程,必須要合乎禮法,招安招安,首要的前提就是確認君臣的名份,如果汪船主不自認為大明的子民,不願意向皇上宣誓效忠,那這個前提就不復存在,胡總督也不敢招這樣的安,只能請你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了。」
汪直的臉色一變:「俞將軍,你們這也太欺負人了吧,如果這場合作沒有了起碼的平等,那也不會有好結果的,當時我們幾次商議。你們胡總督的態度可是很積極,也很誠懇,根本沒提什麼大明臣子的事。為何現在到了最後關頭,卻要糾結於這身份問題?」
天狼朗聲道:「汪船主。你的記性好象不太好啊,就是上個月我去雙嶼島的時候,也一開始為了這名份的問題糾纏了半天,最後還是以你脫下黃袍,自去王位為了結,現在我們不是私下裡的朋友聚會,而是以代表朝廷跟你談招安的正事,又怎麼可以隨便兒戲?如果你是以海外藩王的身份跟朝廷談判。那就不是招安,而是萬國來朝,你是想要朝廷,讓大明把雙嶼島割給你,讓你稱王稱霸嗎?」
汪直的嘴角抽了抽,他也意識到這件事上自己確實不占理,再繼續糾纏,只怕連寧波港也進不去了,這回自己有求於朝廷,確實沒有多少資本。於是他咬了咬牙,脫下了黃色的袍子,裡面則早有準備地穿了一身紫色的綢緞衣服。身後早有手下為其換了一頂方形員外帽,讓他看起來就象一個富商。
天狼的心裡也鬆了一口氣,越是這種時候,越是容易出意外,汪直的第一個回合還是最後退讓了,看起來他可打的牌並不多,而又是非要招安不可,以後的談判,也許會比想像中更加順利一些。
汪直換好了衣服。他身後的徐海和毛海峰,以及眾多水手們。一個個都是面露不忿之色,有些人更是扭過頭來不願意看到這一幕。可汪直卻是神態自若,沉聲道:「俞將軍,天狼大人,汪某已經更衣,現在可以讓老夫和胡總督會面了嗎?」
俞大猷哈哈一笑:「五峰先生客氣了,胡總督有令,五峰先生消滅了大海賊陳思盼,乃是對朝廷有功之人,特賜五峰先生入見不拜之禮,與胡總督平等坐談,還請五峰先生隨本船入港。」
天狼心中暗道,這胡宗憲好厲害,開始在汪直的著裝問題上寸步不讓,極為強硬,但汪直稍一服軟之後,他馬上又釋放善意,以五峰先生這個汪直的自號來稱呼對方,給足了汪直面子,而且免了他作為一個平民見官時的跪拜之禮,也算是在禮法之內做到了對汪直最大的遷就,如此一來,就連剛才汪直那些不服氣的手下們,感情上也會變得好得多。
果然,汪直身後的那些人一個個又抬起了頭,就連本來一直氣鼓鼓地扭頭不語的毛海峰也面露一絲喜色,剛才還無精打采的眾人又站直了腰板,寧波號掉轉了船頭,在前行駛,而黑鯊號則緊隨其後,緩緩地駛入了港內。
汪直的大船停在了碼頭前的那條方板石通道的一側,早有衛士們上前,把整條百餘丈長,三四丈寬的通道上都鋪了紅地毯,準備迎接汪直的上岸,一個早就準備好的樂隊穿著紅衣小帽,一身的喜慶衣服,立在紅毯兩側,鼓著腮幫子,敲鑼打鼓地演奏著《得勝歸》,更是有數百名軍士掛起了鞭炮,只等汪直一上岸,便準備大鳴大放,以示慶祝。
胡宗憲身後的文官武將們也都個個面露喜色,今天是歷史意義的一天,只要能招安了為禍海上二十年的大海寇汪直,那帝國的東南沿海將徹底太平,而在場的諸位官員也必將名留青史,他們都興奮地議論紛紛,隨時準備上前相迎,可是胡宗憲卻冷冷地看著遠處船頭的汪直,一言不發,甚至連半點起身的意思也沒有。
天狼和俞大猷等人已經從另一個碼頭先行下了船,俞大猷的手上仍然拿著那枚令箭,向著胡宗憲說道:「胡總督,汪直及其黑鯊號已經被引入港內,俞某特來還令。」
胡宗憲點了點頭,身邊的徐文長上前接回了令箭,交還給他了,順便低聲道:「部堂大人,汪直已經來了,您是不是也應該起來迎接一下呢?」
胡宗憲搖了搖頭:「我看汪直現在還不會這麼容易上岸。是不是呀,天狼?」
天狼微微一笑:「大人所言極是。」
徐文長回頭看去,只見負責禮賓的官員早已經派人把幾塊踏板搭上了黑鯊號的船幫,而碼頭上的士兵們也已經把黑鯊號的纜繩牢牢地系在了岸邊的柱子上,這條快船現在穩穩地停靠在岸邊,可是船上的人卻都在前甲板上站著,沒有一點下船的意思。
胡宗憲對著天狼說道:「天狼,你的內力高。麻煩你問問,為何汪直不肯下船。」
天狼轉過身來,運起內力。高聲道:「五峰先生,既然已經到岸。為何不上岸與胡總督共商大計呢?」
汪直高聲回道:「煩請回報胡總督,陸上他為大,海上我獨尊,現在談招安之事,雙方各有所工,各取所需,合則來,不合則去。我上了岸會被他壓一頭,他上了船又要聽我的吩咐,這樣對雙方都不好,不如就這樣,他在岸上,我在船頭,你問我答,豈不快哉?」
此言一出,胡宗憲身後的官員們一下子全炸開了鍋,紛紛罵汪直狂妄自大。更是有些武人開始嚷嚷著要胡總督下令,現在就把汪直給拿下。
胡宗憲的臉如大理石雕一般,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變化。也不知他的喜怒哀樂,等到周圍的聲音全部平息之後,他才緩緩地說道:「天狼,你回話,五峰先生說得有理,就這麼辦!」
此話一出,身後的聲音更大了,幾個低級的御史更是大聲嚷嚷了起來。
「胡總督,這可是有違朝廷禮法。切不可行啊。」
「胡總督,你這可是向投降的賊寇低頭。要被彈劾的!」
「胡總督,還請三思啊。切不可對著賊人讓步!」
胡宗憲也不直接反駁,直到這些人吵完了,才開了口,他的聲音不算很高,但每個字都讓人聽得清清楚楚,更是有一種不可動搖的威嚴與鎮定:「諸位要是有誰有本事讓汪直下船,又讓他外海的那幾萬手下解甲歸田,胡某自當退位讓賢,只要在這裡立下軍令狀,然後憑各位的三寸不爛之舌,我相信一定能既不辱沒了朝廷的法度,又能收得巨寇,如何?」
此話一出,那些剛才還義正辭言,慷慨激昂的文官們一個個都開始往人群後縮,胡宗憲的目光落在了一個仍然梗著脖子氣虎虎的傢伙身上:「王御史,你可是想要上前請汪直下船?」
此人正是浙江按察御史王本固,官並不大,只有七品,但卻有直接向皇帝上書奏報浙江發生之事的權力,他乃是清流派中人,也算是徐階的學生,所以今天才特地跑了過來,就是想抓身為嚴黨之人的胡宗憲的小辮子,以後好在黨爭中作為武器攻擊。
王本固聽到胡宗憲直接點了自己的名,咬了咬牙,沉聲道:「胡總督,要怎麼招安是你的事,下官身為御史,無權過問,只是朝廷的禮法就是在那裡,你若是失了朝廷的面子,下官自然會向皇上說明今天發生的一切。」
胡宗憲的臉一沉:「王御史,汪直的力量現在強過朝廷的水師,那外海的幾百條船大家都看得清楚,招安也只是權宜之計,在細節之上,不宜過多糾纏,剛才他已經自去王位,脫掉黃袍,這說明他已經自認大明子民,願意效忠皇上,這才是大節,只要大節無損,小小的細節,又何必糾纏過多?若是拘泥於你所說的禮節,最後壞了招安大事,這個責任是你來負,還是我來負?」
王本固的臉脹得通紅,卻說不出話,只好低頭看著地上,一言不發,心中卻已經開始打起彈劾胡宗憲的腹稿了。
胡宗憲轉頭對著天狼說道:「天狼,把我的話一字不差地向著汪直轉達。」
天狼正待開口,那王本固卻突然說道:「天狼大人,你可是錦衣衛,更應該維護皇上的面子和國法的威嚴,如果你當了這個傳聲筒,王某也只好在奏摺里把此事也寫上。」
天狼哈哈一笑,眼神中寒芒一閃,鐵面之下,一雙電眼中的神芒刺得王本固心中一虛,不自覺地退了半步:「王御史,少拿官場上這一套來跟我說教,你要彈劾,儘管去寫,我天狼上次談判就是出生入死,才換來了汪直這回肯來降伏,似你這等酸臭文人,沒本事為國解憂,只會在這些狗屁不通的官樣文章上糾纏不清,你若是有本事,現在就去把這滿海的汪直戰船全給弄沉了,我立馬現在就去把汪直提溜過來,怎麼樣!」
王本固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天狼結結巴巴地罵了起來:「你,你,你,身為錦,錦衣衛,卻,卻不忠,不忠於皇上,本官,本官一定要。。」
天狼收起了笑容,眼中殺機一現:「要什麼,上書彈劾我天狼知法犯法是不是?王御史,你還沒忘了我是錦衣衛啊,想惹我們錦衣衛,儘管放馬過來,我受著便是。」
王本固雖然囂張狂妄,但也知道錦衣衛的厲害,他剛才一時氣極,這才口不擇言地亂罵一氣,這下給海風一吹,一下子嚇得每個毛孔都開始冒汗,連忙閉緊了嘴巴,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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