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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長也跟著說道:「天狼,我知道這回你跟他們,尤其是跟徐海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我也知道你們江湖男兒重情重義,講究的是有恩必報,但這些個人間的恩情,只是私恩,他們對我大明,對百姓們犯的,卻是國讎,這件事情我跟部堂也討論過多次,最多也只能做到我們這裡給他們按約定的那樣封官招安,可若是皇上起了殺心,那也不是我們能阻止得了的。」
天狼搖了搖頭:「可是我們都很清楚,讓汪直,還有他手下這麼多人,甚至陳思盼他們下海為寇的,說白了還是那個不切實際的海禁政策,皇上自己不用靠海吃飯,卻一紙禁令斷了百萬人的生計,即使沒了汪直,還會有別人走這條路的,就是那陳思盼,不也是後來找了蕭顯去勾搭日本人,自己也跟佛郎機人狼狽為奸嗎?如果殺了汪直徐海,那就會斷了所有人回頭的路,還請胡總督三思。」
胡宗憲冷冷地說道:「天狼,我跟你說過,招安數萬,乃至十數萬倭寇,我能做到的,只是把普通的士兵們解甲歸田,既往不咎,讓他們重新成為我大明的百姓子民,而你說的那個海禁令,我也會上書皇上,以後逐步地解開,只是為首的汪直,徐海等人,罪惡累累,若是最後不得到公正的審判,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那麼以後的大奸大惡之徒,也會競相效仿。」
天狼有點急了,說話的聲音提高了一些:「胡總督。您就不怕這樣一來,以後無人再相信朝廷了嗎?」
胡宗憲眼中寒芒一閃,沉聲道:「天狼。朝廷言而有信,脅從不問。可是首惡必究,以後若是還有這樣的賊寇,只要下面的普通士兵們投降,那照樣可以既往不咎,可是煽動,領導這些人的頭領,卻是不可能得到寬恕,這就叫分而治之。我大明,還有歷朝歷代對待各地的叛亂,都是這樣的做法。」
天狼長嘆一聲:「胡總督,善惡皆有報,即使對於大奸大惡之徒,您這樣背信棄義,就不怕將來受到報應嗎?」
胡宗憲長身而起,重重地一拍大案,聲色俱厲:「不怕!只要能澄清東南沿海,還百姓一方平安。我胡宗憲就可以名垂青史,上來要是有什麼報應,衝著我來好了。我頂著!」
徐文長一看氣氛有些不對,連忙打了個哈哈,出來圓場,先是對著胡宗憲長長一揖,說道:「部堂,天狼一時出言無狀,冒犯了您,還請見諒,念在他一片赤誠的份上。就不要跟他計較了吧。」
他轉過頭來對著天狼連使眼色,嘴裡卻說道:「天狼。部堂大人為了這招安之事是日夜操心,都多少天沒好好吃飯休息了。你看他現在消瘦的樣子,你這樣說,實在是不象話。」
天狼看了一眼胡宗憲,只見他確實也是眼窩深陷,雙眼中紅絲密布,原來還算飽滿的雙頰也陷下去不少,看來確實這陣子是非常辛苦,心中也有些歉意,覺得自己剛才那樣咒他確實不太妥當,於是抱拳行禮道:「胡總督,天狼剛才言語冒犯,還請你見諒。」
胡宗憲的氣消了一些,他意識到跟一個後輩這樣置氣不太應該,也有失他的身份,他坐回了座位,臉色也稍稍緩和了一些,平靜地說道:「天狼,我知道你是江湖出身,講義氣,重情誼,可是汪直和徐海不同於普通的江湖俠士,他們作惡多端,血債累累,我們上次就說過,如果不能對這樣的賊首給予應有的懲罰,那就不能杜絕以後還有賊人步他們後塵,繼續當倭寇。」
「春秋時的鄭國大政治家子產說過,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者,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故多死焉,故寬難。你知道這段話的意思嗎,天狼?」
天狼小時候讀書並不是太多,四書五經之類的也只是略通,這段話並沒有聽過,於是搖了搖頭,說道:「還請胡總督賜教。」
胡宗憲看著徐文長,說道:「文長,你來說說。」
徐文長正色道:「子產是說,要治國的話,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寬刑松法,以德服人,但這需要統治者有極高的道德水平,能讓民眾信服,如果做不到的話,那就不如用烈火一樣的嚴刑峻法,火是很可怕的東西,百姓看了就害怕,離得遠遠的,所以死得就少,而水看起來很容易接近,百姓會親近水,下水玩,可被淹死的就很多,所以嚴酷的法律能讓人心生畏懼,讓更多人不敢犯法,而仁政不處罰違法者,就會造成更多人犯法,最後走上絕路。」
天狼心下雪亮,說道:「你們的意思是說如果不處死汪直和徐海,就不能顯示法律的威嚴,也會有更多的人下海為賊,是這個意思嗎?」
胡宗憲沒有說話,徐文長嘆了口氣,說道:「自古以來,對於叛亂首領,往往是要在招安後處死,以儆效尤的,尤其是汪直引倭人入侵,更是罪大惡極,非死不可,即使我們留他一命,皇上也會下詔將其誅殺的,而其他的幾個首領如徐海,毛海峰等人,也應該都逃不了這個結局,至於其他的小嘍羅們,則可以網開一面,或編入官軍,或任其散去,這就是所謂的首惡必辦,脅從不問,也是對盜賊們最大的仁慈了。」
天狼大聲道:「這不是背信棄義又是什麼,我們說了對汪直和徐海招安,卻只是把人騙上岸來,最後還要取人家的性命,且不說他們的手下會不會因此而譁變,就說做人的道義,真的能良心無愧嗎?」
胡宗憲沉聲道:「治國者不能太講這良心,天狼,你的那套江湖道義是行不通的,也震懾不了心有反意的刁民。就是剛才我說的那個鄭國執政子產,他的繼任者沒聽他的話,對於境內的盜匪們一味地寬大仁慈。最後弄得國內盜賊蜂起,就是其他國家的盜匪也都跑到鄭國境內作亂。最後鄭國的軍隊疲於奔命,到處撲滅造反,不知道多殺了多少人才把這些叛亂給平息下來,這時候那個繼任的執政才明白這法律水火之意的真正意思。」
天狼朗聲道:「可是子產也說過,有德者可以寬,這汪直和徐海下海本就是給那個海禁令給逼的,不能把責任全歸到他們身上,而且我親眼見到過汪直對手下的統御力。他的部下是真心服這個老大,若是我們真的處死汪直,他手下的那幾萬人絕不會因為群龍無首而自行潰散,而只會結成大小股的海寇,重新出海為盜,到時候整個東南沿海,都將不得安寧!」
胡宗憲臉色一變,冷冷地說道:「倭寇之所以能成勢,一大半是靠了日本人,只靠著這些沿海的刁民。最多也就是個陳思盼,光憑我現在的福建水師都能消滅,天狼。不要過於誇大汪直的力量,再說這些賊人下海為盜,都是衝著錢去的,不會有你說的那麼忠義,汪直現在沒了錢,也沒了管束他這些手下的辦法,所以才會被迫來投降,就算我把汪直和徐海給殺了,只要能給這些賊人們好好安置。或讓其為水師官兵,或給其一筆安家費回去繼續務農打漁。他們為何要反?」
天狼大聲說道:「胡總督,你還是不了解江湖人的思維方式。不是每個海賊都是逐利之輩,這次在雙嶼島上,忠於汪直的衛隊即使明知自己必死無疑,也留在了後面用拖住追兵,給汪直的逃離爭取了時間,而那些回救雙嶼島的汪直手下,明明可以觀望以保全性命,卻爭先恐後地回救雙嶼島,這才落入了陳思盼的伏擊圈。」
「汪直手下逐利之徒,貪婪之輩確實不少,但他的核心成員,象這樣的義氣為先的悍匪,起碼也有個一兩萬,這些人是一定會為汪直報仇的,而他們的家屬親朋何止十萬,若是武力剿滅,那東南一帶,只怕再無寧日。」
胡宗憲沒有說話,微閉著雙目,擼著自己的三縷長段,顯然天狼的分析有理有節,也是他以前沒有考慮過的,久久,他才長嘆一聲:「天狼,其實我也不是不可以留汪直和徐海等人一命,只是皇上是個好面子的人,他如果覺得東南已經平定,那自然不會再留汪直和徐海。」
「要知道海禁令是非取消不可的,這無疑已經駁了皇上的面子,以他的個性,又怎麼可能不在別的事上找回些面子,出這口惡氣?而嚴世藩就算為了殺人滅口,除掉人證,以掩飾自己曾經和倭寇交往過的事,也會不遺餘力地置汪直和徐海於死地,聖命難違,我不可能永遠保著汪直。」
天狼的心猛地一沉,他呆在了當場,胡宗憲所言一句句都擊中了他的心底柔軟的部分,昏君在位,奸臣當道,即使是胡宗憲,也是有心無力,平定倭寇之後,只怕自己也不可能在這個任上久呆,更談不上保住汪直了。
徐文長壓低了聲音,說道:「天狼,你若是真想救汪直和徐海,那就等招安之後想辦法讓他們逃到呂宋或者日本去,千萬不要回大明,只要他們回了大明,那基本上是必死無疑,明白了嗎?」
天狼雙眼一亮:「可是他們擊斃了羅德里格斯,又跟島津家結了仇,這條路走得通嗎?要知道勢窮去投,沒準直接就給人黑了。」
徐文長嘆了口氣:「那就看他們的造化了,日本不止一家島津氏,到別的地方也許還有條活路,畢竟他們手上還有錢,至於呂宋那裡,若是能賄賂新任的總督,也還有希望,不管怎麼說,總比留在大明,必死無疑的要好。」
天狼點了點頭:「我會找機會勸勸他們的,只是還希望胡總督能對二人盡力保全,我承認我確實跟他們經歷了生死,有不舍之情,但更多的還是希望東南沿海能徹底安定,不要因為殺幾個人而鬧得再次一片腥風血雨,那樣絕非萬民之福。」
胡宗憲點了點頭,沉聲道:「你說的事情我會仔細考慮的。如果徐海能順利地消滅陳東,麻葉和上泉信之一夥,那我也會上疏向皇上求情。陳述其中的利害關係,只是我再說一遍。此事最後能決定的,還是皇上,我畢竟是臣子,不能違令行事,現在還是先安排一下下月初三與汪直的寧波見面之事為好。」
天狼長舒了一口氣,笑道:「理當如此。」
從胡宗憲的總督府出來之後,徐文長默默地陪著天狼走著,深夜的長街上。白天裡熱門繁華的都市已經空無一人,連賣夜宵的小販們,也往往受不了這冬夜的清冷,早早地收攤打烊,只剩下二人的腳步聲在這長街上作響。
走過一處僻靜的小巷,徐文長突然停下了腳步,輕聲道:「天狼,有件事我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天狼心裡猜到了個大概,嘆了口氣:「你是想說鳳舞和陸炳的事麼?」
徐文長點了點頭:「不錯,剛才當著部堂大人的面。我不想提及此事,因為他畢竟上了年紀,不懂我們這些年輕人的兒女情長。那鳳舞對你的感情,我是清楚的,她可是個為了愛你不惜性命的女子,這次何至於要背叛你?你以後對他們父女,又準備如何應對?」
天狼一想到這件事就心煩意亂,他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本來我進錦衣衛是和陸炳有過約定,要做些利國利民,拯救蒼生的大事。好事,剷除奸邪。在錦衣衛呆了這幾年。我越來越確定我大明已經風雨飄搖,內憂外患。而蒙古,倭寇這樣的外患畢竟是疥癬之患,並不致命,真正的內憂,才是天下萬民苦難的根源。」
徐文長點了點頭:「所以你就這麼執著地要扳倒嚴嵩父子?」
天狼壓低了聲音,小得如同蚊子哼,顯然他不想讓別人聽到自己的話:「嚴嵩父子固然可惡,但文長你不覺得嗎,真正的禍根,還是在皇帝身上。」
徐文長的臉色一變,低聲道:「天狼,慎言!這可是要滅族的話。」
天狼冷笑道:「我孤身一人,無親無故,根本不怕這個,但事實不就是如此嗎?沒有這個得位不正的昏君,又怎麼會有嚴嵩父子的結黨營私?又怎麼會有這麼多荒唐可笑的法令政策?」
「因為他得位不正,所以他心虛,不自信,怕人奪了自己的面子,所以哪怕是明知不可行的法令,都要將錯就錯,因為他貪戀權勢,所以就要裝神弄鬼,一邊修仙問道,一邊通過錦衣衛來監控朝臣,天下蒼生,都比不上他屁股下的那張龍椅,徐兄,難道你滿腹經綸,想要入世匡扶社稷,就是為了給這等昏君庸王到處補漏洞的嗎?」
徐文長半天默然無語,最後只能嘆了口氣:「天狼,你說的我都清楚,可是我等身為臣子,忠義乃是第一位的,人世間充滿了各種各樣的不平與黑暗,若是個個都因為主上不賢,而選擇象汪直,徐海那樣走上歧途,那只會天下大亂,不知多少野心家會趁勢而起,割據自立,如果戰火紛飛,四下征戰不休,那最後苦的不還是黎民百姓么?」
天狼恨恨地一拳砸在身邊的一堵院牆上,這下他沒用內力,但也打得這堵厚牆一陣搖晃:「真是太鬱悶了,明知是個昏君,卻還要保著他。」
徐文長微微一笑:「主上不賢明,更需要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多盡忠,既然皇恩不能惠及百姓蒼生,那只有靠良臣來造福於民了,至少胡總督還是這樣的國之柱石的,老實說,也只有碰到這樣的好大人,我徐文長才願意入世,若是世間的官兒都如嚴嵩父子一般,那這渾濁的世道也不值得我徐文長進入,我也只好隱居不出了。」
天狼哈哈一笑,與徐文長相互執手而立。
半晌,天狼才嘆了口氣:「你徐兄可是遇上了胡總督這樣的大人,可我天狼有可能投錯了門庭,當年我以為陸炳是個堂堂正正的好漢,肯為民請民,也是我大明的忠臣,可沒想到到頭來他還是捨不得自己的官位,家族與權勢,明知嚴世藩是大奸臣,甚至被他坑過一次女兒了,還是選擇跟他聯手,唉!」
徐文長搖了搖頭:「天狼,此事還沒有水落石出,你不要急著下結論,畢竟那些事情都是那個什麼伊賀天長的人告訴你的,此人身份成謎,動機也可疑,只因為你對他沒有下殺手,就對你死心踏地?我覺得這不太合理吧。」
天狼這次向胡宗憲和徐文長報告伊賀天長之事時,隱瞞了她女兒身的秘密,也沒有說出她有意率部眾遷居中原的想法,只是說此人為報自己不殺之恩而答應助自己一臂之力,聽到這裡時,天狼正欲開口,卻突然看到前方幽暗的巷子口一道身影閃過,悄無聲息,而那人投向自己的一眸,卻是明如秋水,天狼腦海中閃電般地划過:可不正是伊賀天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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