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上,杜希望睜開眼。
「老夫睡了多久了?」
「阿郎,有一刻了。」
「聖人還未再開宴?」
「是。」
杜希望依舊睏倦,但還是下了馬車,重新往花萼樓走去,抬頭看著那漫天的燈火,心中愈發火大。
這一整夜的御宴,也不知要憑白燃掉多少燈油?若能省下來,又可供多少河東災民口糧?
但聖人早就不聽他們這些老臣的勸說了。
包括西陲的戰事亦是同理,苦苦哀求,請聖人不要再逼迫王忠嗣強攻石堡城,卻根本阻止不了聖人那顆好大喜功的心。
不知有多少有識之士敢怒而不敢言。
好在儲君賢明,大唐的將來總歸能好
花萼樓中有人出來。
「杜公,右相欲害我!」
「閉嘴。」
突然一聲喊,杜希望目光看去,只見薛白被人押著,一個穿淺綠官袍的官員正在堵他的嘴。
杜希望不太喜歡這個來歷不明的少年,因薛白投靠了李林甫,但個中情由他亦明白,滿腔怒氣,最後也只能怪那該死的柳勣!
再想到不久前杜有鄰的請託,他還是上前攔道:「何事拿人?」
盧鉉並不怕他,公事公辦的態度道:「下官奉聖諭行事,還請杜公莫要為難。」
杜希望雖曾叱吒西北、威震吐蕃,如今卻不為聖人重用,任的閒職,確無權干涉盧鉉,問道:「出了何事?」
盧鉉道:「杜公不必知曉。」
又問了幾句,得不到回答,杜希望無奈,只好袖子一甩去求見聖人,心裡卻很清楚聖人根本就不願意見他。
盧鉉轉頭看著那紫色的官袍遠去,冷笑一聲,心想杜希望戰功、文章名重天下又如何?權力還遠不如他這右相的一條走狗。
被這般耽誤了一會,正要再離開,身後卻忽然有人喚了一聲。
「薛郎君。」
盧鉉回過頭看去,見是楊貴妃身邊的宮娥張雲容,不敢怠慢,連忙深深行了叉手禮,賠笑道:「張娘子上元安康。」
「你敢堵著薛郎君的嘴?還不放開,貴妃要帶他去見聖人。」
盧鉉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要說的話竟已被堵死了。
他心裡想不明白,聖人吩咐他審薛白,誰敢冒著得罪聖人的風險告訴楊貴妃?
~~
「多謝高將軍。」
花萼樓上,眼看楊玉環萬福而謝,高力士連忙躬身賠笑,道:「貴妃萬莫如此多禮。」
「我姐妹欠了這小薛白不少人情,當還的。」楊玉環道:「這一眨眼工夫,他竟又能惹出麻煩來。」
「是啊,這小子太會惹事。貴妃該還的人情還過也便是了。」
楊玉環很好奇的樣子,小聲問道:「聖人為何忽然惱他了?」
「貴妃不必理會,無非有人嚼舌,說些不乾不淨的。」
楊玉環當即明白過來,好在人既然救回來了,往後解釋一句也就好了。倘若沒救回來,那出了這興慶宮,她亦沒有辦法。
高力士道:「這樣吧,老奴再領這小子向聖人解釋一二。貴妃看如何?」
「那隻好再請託高將軍了。」楊玉環笑道:「我去與三姐說一聲,免得她又要怪我。」
高力士臉上始終是和藹的笑容。
他走下花萼樓,抵達後方的走廊,只見薛白正與張雲容站在那裡候著。
「多謝高將軍救命之恩。」
「你該謝貴妃娘娘。」
高力士抬手請張雲容回去,也不帶別的內侍,與薛白向勤政樓走去。
到無人處,他語氣十分嚴肅地開了口。
「莫以為聖人可欺,老卒在長安殺人、躲進楊慎矜宅中,你都在場。聖人讓盧鉉審伱,豈能只因右相鼓動?審你是天經地義,貴妃能幫的,只是給你一個親口向聖人解釋的機會。」
「謝高將軍提醒。」薛白道:「我聽進去了。」
「你打算如何解釋?」
薛白聽懂了,目光看去,前方是勤政務本樓,有一個身影正站在樓門處等候著,是李亨。
他雖沒見過李亨,但知道那就是李亨。
彼此之間已是不死不休,若往後有朝一日李亨登基,必殺他。甚至都不需要李亨開口,李靜忠就必殺他了。
「東宮要殺我,高將軍卻要我保他?」
聽得這一句直言不諱的話,高力士停下腳步,笑道:「你今日肯認薛靈,已賣了我一個人情。可願再賣我一個人情?」
「好。」
「想要什麼?」
薛白乾脆利落應道:「有高將軍這一句話,足夠了。」
「那我欠薛郎君一個人情。」
「為了東宮?」薛白問道。
高力士眯著眼笑了笑,搖頭,喃喃嘆息了一句。
「宦官就不是食君之的大唐官員了嗎走吧。」
兩個身影一道走過長廊。
高力士人如其名,高大壯闊,薛白如今走在他身邊還顯得有些瘦弱,若忽略他那淡定的氣質,很容易覺得這是個孩子。
待登上台階,他們走到了李亨身後。
李亨回過頭來。
高力士攬過薛白的肩,輕輕拍了兩下,仿佛是在提醒著李亨——「殿下,這是老奴在護著的人,還請莫要動他了。」
回想著在那大缸中的苦苦掙扎,這兩下輕拍,於薛白而言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三人什麼都沒說,就站在那等著。
許久,也許是聖人小憩了一會終於醒了,高力士先入內,之後召過薛白。
「聖人召薛白覲見,太子請稍候。」
李亨依舊站在那。
他知道,聖人要立不世之功只能用王忠嗣,偏王忠嗣與他交情太深,他若聰明些,早該與王忠嗣劃清界限。
偏他不肯放棄西北這點勢力,因此一出事聖人就要故意罰他。
可一國儲君豈能連最後一點自保之力都沒有?說句大逆不道的,倘若沒有王忠嗣,一旦有意外,儲君何以鎮住局面?
聖人就一點都不肯考慮這些,永遠只考慮自己一人!
昏君!
李氏社稷的不孝子孫!
心中暗罵很痛快,李亨卻知道,此時薛白只要一句話就能讓他完蛋。
事到如今,只能相信高力士了。
~~
勤政樓中,大殿上重新點起了燭火。
李隆基身邊只有陳玄禮、高力士二人,面前站著薛白。
「現在願意親口告訴朕了?說。」
「回聖人,得從柳勣案說起。」
薛白一瞬間做了最後的考慮,他只要說實話就能要了李亨以及東宮成百上千人的命,但他自己也一定會死。
「楊慎矜愛慕杜家長女,幾番被拒,因此故意誆柳勣陷害東宮」
若有選擇,他並不願陷害楊慎衿。
但在天寶年間的朝堂上沒有選擇,楊慎衿任四品高官,身兼財政、吏法之重職,卻沒有配得上其身份的能力手段、沒有兢兢業業的官場覺悟,這就是罪。
就像他早早與李林甫所言,都是吃著民脂民膏到這權場上來賭命的人,該願賭服輸。
「我在柳勣宅中找到了證據,卻又被他搶走。他害死柳勣,還演了一場英雄救美的戲,救出杜家」
李隆基默默聽著,心知楊慎矜就是這種人。
那侍妾明珠、婢女春草,還有,郭千里說那個死掉的侍妾韓珠團亦是絕色。
「當時,東宮不肯幫我,我走投無路,只好向右相求助。右相於是讓吉溫調查此事,吉溫召杜家長女問了柳勣案之事,懷疑楊慎矜私藏死士,連夜調集了人手去搜查,卻一無所獲。但當晚,卻有人痛殺吉溫家小。而我接回杜家長女之後,還有人殺到吉溫別宅」
「那夜,他們還曾當街刺殺吉溫,我曾見過幾個死士,因此識得他們,但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些人與楊慎矜有關。楊慎矜知我愛慕右相千金,在元月初與我說,他可以認我為子,助我娶妻,但要我將豐味樓給他,我當時便答應了。直到在上元夜,我在街上偶遇那些死士,一路追到楊宅,意識到不妥,不敢認他」
殿中只有薛白在說話。
他還說了楊釗貪了財物、楊慎矜上門納妾、長安城中的流言等等,作為這些事的佐證。
李隆基始終閉目不語,仿佛睡著了一般。
直到薛白說完,安靜了好一會,他才開口道:「還有。」
薛想了想,乾脆坦誠應道:「還有我應該是官奴出身,我想擺脫來路不明或賤籍的身份,所以拿炒菜獻給虢國夫人,請她為我安排一個身份。後來,我與楊慎矜作了約定了,沒想到虢國夫人還真請人辦了。」
「聖人。」高力士道:「薛靈真丟了一個兒子,正是這般年紀,老奴想來不會錯請聖人治老奴欺君之罪。」
「我也欺君了,請聖人治罪。」
李隆基終於睜開眼,問道:「幾時了?」
「寅時了。」高力士小聲道:「右相辦了兩個多月沒能辦結的案子,聖人不到一個時辰,問得清清楚楚。」
這點薛白是承認的,只這對話之間,整樁案子除了東宮的那部分,能交代的他全都交代了,比李林甫查出來的還多。
李隆基顯然還未全信,或是懶得查了,故意讓薛白把最重要的秘密說出來以示恭順坦誠。
他揮了揮手,讓薛白退下。
之後,他苦笑著向高力士道:「將軍為太子安排,辛苦了。」
換作旁人,看著李隆基那雙灼灼的眼,此時便要嚇得招架不住。
高力士卻太了解他了。
聖人這些年來早失了探究政務的心思,常常喜歡這樣出言相詐,看透人心即可輕易掌控一切。
且他是真的慧眼如炬,臣下是否有所隱瞞,不必細查,十之八九都能被他一眼看出。
「老奴有罪,老奴確實故意讓薛白先向聖人闡明。因老奴知道,楊慎矜收買的隴右老兵或可能與太子有過往來,因他一向心軟,容易被人利用。然太子恭孝,必不敢有逆謀,老奴不願聖人為右相所欺。」
李隆基看了他的眼神,嘆道:「那你就是覺得朕對太子過於狠了。」
「老奴是這般想的。」高力士說出了實實在在的心裡話,「請聖人重責。」
「沒怪你。」李隆基道,「幾十年了,你是何心思朕豈能不知?若不信你,當初就不會立他了。」
「陛下啊,太子長於十王宅,為國儲不到十年,從未與屬官來往,他能有多少根基?諸王之中又有誰能比他恭順?陛下如日中天,何懼」
「莫廢話了。」李隆基的心情終於恢復了一些,笑著與高力士說話,語態一轉又冷了臉,道:「召他進來。」
~~
李亨目光看去,見薛白從勤政樓中走了出來。
他臉上立即浮起了誠懇真摯,還帶著些感激的笑容。
「薛白,過往的誤會,東宮會給你一個解釋。」
薛白敷衍而客氣地應了,四下看了一眼,向李靜忠問道:「怎麼出去?」
「薛郎君請,老奴為薛郎君帶路。」
李靜忠立即彎腰俯身,一臉諂媚地引著薛白往花萼樓走。
至長廊無人處,薛白問道:「裴冕還活著嗎?」
「薛郎君放心,今夜便讓他病死。」
「不必了。」薛白道:「讓他來見我,我有事交代他做。」
李靜忠一愣,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薛白,一時還未反應過來。
「嗯?我要給你解釋嗎?」
「不用。」李靜忠忙道:「聽憑薛郎君安排。」
「想聽也沒關係。」薛白忽然大度地笑了笑,「李林甫要我死,但我已把人證物證交到你們動不了的人手中,我若死了,就在奈何橋邊等你們。」
「是,老奴明白了。」
李靜忠看著薛白走遠,重新直起身子來,喃喃道:「還這般年輕,真的一點都不為將來考慮?呵」
~~
離天亮只剩下一個時辰。
御宴還未再開。
李林甫坐在廡房中連著打了好幾個哈欠,心知聖人正在親自處置楊慎矜一案,這般大案,不知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盧鉉卻是沒讓他等太久,已回到了廡房。
「右相。」
「殺了?」
「這沒有。」
盧鉉十分為難,猶豫再三,方才開口說起了詳情。
末了,他還分析了一句。
「下官本想等薛白面聖之後再扣押他,但聽內侍們的意思怕是往後我們很難罪殺他了。」
李林甫臉色一凝,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盧鉉等了一會,未得到吩咐,不由問道:「右相,罪殺雖不可,暗殺」
「出去。」
李林甫揮了揮手,將這個廢物轟了出去。
該殺薛白還是得殺的,他卻不得不考慮今夜聖人單獨召見薛白問了什麼?倘若聖人已知他那薛鏽外室子薛平昭的身份,而自己下手殺人,只怕要失了聖心。
但想來,薛鏽謀逆,且背著唐昌公主,與別的女子生了外室子,殺了又豈值得聖人庇護?
念頭再一轉,薛鏽是否謀逆,聖人心裡一清二楚。
末了,李林甫招過侍衛,再請了駙馬楊洄過來。
~~
「哥奴又喚你過去做甚?」
廡房中,李娘打了個哈欠,見推門進來的是楊洄,方才鬆了一口氣。
接著,她上前一拳頭捶在夫婿胸口,啐道:「明知我害怕鬧鬼還走開。」
「不是鬼,是人。」楊洄道:「哥奴說了,他沒殺掉。」
「為何?堂堂宰相,連個官奴都殺不了?」
「他已不是官奴,現在是薛仁貴曾孫、薛徽之侄,還與貴妃、高將軍交情不淺。」
「你瘋了?」李娘大惱,叱道:「仇家之子跑到府中,掐了不死,你還不趕快除掉?留著嚇死我嗎?!」
「我瘋了?這些都是哥奴說的。」
「我不管!誰不知道三庶人案是我們設計?你莫忘了薛鏽河東郡公的爵位也是給了我們兒子」
「哥奴說必須查,查他這十年藏身何處?何人能教出這般心機深沉之人?」
李娘道:「何意?」
「必有陰謀。」楊洄道:「你看到他今夜所做所為了,小小年紀,背後若無人指使,做得到嗎?這幕後指使必是我們的仇家。若不找出,你能安心?」
「文官做事婆婆媽媽,索鬥雞虛有其名!」李娘罵了一句,問道:「他要查到什麼時候?」
「他讓我們查。」
「什麼?」
「此事涉及當年母后之死」
武惠妃死後,追贈了她皇后之位,諡為「貞順皇后」,因此楊洄夫婦倆私下都是以母后稱之。
此時李娘聽過,終於覺得李林甫所言稍有道理。
她皺了皺眉,卻是道:「我方才聽聞楊慎矜出事了,你近來最好安生些。此事我托阿兄來辦,整樁事都是為了扶他才起的,他也該出點力了。」
「他?」楊洄略有些不屑,「他能查嗎?」
「能,你忘了阿兄那個外室?替他打點產業的。」
「哦,她。」
楊洄想到那豐盈的女人,咽了咽口水。
~~
寅時,天已快要亮了。
花萼樓大殿上依舊燈火通明,所有人都在打著哈欠等著聖人處理好國事。
壽王李琩不敢去廡房歇息,始終端坐在座位上,感到疲憊透骨,恨不能倒頭就睡。
尤其是這個上元宴,歌舞也沒有,就這麼枯坐著苦等。
「發生了何事?」
周圍有官員的小聲議論傳到了耳中。
「聽聞是楊慎矜謀反了。」
「以聖人的威望,豈有人敢謀反?」
「楊慎矜素來狂傲,見容當代,都謀反了還想見容當代。」
「我只怪他毀了這上元夜」
李琩聽得這謀反二字,心中微有觸動,之後只剩苦澀。
不經意間轉頭一瞥,他看到了楊玉環招了招手,不由心中狂跳,但再一看,她卻是招了薛白到欄杆邊,與許合子一起議論著詞賦。
之後,分明不懂音律的楊玉瑤也過去說笑,三個女子如花一般嬌麗。
「唉。」
李琩回過頭,不忍再看。
終於。
眼看勤政樓前有了動靜,那些躲到廡房歇息的皇親重臣紛紛回來,李林甫腳步都還有些虛浮。
「聖人至!」
李隆基再次回到了宴上,熬了一整夜,還處置了一樁謀逆大案,這位年逾六旬的天子卻是精神矍鑠。
「哈哈哈,勞眾卿久等,開宴,且聽永新再歌一曲」
殿上早已沒了之前的氣氛。
李琩強忍著哈欠,脾胃一陣難受,心想,往後自己怕是還會走在聖人前面。
~~
在這勉為其難的氛圍里,薛白反而興致更高了些。
他難得有片刻,將腦子裡那些骯髒的權術拋諸腦後,靜下心來仔細聽許合子唱歌,感受一曲這大唐盛世。
今夜旁人只是等,許合子卻正好與楊玉環將一首詞琢磨透了,此時先是回首望了一眼長安夜色,方才囀喉高歌。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薛白閉上眼,回想著這一夜,此時才開始回味大唐盛世的繁華。
待許合子唱到最後一句。
他睜開眼,看向燈火闌珊的長安城,心想,哪怕再多再多年過去,往後驀然回首,也不能找不到自己。
今天也更了1萬多字,我知道大家很急,但請不要急,總要一步一步按節奏來。懇求月票,懇求訂閱,感謝大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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