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之人,注意力基本都被趙瑩發言吸引了,詫異的目光或多或少都朝他什麼瞄。劉承祐也觀察著他,暗暗猜測著他的用意,嘴裡卻疑問道:
「趙卿何以動此心?這三年裡,刑部諸事,錄與卿手,審定判罰,清理案獄,公正嚴明,人皆服之,朕也十是分認同的。突生去朕之心,是何緣由,莫非是朕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還請明言,朕必改之!」
趙瑩是乾祐元年夏拜相的,用他的目的,是用以制衡楊邠、王章、蘇禹珪等河東元臣,至於他本身才德,劉承祐並沒有太過在意。畢竟在後晉,是當過宰相的,總有幾分斤兩,並且,趙瑩此人,年紀既長,性格溫馴,柔而易制。
只是後來,朝中前朝遺老扎堆,政事堂加同平章事者,便占了四席。有鑑於此,劉承祐又開始進行一定的打壓疏遠,原本的目標便是趙瑩,後來還是選擇了門下侍郎竇貞固,只因為竇貞固能力更強,趁著南巡許州,劉信案發,將之留在許州善後,趙瑩得以保住相位。
趙瑩雖然不是什麼精於政謀的人,但活了一個甲子多,歷經世事,也能看明白一些東西。此時聞劉承祐語氣中的挽留之意,並無欣喜,更未當真,他可暗暗窺到了這個少年天子的一鱗半爪,奉行法家霸術的帝王,不是那麼好伺候的。
這些時日,因年老體弱,而被皇帝「贖買」官職的那些累朝老臣的結果,則更讓他心生感觸。天子要提拔青壯,位置不騰出來,如何提拔?
迎著劉承祐審視的目光,趙瑩躬身揖手,表現得十分卑敬,解釋道:「臣本愚鈍之人,前朝之時,僥天之幸,得入中樞,無濟世之能,安國之策,庸碌數年,乃與晉帝受縛於契丹。契丹主北遁中原,臣從出帝北徙虜中,原以此殘生將了結於塞北異域,幸陛下聖德英奇,才明勇略,有欒城驚世一擊,救臣等於囚困。」
「後入朝,恩遇素厚,陛下御極,尋擢為宰臣。政事堂三載,臣唯有窮其心力以盡其責,報陛下之厚恩。至如今,臣已老邁不堪,精力不濟,難當重任,時感不安,唯恐誤國誤君。」
「老朽之臣不足用,臣願去其職,退其位,還望陛下體諒。老臣於安州,亦當時時為陛下祈福,為大漢祝願!」
陳情完畢,趙瑩跪倒,長拜。
見狀,劉承祐幽幽一嘆,似有無限感慨:「趙卿之心,朕明白了,縱心中不舍,也只能勉從所請了!」
「謝陛下!」趙瑩當即謝恩。
「不過,安州處僻遠之地,南方邊州,北控三關,荊北咽喉,中原門戶,兵家必爭之地,需用武之將,非老臣可居!」
劉承祐瞥了他一眼,道:「陳州乃中原腹地,四季分明,土地豐沃,文化既盛,時下政安民治,趙卿可前往,知陳州政事,善育黎庶,教化子民!」
趙瑩再拜:「謝陛下厚恩!」
「起來吧!」
趙瑩的事定下,殿中安靜了一會兒,這般輕鬆地,一名宰臣就這麼去職了,政事堂似乎又空出個位置了......
過了一會兒,劉承祐看向前邊幾乎只起陪坐作用的魏仁浦,道:「朕慮三代以來,朝中職官分遣,以致名不副其實,官不稱其職,冗員漸多。朕欲重定官職差遣,削減冗雜,清明條制,就從兵部開始。」
「朕以魏卿為兵部尚書,此後,樞密院掌軍國機務、兵防、邊備、屯戍之政令,掌武官選用、遷補、賞罰之事;至於兵籍、造作、軍器、戎馬之政,悉移兵部!兩司職權分割,來年春末之前,當分理結束!」
劉承祐所下之命,顯然後邊才是重點,看著皇帝輕描淡寫的樣子,在場的大臣們,心頭都不禁泛起了嘀咕。
在這麼個時代,事關軍權,必無小事。劉承祐哪裡是要厘定官職,分明是要分樞密之權啊。當然,也可以,禁軍這頭猛虎,基本已被馴服,套上的枷鎖繩鏈名叫樞密院。如今,天子顯然是又不放心樞密院了,尤其掌樞密事者,名叫郭威。
魏仁浦聞之,迅速地領會到皇帝之意,但神情之間,不免疑慮,拱手道:「陛下,軍機之事,事關重大,還是從長計議,不可操之過急。」
「所以,朕給兵部與樞密院三個多月的時間,以魏卿之能才,還不能完成此時嗎?若缺人,常舉之進士,三館及兩院之學士,還有內外諸司僚屬,竟由卿選用;如缺錢,三司那邊,備足經費以供!」劉承祐淡淡道。
天子這是在給自己打氣,給以後盾支持,魏仁浦明白,深吸了一口氣,仍舊謹慎地提醒:「陛下,郭樞密仍在巡邊,是否等其還朝,再行交接落實,以免發生混亂!」
聞言,劉承祐凝眉盯著魏仁浦,他不相信,以魏仁浦的精明,看不出他的用意。正是郭威巡邊在外,為了避免麻煩,他才打算趁其不在,先行落實,不用一蹴而就,只需起個頭!
但見魏仁浦嚴肅的形容,劉承祐稍微抑制了一下心中的少許不滿,冷靜頭腦,也能明白魏仁浦的顧慮。畢竟,切割樞密,雖不如當初析分侍衛軍那般緊張嚴重,但也事關軍國,乃至天下兵防,不可不慎。且在魏仁浦看來,眼下並不是一個良好的時機,而天子的用心也太過明顯了。
不過,劉承祐就是這樣一個人。論忍耐,他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然而一旦瞅准目標,下定決心,機會又可,那就堅決下手,從不含糊。
他認為眼下是分樞密之權的時機,且有把握將弊處控制在可接受範圍之內,也想不出有什麼天崩地裂的後果,那麼作為臣子,尤其是心腹之臣,那麼就該積極執行。
看著魏仁浦,劉承祐直接道:「郭樞密那邊,魏卿不必顧慮,以其睿智,也當支持朕的決議才是。」
說完,劉承祐又冷測測地補了一句:「再者,朕施軍大略,難道還需預先取得郭樞密同意嗎?」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即便是魏仁浦,又豈敢再贅言,只能應命稱是。左右,該提醒的,他已然提醒過了,天子既然有所準備,心有應對,那其他的,也就不用他再多操心了,盡本職即可。
再者,魏仁浦在樞密院甚久,熟悉上下一切事務,由他析分權職功能,負責兵部重塑事宜,劉承祐很放心。
事實上,這等決策,劉承祐是考慮許久,準備許久了。比如,今歲冬初,派郭威代天巡邊......
劉承祐治國,神來一筆的決策偶有,但更多的,還是深思熟慮,謀定而後動。
一干大臣,陸續自崇政殿中走出,都下意識地舒了一口氣,方才殿中,君臣議對,氣氛壓抑異常。如今的天子,如高起之旭日,越發奪目,威勢凌然,令人生畏。
「玄輝公,何以請辭啊?」馮道常道老退難邁,小跑起來卻也敏捷,追上趙瑩,低聲問道。
看向蒼髯華發的馮道,趙瑩苦笑,目光斜向崇政殿方向,嘆道:「天子乃大有為之主,銳意進取,志在天下,非在下這一愚夫老朽所能追隨。退避地方,治學著書,求個晚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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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罷,佝身緩緩而去,馮道在後駐足,凝視其輕下台階,漸遠之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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