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仲冬,江南地區,也逐漸步入最寒冷的時間。金陵城,比起往年冬日之盛,卻是差了不少,民間議論紛紛,人心漸有不穩。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正是江北的戰事。
雖然有一段時間了,江北有戰報來,南唐的信騎沒有再蠢呼呼地高呼「禍事了」,並且察覺到民心不穩,南唐朝廷也加強了金陵的戒嚴與管控,並且著手封鎖江北的敗報。
但是,世間哪有不透風的牆,而金陵更是處處漏風,基本上,金陵的士民們都知道了,北漢大舉入侵,唐軍連連戰敗。
並且,隨著朝廷兵馬調動頻繁,打造軍械,大募勇壯,徵集錢糧物資。雖然南唐這十數年來,積攢了不少的本錢,尤其是李昪當政期間,但耐不住支出也多。
特別是李璟繼位以來,大造宮室園林,喜設筵席,用度奢靡。對外動兵,不能算少,但多徒費兵馬錢糧,入不敷出。
也正是因為淮南半壁與江南半壁,在經濟上能形成互補,方能支持住南唐君臣的揮霍享受。而今北患之來,頓時跟炸了毛一般,反應激烈,拼了命也要抵禦漢軍。
隨著南唐朝廷的大舉備征,金陵物價隨之上揚,普通士民生活成本直線上升。戰爭帶給南唐百姓的不良影響,已經逐步在金陵城體現出來了。
當然,在這北方寒流,蕭蕭南下之際,總有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習聖賢書者。
鄭王府,後園,亭閣之間,暖室之內,清雅生香的環境間,一名容貌秀美、氣質俊邁的少年,正提筆練字,一首溫詞,一蹴而就。這便是南唐皇帝李璟六子,鄭王李從嘉。
嘴裡輕聲念了幾句,輕贊道:「溫公之詞韻,令人嚮往啊!」
李從嘉俊秀的臉上流露出一抹溫潤的笑容,招呼著候在一旁的內侍近前,問道:「你看孤這字,寫得如何?」
內侍是宮中所派宦官,侍候鄭王,耳聞目染,也是通些文才的,對於主人,當然是恭維讚譽有加,說得少年,眉開眼笑。
「這幅字,就送給你了!」李從嘉開心,對內侍道。
內侍趕忙道:「小的謝六郎賞!」
少年不知愁滋味,扭了扭纖長的手,突然問道:「近日我聽府中人在傳,說北寇南侵,這是怎麼回事?」
迎著李從嘉好奇的眼神,內侍小心地說道:「據說是北方的漢朝,突然出兵,襲擊我邊境!陛下已然遣大兵北上援救!」
「這些北人,果然好兵伐,興此無名之師!」李從嘉恍然地點點頭,道:「不過朝廷既已發兵,想來應當無事,足擋敵寇!」
「殿下說得是!我大唐承天下正朔,國力強盛,漢兵之來,自有將當之!」內侍嘴裡這般說著安慰李從嘉,沒有將北方的敗況拿來影響鄭王殿下安逸恬靜的生活。
李從嘉則來了興趣,說道:「再給孤鋪好紙,孤要作詩一首,為抵禦外侮的將士們祝願!」
內侍趕忙動作著,嘴裡道:「六郎有此心,陛下得知,定然歡喜!」
同在此時,金陵宮城內,皇帝李璟正自著惱著,淮南的局勢一日日在惡化,敗報頻傳,漢軍的壓迫,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即便已然過去二十餘日了,李璟猶記得,當初得知劉彥貞全軍覆沒之時,那種心悸與驚惶。李璟這段時間來,可謂食不知味,寢不安眠,無一日安然。詩詞歌舞,宮廷奢玩,都難得地讓他提不起興趣。
「陛下,大臣們都到齊了!」
聞報,李璟勉強打起了點精神,吩咐擺駕。
宮城正殿內,幾名南唐的重臣,已在座等候,其中氣度最盛者,乃是自洪州還朝的太傅、楚國公、權樞密使宋齊丘。原本李璟是晉其為太師的,宋齊丘固辭人,仍為太傅。元臣老邁,但值此國難之際,卻隱隱有成為國家主心骨的趨勢。
在內侍的引導下,李璟面無表情地入殿,正座受禮,掃了幾名臣僚一圈,李璟難得利落地問道:「說吧,又有什麼壞消息?漢軍又有什麼動作?」
臣子們互望了幾眼,由樞密副使李征古起身,稟道:「陛下,是湖南的消息。邊鎬那邊上報,楚兵皆反,朗軍猖獗,長沙軍心動盪,糧秣不足,軍需缺乏,已不足守。朝廷再不救援,湖南之地則必失!」
一聽這話,李璟頓時便怒了,當殿斥道:「這邊鎬怎麼如此不中用,三萬大軍,還鎮不住區區湖南,竟被一干逃兵潰卒,烏合之眾,逼到這等窘境!」
「陛下,湖南之事,邊鎬使君固然有責,但時局發展至此,也非他一人之過!」韓熙載出聲說了句公道話,說這話時,瞥了眼宋齊丘、馮延巳等人。自宋齊丘回金陵後,朝中他們這些南渡士人立刻便被壓制住了,論對南唐的軍政的影響,還得屬這些江淮官僚。
「咸師朗呢,他為何不領軍北上,與邊鎬合軍,先擊潰朗兵和叛軍!」李璟又說。這段時間,李璟顯然對各方的形勢、戰況有了些惡補,至少能簡單地說出個道道來。
李征古道:「咸使君那邊,叛軍不絕,蠻亂不止,桂州方向又有南漢軍隊的威脅,不敢擅離!」
聽其解釋,李璟心情更加鬱悶了,臉色陰沉得十分難看。見狀,宋齊丘出聲了,倒是一臉淡定的模樣,說話也直接:「陛下該下決心了,湖南已是一片泥潭,離亂之國,不可久持。已是泥足深陷,當求自拔,壯士斷腕,如割腐肉!」
「時下,劉彥貞兵敗,壽春城圍,江北告急,應對北漢入侵,才是首要。湖南那邊,當果斷捨棄,將入楚的大軍撤出。在江南募集十萬丁壯,也不如這入楚的兩三萬軍,只消撤回,休整一段時間,不加訓練,便可北調禦敵!」
「楚人如此相逼,能夠順利撤還嗎?」李璟顯然也有這心思,只是顧慮重重。
見狀,宋齊丘嚴厲地回道:「邊鎬等人,守不住湖南,若連撤退的本事都沒有,那麼這些兵丁,北調亦無用!」
說完,語氣稍微緩和了些,道:「以如今的情況,在楚諸軍,必人心思歸,讓他們駐留湖南,四面楚歌的情況下,與出兵作戰,或許艱難。但讓他們撤軍回國,必然踴躍而起,楚人難阻!」
入楚之軍,是一干軍紀徹底敗壞了的軍隊,他們不願與楚人作戰,又豈會去與更加兇悍強大的漢人拼命?這一點,不知宋齊丘有沒有考慮到,或者說,考慮到了,沒有提出來。
韓熙載則出言,安李璟之心:「陛下,據察,朗州王逵、周行逢那干武夫,皆是貪鄙好利之輩,雖號稱『十兄弟』,實則各懷鬼胎,都對湖南之地抱有野心。我軍在湖南,則其尚能勉強同心共逐,一旦我軍撤離,其必不會過於相阻!」
「畢竟那干武夫,絕對不願拿手下士卒同我軍消耗,面對我朝撤軍,他們更可能坐視,轉而分食湖南,各據其地,稱王稱霸!」
「唯一可能阻我撤還的,只有漢軍!但澧州漢軍,終究兵寡,獨木難支,難成大礙!」
聽韓熙載這番分析,李璟還沒反應,宋齊丘倒是淡淡然地捋須,說道:「韓侍郎的話,倒有幾分見地,湖南之師,陛下可放心下詔!」
「擬詔下發吧!」見狀,李璟擺擺手。
「是!」
湖南的爛事,算是定下個決定,但李璟的心情仍舊沉重不已,北面強虜壓境,才是心病,才是大患。
「北漢大軍呢?有何動向?湖南那裡,只是一群餓犬,北邊可是一頭猛虎啊!」李璟長嘆一口氣,面浮憂慮:「如何敵之?」
此言落,殿中沉默了一小會兒,還是由李征古留道:「自北漢皇帝親征,幸淮南前線,兵圍壽春,我朝與壽春的聯繫,已徹底被切斷!北漢數萬禁軍,相困壽春,城中的情況如何,也不知曉!」
「何使君等將堅守忠誠國家,力挽敗勢,尚有兵馬,糧草且備,據堅城而守,如今又值仲冬,料想應能堅持一段時間,等候朝廷援軍!」
韓熙載補充道:「北漢大軍在壽春城下大立寨壘,從其動向可知,有久戰之心。以臣之見,至少在冬末寒退之前,漢軍是不會強攻壽春的,是故,我朝還有足夠的時間,重新組織北援大軍!」
對於韓熙載的分析,李璟還是比較相信,聽其言,稍稍鬆了口氣,但心中的憂慮仍舊很重。
李征古繼續稟道:「另外,濠州丟失後,漢帝遣了兩支偏師,一支由敵淮東經略使郭榮東進攻我泗州,一支由黃、光巡檢使司超西進,已攻取我壽州中部霍丘、安豐兩縣。泗州團練使馮延魯,請求朝廷儘快發兵支援!」
「漢軍入境,就任其縱橫,無所忌憚?」李璟終於怒了:「到處都在求援,援兵是說到就到的嗎?」
現實是,值得漢軍忌憚的三萬禁軍,已經被劉彥貞敗光了,李璟這般無能狂怒,也無用。
「陛下,臣尚聞,漢帝以當初來金陵的副使王溥為濠州知州,署理濠州軍政,此人雖然年輕,但極有能力與手段,已然開始在濠州清點籍冊,改革漢制,招撫士民,吸納不臣,收買人心,將濠州化為漢治!」韓熙載面色沉凝地稟道:「比起暴力攻伐,漢帝此等手段,對於我朝而言,才更可怕。」
聞言,李璟再也忍不住了,怒將御案上文書拂掉。
「陛下息怒!」見狀,一干臣子趕忙請道。
散落的文書,就如李璟此時散亂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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