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榮國公府,還是那般威嚴肅穆,高懸的鎏金牌匾令人敬畏,四名配刀的守衛身姿筆挺,肅立於崗位上,冷漠的眼神不帶絲毫感情。
趙匡義下馬,駐足稍微仰望了一番榮國公府這氣派的門戶,而後方才開動腳步,入府而去。對趙匡義,守衛們自然不敢阻攔,門房的小廝更是殷勤地引路侍奉,這可是趙家當下權勢最盛的一人。
公府內,得知趙匡義登門,趙匡胤四子趙德芳迅速迎了出來,看到一臉嚴肅的趙匡義,趕忙行禮:「見過三叔!」
趙匡胤一共四個兒子,但長成的,只有趙德昭、趙德芳二人。趙德昭早已入仕,如今在荊湖北道襄州擔任知州。
如今已然二十七歲的趙德芳則留居京中,照料老父,在禮部擔任郎官,因為趙匡胤年老,身體又日漸不支,如今榮國公府大小事,實則都是趙德芳在操持。
趙德芳在京內素有雅名,性格正直而溫和,翩翩君子,長相俊美,京中曾有傳聞,劉皇帝很喜歡趙德芳,曾有意以其尚七公主劉惠,只因為其早有婚約方罷了。雖然傳言不可信,但對趙德芳的名聲卻起到了極大的宣傳效果。
正史上,趙德芳年紀輕輕的,二十二歲便死了,一個「寢疾薨」隱藏著諸多深長意味。如今,看他器宇不凡、目光有神的模樣,顯然有些猜想並非臆測。
不過,在大漢的時代,趙家兄弟叔侄之間,關係一向融洽,對於趙匡胤所生的兩個侄兒,趙匡義也向來愛護,趙德昭襄州之職,就是聽取意見後,由他親自安排的。
「嗯!」沖趙德芳應了聲,神情間的凝重消解了許多,趙匡義問道:「二哥呢?」
「父親正在茶室!」趙德芳回道,英俊的面龐上帶著一抹憂慮,向趙匡義請道:「還請三叔幫忙勸勸他老人家!」
聞言,趙匡義眉頭輕皺,向趙德芳投以疑惑的目光。
說是茶室,但沒有茶香,相反,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酒氣。趙匡義踏入室內之時,便被那濃重的味道給刺激到了,面露不適,但更讓趙匡義驚訝的,還是趙匡胤此時的狀態。
剛過完五十九大壽不久的趙匡胤,已經格外年邁了,頭髮白了一大半,臉上滿是溝壑一般的皺紋,人消瘦異常,兩手幾乎只見皮包骨,已毫無當年剛勐豪邁的統帥氣質。
臥坐在席間,滿臉的酒意,手把酒杯,食桉上還配著一些肉食,吃得一嘴油膩,見到趙匡義,愣了一會兒,方才認出他,老眼迷濛地沖他招呼道:「匡義來了!來,陪我吃兩杯酒!」
見趙匡胤酒鬼一般的表現,趙匡義大跨步上前,一把奪下他的酒杯,有些激動道:「二哥,你怎麼又吃上酒了,一吃還是如此過量!」
抬眼望了望趙匡義,注意到他關切的表情,趙匡胤笑了笑,被酒水打濕的手隨意地在身上錦袍擦了擦,道:「吃酒就要吃得痛快!不過量,何來痛快?這些可都是御酒,三十年以上的佳釀,尋常人哪裡喝得到,來,我給你滿上!」
見趙匡胤這一副隨意的模樣,趙匡義又是疑惑,又是惱火,不解道:「你年老多疾,已然病至此,為何一點都不顧惜,如此糟蹋自己身體?」
聞言,趙匡胤再度瞟了眼趙匡義,他心裡實則清楚,自己這個弟弟,如今真正關心的恐怕並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這羸弱不堪的身體可能給他帶來的不利影響。
「坐!」沖趙匡義伸手示意了下,趙匡胤又讓侍女斟了一杯酒,啜了一口,澹澹道:「我這個人,平日素愛酒,過去這些年,太過克制了,過於憋屈。如今已垂垂老矣,行將就木,沒有多少時間了,再不痛快地享受一般,怕是要抱憾而終了。倘若是等死後再讓子孫祭奠奉酒,那可就太過無趣了......」
「二哥!」見趙匡胤這般說,趙匡義忍不住喚了一聲。
趙匡胤眼瞼微垂,又幽幽道:「何況,這些酒都是陛下所賜......」
這句話,把趙匡義那滿腦袋上涌的情緒個澆滅了,呆了一會兒,方才緩緩落座,看著仍在那兒吃酒的趙匡胤,嚴肅的面龐間,滿是疑思。
趙匡胤是不能喝酒的,尤其是不能暴飲暴食,這滿桉油膩的肉食發物,則更加忌口。這一點,劉皇帝是知道的,但在這幾個月,劉皇帝偏偏隔三差五地賞賜好酒爛肉,甚至不時地派宮中內侍過府「抽查」,詢問趙匡胤吃得可好,喝得可好......
這背後的用意,暗示,應該叫明示了,實在是讓人心生徹骨之寒。沉吟良久,趙匡義一臉凝重地對趙匡胤道:「二哥,陛下為何?」
一張嘴,就能感受到趙匡義語氣中壓抑著的怨氣,不過,趙匡胤卻是一副看得很開的模樣,揮手止住他,輕聲道:「以陛下雄猜,疑忌功臣,不是很尋常的事情嗎?你還看不明白?」
「我就是不明白!為何偏偏如此針對我們趙家!」趙匡義面露憤慨,依舊努力地克制著,看起來十分痛苦的樣子。
「那麼多功臣勛貴,元老宿臣,我趙家從來安分守己,從不為非作歹,從來忠心耿耿、一心為國......」趙匡義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苦酒入喉心作痛,滿臉的怨艾與不甘。
「乾右二十四臣,如今只剩下這三兩人,自然隨時被陛下惦記著,這被陛下惦記的滋味,可是不好過啊!」趙匡胤苦笑著感慨道:「我不如李少游那般與陛下親近,也不是向訓那般的元從,自然就更加難過了!」
「你都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趙匡義脫口而出。
見趙匡義義憤填膺的模樣,趙匡胤有些意外,迷離的醉眼清醒了幾分,看著他,略作沉吟,問道:「匡義,你今日情緒有些不對,這與你平日的表現可大相徑庭啊!」
趙匡義聞言,呆了下,下意識地瞥了眼侍候在旁的侍女,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迅速深吸了一口氣,調整心態,逐漸從負面的情緒中擺脫出來,恢復平靜。
想了想,應道:「是我失態了,只是如今朝上朝下,家裡家外,多有紛擾,有些煩躁了!」
趙匡胤又喝了一口酒,問道:「你今夜過府,所為何事?」
原本趙匡義是打算找兄長商討一番的,不過看他如今的情況,也息了這個心思,搖頭道:「只是多日未見二哥,聽聞身體不爽,特地來看望一番!」
明顯的言不由衷,趙匡胤輕笑道:「是為稅制改革的事吧!」
趙匡胤雖居公府,但對朝里朝外的事情,可都了解得很,即便不主動過問,也有這樣那樣的人,會主動把消息情況透露給他。
聞問,趙匡義默然,還是點了點頭。沉吟幾許,道:「時下稅改推進,進展十分緩慢,各項事務阻力重重,朝廷內外反對意見很多,李昉又不能協調平復各方,眼見改革陷入遲滯,我有心主動接過這項差事,但是陛下不允!今日,我聽說,陛下召趙普還京,如今,人已過開封,正在西來,三兩日內,應該能夠抵京......」
趙匡義話說得不多,但透露出的信息內容卻很多,趙匡胤終於放下酒杯,認真地思量片刻後,方才道:「你有些著急了!」
趙匡義聞言,又是一陣沉默之後,方才嘆息道:「我也知道,但若不主動爭取,永遠只在原地徘回!遠者不論,從趙普到宋琪,從宋琪到李昉,如今陛下寧肯讓趙普回京,也不肯給我機會!一面用我,一面又死死地壓制我,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這不是陛下向來的用人風格嗎?」趙匡胤輕聲道:「我還是那句話,你要多些耐心!」
「二哥,我也快知天命之年了!」趙匡義道。
聽趙匡義這麼說,趙匡胤也沉默了,良久,方才有些疲憊地道:「稅改一啟動,朝中人心各異,局勢波詭雲譎,當此時,你該謹慎而為,小心對待,不要有過多動作。當年盧多遜一桉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嗎?有些事情,急是急不來的!」
「我明白!」趙匡義嘆道:「只是心中實在不甘啊!」
「党進、楊光義、王政忠、劉守忠那些兄弟,近來有找過你嗎?」看著趙匡義,趙匡胤問道。
聞問,趙匡義頷首:「找過!」
「怨言頗多吧!」趙匡胤嘆道,想了想,有些鄭重地對趙匡義叮囑道:「你替我給他們帶句話,讓他們善加珍重!老兄弟們,難耐歲月侵蝕,一個個都陸續凋零,逐漸去了,剩下的已經不多了,讓他們好生養老吧,不要貿然參與朝廷事務,更不要試圖與朝廷大政對抗。
尤其是党進,讓他注意收斂自己的脾氣,安享晚年吧!比起血脈延續、子孫福蔭,些許田畝錢帛之物,又算得了什麼?」
顯然,這話也有勸告趙匡義的意思。同時,讓趙匡義去帶話,也隱隱有一種轉移政治資源,託付後事的意思。
趙匡義想了想,鄭重道:「是!我會把話帶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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