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詢的憤怒和委屈無人吐訴,只能憋著回到溫室殿時,才與那總是默默聽天子背地裡痛罵某位大臣,卻笑著聽之勸之的許皇后說出口。樂筆趣 m.lebiqu.com
「禪讓,又是禪讓!皇后你聽聽,這是人話麼?」
要求漢帝禪讓,這不是劉詢第一次聽到。
孝昭在位的元鳳三年,泰山大石立,董仲舒的再傳弟子,符節令眭弘推衍《春秋》大意,認為這意味著有人將從匹夫為天子者,故廢之家公孫氏當復興。
於是眭弘就給霍光上了一道奏疏:「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德之君,也不妨礙聖人受命於天。漢家乃是堯帝之後,有傳國給他姓之運勢。漢帝應普告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天命。」
這奏疏可是將朝堂都驚呆了,董仲舒若是還活著,一定會急忙矢口否認:「我沒有說過這句話!」
老董確實只隱晦地提了「春秋新王」之說,將孔子與其所作《春秋》定為世俗之外的真正王統,他要敢在孝武面前提禪讓,多十顆腦袋都不夠砍。
當時正值霍光召開鹽鐵之會,殺了被賢良文學痛恨的「功利奸臣」桑弘羊,又還沒開始進取西域,故被儒生視為周公第二。只要霍大將軍全面擁抱儒學五經,就是妥妥的聖人。這禪讓之言多半是想要投機,但也符合漢武帝晚年後關東儒林的主流意見。
他們以為武帝開疆拓土,消耗巨大,以九州之財奉於四夷,導致內政動盪,再這樣下去大漢遲早要崩潰。一部分對朝廷心存失望的儒生,尤其是董仲舒後學,想到了傳說中的堯舜禪讓傳說,萌生了漢帝禪讓賢能,從而解決所有問題的想法……
儒生蠢麼?一點不蠢,這種想法的流毒兩千年後仍大行於世:只要出一位民選領導,社會一切疑難雜症都將徹底解決!
秉政的大將軍霍光覺得眭弘是想搞自己,遂定以「妖言惑眾」處死,但此事在劉詢即位後出現了反轉。
劉詢想要神話自己登基的過程,表明繼位是順承天意,故結合上林苑中螞蟻吃葉子出現「公孫病已立」幾個字的傳言,將眭弘的預言裁剪後放到自己身上。他確實是以匹夫而為天子,也是「公孫氏」啊。故劉詢為眭弘平反,還任用他的兒子為郎。
現在回頭看,劉詢才發現當初太年輕了,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此事鼓舞了董仲舒的後學弟子,研究災異預言的人越來越多,終於把」禪讓之論」再度推到了自己面前。
對蓋寬饒的奏疏,劉詢是以最大惡意去解讀的:「他是想說,當今朝政昏聵不明,再這樣下去,劉氏的江山不會太長久,漢家天子已經到了該退位的時候了。」
「陛下,蓋司隸素來剛直,恐怕並未此意。」許平君小心規勸,她與劉詢十餘年夫妻,能看出皇帝眼中流出的殺意。
「朕過去也以為他是剛直而戇,如今才發現,恐怕是看錯人了。」
劉詢起身感慨道:「五年前,朕夷滅匈奴,設安北都護,北境永寧,但朕沒有急著宣布天下安定。因為竟寧年間戰爭先行,內政仍有很大弊病,尤其在吏治上,官吏或以不禁奸邪為寬大,縱釋有罪為不苛,或以酷惡為賢,皆失其中。」
「於是五年來,朕常幸宣室,齋居而決事,花了大精力投入到內政里。朕先用西安侯之建言,在東海濱以曬鹽法代替煮鹽法後,降鹽價。減少了北邊屯兵,二十萬郡國邊卒只留下四萬。」
「這些開源節流多出來的錢帛,就用來賑貧民、假公田、貸種食、減算賦、賜老人王杖,想讓天下早點恢復民生。」
「朕又減肉刑,禁苛暴,選良吏,每有地方二千石上任都要親自接見,細細問對,看此人是否稱職,設置廷尉平,苛酷之風得以扭轉,冤假錯案稍有平反。」
劉詢確實想做一個被萬民崇敬,甚至連挑剔的儒生也敬服讚頌的聖君。
五年下來,大漢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條在外,三單于慕義,稽首稱藩。在內,吏稱其職,民安其業。政事、文學、法理之士咸精其能,至於技巧、工匠、器械,也遠超前代。
等這個年號結束時,不敢說大安,小安是能自誇的,可謂「中興」了。所以今年初,覺得自己幹得不錯的劉詢才有點小膨脹,覺得功光祖宗,業垂後嗣,遂祭泰祀,又跑到河東郡祭后土,遣大臣去四至立柱。
可這些成就,在蓋寬饒等人眼裡,卻遠遠算不上好。
劉詢抱怨道:「『陛下任刑不任德』,『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彼輩常如此說,但不是朕不用,是儒生當真不中用啊!」
就拿那個曾經被劉詢寄予厚望,覺得是個人才的蕭望之來說吧。劉詢深知望之通曉經術辦事穩重,論議有理,故想要將他從丞相司直提拔為六安國相,考察他的治郡能力。結果蕭望之嫌棄那是左官,上疏言病婉拒,還說什麼:
「陛下憐愛百姓,擔心德化不能遍於天下,放出全部諫官去補郡吏,這是憂其末而忘其本也。朝中沒有諫諍之臣就不知過失,國內沒有明智達理之士就聽不到好的建議。還望陛下選擇明經學的儒士作為內臣,參與政事。諸侯聽聞,便知朝廷納諫慮政,而無缺遺。如此便可建成周代成康那樣的太平世道。外郡即使有些不清明,也不必憂慮。」
不必憂慮……不必憂慮,口口聲聲說什麼地方不治的,不就是你們這群人麼?怎麼,輪到自己去時,就如此推諉?非得一步登天,直接做三公九卿才行麼?然後成康之治便不請自來?
劉詢當真是氣笑了,是啊,動動嘴皮子,當然比身體力行容易。
從那以後,劉詢心中對蕭望之的評價低了一個檔次,並料定:「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他連自家的太子,都不敢讓這群人去教,生怕教歪了。
反觀西安侯帶出來的黃霸、耿壽昌,以及張敞等人,都是帝國的磚,哪裡需要哪裡搬,黃霸將潁川郡治得有聲有色,耿壽昌去海濱數年,完成了曬鹽法的推廣,張敞繼蜀郡守又為京兆尹。
故大漢日常行政仍尚法任刑,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劉詢堅持以霸道為主,王道為輔,雖也用儒士,但同武帝用儒術緣飾法律如出一轍。
於是批評的聲音就來了,儘管劉詢在改善吏治上雖然做了不少事情,但未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而諫大夫、博士就開始吵吵。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陛下走錯了路,南轅北轍,還是要全面推行德治方可啊!」
他們以為,大漢從漢武帝改制征伐興功利開始就走錯了路,若是今上繼續沿著這條道走,雖然解決了匈奴,雖然天下民生看上去確實好轉,雖然吏治在緩慢改善,雖然四夷來朝,但跟失去了禮治王道相比,這一切都值得嗎?
於是就有了那場是否全面推行春秋決獄的爭論,最後以趙廣漢罷官結束,但儒吏們也沒贏。
或許是覺察到了天子的不以為然,他們的批評開始擴大化,還拿劉詢賜給史、許富貴說事,揪著這些小處不放,危言聳聽,最後連禪讓都整出來了。
儘管許皇后一再規勸,但劉詢想的很深,這蓋寬饒不是孤例,他代表了一種隱藏在學術界的思潮:儒林公知們對漢家制度的不滿。
劉詢不由想起了一年多前,西安侯任弘的預言:「陛下,荀子有言,儒分大儒、雅儒、俗儒。略法先王而足亂世術,繆學雜舉,不知法後王而一制度,不知隆禮義而殺《詩》、《書》者,俗儒也。今《公羊》俗儒充斥朝堂,其學蔓延九州四野。」
「若不防微杜漸,他日亂大漢者,俗儒也!」
西安侯或是想借著打擊公羊春秋,推廣他鑽研的左氏春秋為官學,劉詢當時一笑而過,沒當回事,但今日看來……
「《公羊》、《韓易》之學,確實不能再縱容了。」
……
「陛下,繡衣使者說,民間確實在流傳一件事。」
到了次日,回到宣室殿後,為劉詢管控繡衣的金安上前來稟報道:「多年前孝武皇帝那番『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的話,又開始傳播了。」
據說孝武行晚年幸河汾,中流與群臣飲宴,那一年他身體不好,幾乎病逝,樂極哀來,驚心老至,有感於此,乃自作《秋風》辭:「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然後就發生了一件奇異的事,孝武不知是心生疲倦還是喝醉了,竟對群臣說:「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塗高也!」
這簡直是亡國之言,群臣震恐,但孝武當時已為方士毒害,那一年身體也欠佳,有時是不太清醒的,雖被群臣勸誡,但又說了一句更了不得的話:「吾醉言耳。然自古以來,不聞一姓遂長王天下者……」
此言已在民間散播多年,劉詢初繼位時尤其喧囂塵上——其實那是田延年想要推霍光篡漢所為。
劉詢試圖對此事加以解釋:六七之厄,大漢的皇帝,不算前後少帝和劉賀的話,第六代是孝昭,第七代是他啊,作為宗室子弟再受命,沒毛病!
可那「不聞一姓遂長王天下」就沒法洗了,成了證明漢家確應禪讓的依據。
劉詢閉上眼,讓金安上退下,心中暗道:「朕曾想證明,我就是天下人期盼的聖君,要讓所有人都承認。」
「可現在朕明白了,朕終究無法討好所有人。」
劉詢又看了一遍蓋寬饒的奏疏,越看越心寒:「雖有繼體守文德之君,也不妨礙聖人受命於天……朕已做到這種地步,在彼輩眼中,竟只是給他們期盼的『聖人』占個位置,隨時可以讓位的?」
皇帝只覺得自己遭到了深深的背叛,他也知道,蓋寬饒等人翹首期盼的聖人是誰。
當然不是任弘那滿心功利,對開邊和功利推波助瀾,並柔和媚上的傢伙,得對朝中格局多陌生的鄉中愚民才會得出這結論啊。
儒生期盼的,是一個世上根本不存在的人物:他必須是一個道德上完美無缺的賢人,像舜一樣孝順,如堯一般尚賢,似大禹一樣一心為公三過家門不入,最好還有素王孔子的理想和學問。
如此,才能接過漢帝禪讓的冠冕,上承周朝之後真正的王統——以《春秋》當新王!然後,只要對儒生那些空泛的提議一一採納推行,全面復古,奉天法先王,以禮治國,便能達到太平世。
除此之外,一切其他方法,都是錯誤的!
武帝之後的漢儒賢良文學已經讀五經讀魔怔了,其邏輯和後世某些人挺很像:只要實現民主自由,一切社會弊病都將完美解決——若是沒解決,那是因為,你還不夠民主自由。
歷史上再過幾十年,儒生們還真等來了那個「聖人」,轟轟烈烈的改制運動最後只剩下一地雞毛。
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是無法對話的,上朝前,劉詢如往日一樣,站在銅鑒前讓奴婢為他更衣,卻總覺得鑒中臉上有一塊刺眼瑕疵,伸手去摸了幾次都抹不掉。
「扔了它。」
一向好脾氣的劉詢不耐煩了,忽然如此下令,等尚衣尚冠帶著宮婢將銅鑒抬走,換上一塊新的後,劉詢再靠近一照,果然,他臉上的瑕疵消失了。
「若是再怎麼照,臉上都有瑕疵,那恐怕不是朕的問題。」
「而是銅鑒有瑕疵!」
劉詢心情大好,戴上冠冕後,將蓋寬饒的奏疏交給中書令弘恭,語氣平常。
「下其書,使中二千石議之。」
很多歷史文化上的轉折點,都是因為某位小人物一篇文章,而引發天翻地覆的改變。
天安三年,自孝武獨尊儒術一甲子後,大漢朝的思想界,是時候再來一場大地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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