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的餘輝逐漸消失,位於呂宋總督區靖安府瀘溪鎮(今菲律賓達沃大區馬比尼鎮)附近的銅礦也慢慢籠罩在昏暗的天色中。
但在一片巨大的露天礦石加工場中,一群群勞工們仍舊在不停地忙碌著。他們或蹲坐在地上,不停地切削著礦石,或揮舞著鐵錘和鑿子,一陣陣錘聲迴響在山谷間。
勞工們的衣服已經被銅塵染得黯淡無光,汗水和塵土混為一體,讓人不可辨認。模糊的夜色中,無數的陰影在移動,他們抬著一筐又一筐的礦石走來,默默地將其傾倒在堆場,他們像是麻木而又孤寂的鬼魂,飄蕩在偌大的礦場裡。
「啪啪啪」,是錘子不斷落下的聲音。
「咔嚓咔嚓」,是工人猛烈劈砸石塊的聲音。
「噼里啪啦」,是火把的聲音。
「嗒嗒嗒嗒」,是礦車輪子滾動的聲音。
工人們的臉上,是疲憊、痛苦、憤怒的表情,他們經歷著飢餓、傷病、勞累和壓榨。
礦洞裡潮濕、陰暗,宛如地獄般的存在,空氣中瀰漫著銅的刺鼻味道。
一堆堆巨大的礦石,是勞工們日夜採掘和揀選出的成果,千錘百鍊、苦幹艱辛,銅礦被深深地隱藏在地底深處,只有這群勇敢頑強的工人才知道它的存在,更加知道它背後所代表的熱血和汗水,然後用自己的雙手,一點一點地將其採掘出來。
他們的汗水,滴落在悶熱的洞壁上,蒸發在銅礦表面。
黃昏已過,礦場逐漸被黑夜包圍著,四周陸續燃起了火把,而此時他們依舊在作業著。
礦洞深處,是無盡的黑暗,偶爾被點亮的火把黯淡地映照著周圍,讓他們在狹小的空間,感受折磨人的壓迫感。他們有時似乎會聽到一陣一陣哀怨的尖叫,那是一些曾與他們一起工作的人,被無情掩埋在了礦洞深處。
銅礦資源非常珍貴,因此工人們都非常謹慎,在監工和礦場技術人員的指導下,確保將銅礦完整地開採出來。
他們挖掘出來的銅礦石會被送到附近的冶煉廠進行初步加工,製成一塊塊巨大的銅錠,然後運回漢洲本土,或者輸往大陸秦國。最後在一個個工廠和作坊里,被製成各種銅製品,用於工業和日常使用。
採礦工作非常危險,礦井或礦洞經常會發生坍塌,稍有不慎,勞工們就會被埋入礦井之中。
「鐺鐺鐺」
「休息了!休息了!」
「吃飯了!」
隨著一陣敲鑼聲響起,監工們開始大聲地吆喝,提醒勞工們可以停止工作,準備吃晚飯了。
川野二郎聽到鑼聲和監工的吆喝聲後,立時長長出了一口氣,然後直起腰來,向礦場入口望去。
可能是太過勞累,他感到頭一陣陣的眩暈,連忙將手中的鐵鎬使勁抓住,試圖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小心!」一雙有力的手臂緊緊地將他扶住。
「哦,多謝了」川野二郎回頭一看,是自己的橫濱同鄉竹澤右衛門,遂感激地說道:「我沒事,大概是餓到了。」
「那今晚一定要多吃點。」竹澤右衛門說道:「也不知道,今晚有沒有魚。都好幾天沒吃到肉了。」
「能多吃幾口乾餅子就不錯了,哪裡還指望能吃到魚。」川野二郎苦笑一聲,「按照礦場的飯食安排,每隔七天才會有魚湯和鹹魚干。我記得沒錯的話,五天前,我們才吃過一次魚乾。」
「呵,想不到在這般繁重而枯燥的工作中,你還能將每一天記得如此清晰。」竹澤右衛門將手中的鐵釺扛在肩上,與川野二郎一起朝聚合點走去。
「若是心裡不想點什麼東西,都不知道這日子該怎麼熬下去呢?」川野二郎自嘲地笑了笑,「也只有腦子想點東西,才覺得自己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會行走的牲畜。」
「再熬一熬吧,三年時間會很快過去的。儘管在這裡很辛苦,但至少還能我們吃飽肚子,不至於餓死在日本國內。」
這個時候,由於氣候異常而引發的日本大範圍糧食歉收狀況,已經從關西地區蔓延至中國、四國、九州等地,災情遍及西日本的近五十個藩,由此造成了日本歷史上最為嚴重的一次大饑荒——享保大饑荒。
延續一年多的饑荒,使得日本受災人數接近八百萬,三百多萬人處於嚴重飢餓狀態,餓斃者人數更是達到恐怖的九十餘萬(《德川實紀》記載,餓死者為969,900人)。
整個日本,可謂是一片哀鴻。城市、鄉村、田野、道路,餓斃倒伏的屍體比比皆是,甚至連穢多都來不及搬運和焚燒,任其曝屍野外,或者被野狗猛獸叼食。
在這種情勢下,急需人口和勞力的諸夏各國以及齊國海外殖民領地自然不會放過收攏移民的機會。甚至就連位於嶺北地區的東丹和渤海兩國,也委託商船幫著將大量日本饑民接回各自國內,用來填充他們廣袤而空虛的領土。
初時,日本幕府考慮到鎖國令的存在,對饑民外逃採取積極的限制措施,並對那些停泊在日本附近海域的商船予以嚴厲警告,禁止其駛入各個港口。
但隨著災情日益擴大,餓斃的百姓越來越多,幕府和各地藩國賑濟力度也是愈發力不從心,遂逐步放寬了出入境限制,允許少量外國商船入港靠岸,轉運部分日本饑民出外「打工」。
川野二郎等人就在在這種情勢下,四月間,在橫濱港被塞進了一艘商船,隨同兩百多日本同胞抵達了呂宋。
在靖安港下船後,他們這些日本饑民在通過七天時間的檢疫隔離後,便被數家礦場和蕉麻種植園給瓜分了,然後再次乘船,渡過靖安灣(今達沃灣),來到了這處位於瀘溪小鎮的銅礦。
其實,對於這個時候的普通日本人來說,出海謀生並不是一個讓人無法接受的事情。早在七八十年前,就有大量的落魄武士和失地農人,偷偷地搭乘齊國的商船,離開家鄉,去往遙遠的漢洲大陸和廣袤的南洋地區,為齊國征戰四方或者拓殖開荒,並且都獲得了豐厚的回報。
這些早期出海謀生的日本先輩們,大部分都留在了漢洲大陸或者南洋諸島,成家立業,紮根於當地,成為一個個讓人羨慕的齊國人。但是,也有極個別的「出海者」因為掛念家裡的親人,或者眷戀曾經生養的故鄉,會偷偷地潛回日本。
這些人回到家鄉後,毫不例外地都帶回了大量的金銀貨幣以及來自齊國的各種稀奇玩意,引得鄉人羨慕不已。
當然,其中不乏有人被舉報或者被當地政府以違反「鎖國令」為由,被抓入大牢,所攜財物被全部沒收不說,甚至本人還會被判斬首示眾,以警告地方百姓不得私自出海,務必嚴格遵守幕府頒布的「鎖國令」。
不過,也有政治開明的地方藩主會將這些出海見過世面的人吸納至藩國政治體系或者軍隊當中,利用他們從齊國人那裡接觸的一鱗半爪先進理念,幫助藩國發展地方經濟和加強近代化軍隊建設。
齊國通過兩次齊日戰爭,輕鬆大敗西南強藩薩摩島津氏和幕府德川氏,更是震動了整個日本,使得諸多「有識之士」立即深刻地意識到齊日之間巨大的實力差距,國中上下也對齊國生出幾許畏懼,幾許崇敬。
數年前,幕府明知道長薩聯盟的背後有齊國人暗中支持,導致幕府平叛大軍在戰場上屢屢失利,不得不頓兵於中國地區與之保持對峙局面。但德川氏絲毫不敢就此事對齊國施以疾言厲色,更不敢對齊國做出任何過激行為,只能捏著鼻子默認薩長聯盟割據西南。
在這種大背景下,飽受饑荒折磨的日本饑民但凡能登上齊國人的商船,是無不歡天喜地。
在他們的心目中,只要到了齊國,不僅能吃飽肚子,不虞溫飽,還能賺取大量的銀錢,從而實現人生逆襲,發家致富。
然而,當川野二郎等饑民來到礦場後,卻驚愕地發現,想像中發財致富的夢想還未實現,他們所有人就先欠了礦場一筆高額的路費。
沒錯,他們從日本乘船來到呂宋的船票並不是免費的,每個人需要為此支付十五塊錢的路費。
什麼,以前出海的日本移民都是免費的,而且到了移民目的地,還要分房分地,提供所有移民生活所必須的物資?
嗤,這是哪年的黃曆了?!
以前移民,那是政府主導的官方行為,有大量的財政補貼,將你們從日本萬里迢迢地拉回去,自然是免費的。
我們是什麼?
我們是礦場,招攬勞工,移民運輸自然也屬於私人行為,那不得講究成本回收!
所以,從日本到呂宋這段旅程的路費,必須得自己支付。考慮到你們都是一無所有的饑民,礦場提前幫你們墊付,你們先打個欠條,每個月從勞務費里扣。
根據簽訂的勞務協議,銅礦里的勞工每月可以獲得五塊錢報酬,但需要扣除伙食費兩塊,工服及勞動器具費用五角錢,最後可以淨得兩塊五角錢,一年下來差不多可以攢三十塊錢。
相對於礦場繁重的工作和危險的環境,以及與齊國平均工資水平比較,這個工錢委實有些坑人。
但對於大多數剛剛來到齊國領地的日本饑民而言,卻是一份非常優渥的工資待遇。要知道,此時的普通武士的年收入大約是32俵(由於貴金屬大量外流,使得日本江戶時代不得不採取了米本位經濟,也就是說收入都是用大米來計算的,大約1石=2.5俵),旗本武士級別的年收入大約是507俵,至於普通的農人和市民,那收入就更低了。
而礦場給的工資是每月5塊錢,折合白銀超過15兩多,一年的話就是180多兩,若是全都拿來購買大米的話,那就是400多俵,是普通武士階層收入十幾倍,幾近旗本武士的待遇。
就算他們的收入最後還要以伙食費和工服器具費的名義被扣除一半,但,即使如此,所有來到礦場的日本勞工已是極為滿足。
這可是接近旗本武士的待遇,要是還在日本國內的話,絕對是可遇不可求的天大機會。
因為整個日本,擁有旗本身份的武士也不過四千餘人,通常也都是由一些失格的大名以及一些大名家的末子身份組成,對於普通武士和平民來說,算是一個難以逾越的階層。
不過,對於曾經是一名武士的川野二郎來說,他並不願意從事礦場苦力這份工作,認為有失武士身份。
他更願意像早先那些被編入齊國軍隊的前輩一樣,成為一名勇武的戰士,搏殺於戰場,憑藉手中的武士刀博取一生的富貴和榮華。
但是,齊國在三十多年前,隨著軍隊規模的日益擴大和諸夏各國軍事實力的增強,就已經停止了招募日本流浪武士組建忠義軍、漢協軍之類的編外武裝部隊,甚至就連數量龐大的地方鄉兵也淡出了齊國軍隊的正式作戰序列中,成為維持地方秩序、處置地方突發軍事變故的準軍事武裝。
所以,那些想要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的流浪武士,只能投附於北明、東丹、渤海等三個國家的軍隊,拿自己的命去搏一個大好前程。
而到了齊國領地,他們這些落魄武士要麼成為礦場苦力,要麼去當一名種植園的農工,若是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混上一個武裝護衛的職務,去監管做工的苦力,算是稍微保持了一點武士的體面。
齊國境內天下太平,看來是沒有我等武士出人頭地的機會了!
「鐺鐺鐺」
一陣刺耳的鑼聲響起,立時打斷了勞工們吃飯的進程。
幾名身著黑色軍服的憲兵軍官出現在礦場,管事、監工、護衛簇擁在他們身側,正在相互低聲交談,似乎在爭論著什麼。
為首的憲兵軍官面色威嚴,對礦場一干人等的話語顯得非常不耐,眼神犀利地掃了一圈在場的人,右手使勁地揮了揮,制止了他們繼續的發言。
隨即,一名礦場護衛舉著一根火把,走到勞工們聚集吃飯的地方,清了清嗓子,大聲喊起話來。
「他說的什麼?」川野二郎小聲地朝一名日裔老礦工問道。
「內陸地區的土人作亂,齊國人要在我們這個礦場徵集三十個人參加軍事平叛行動。」
「剿殺叛亂的土人?齊國人給出什麼條件?」川野二郎心中一動。
難道我建功立業的機會來了?
「每人加三塊錢,然後去跟土人搏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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