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風骨 第七章 女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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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空內府正堂。

    天已大黑,何晏、曹矩、秦朗、曹憲還有我,已經在堂內跪了半個時辰。除了卞夫人高坐,其餘女眷及府中諸子,皆分坐於兩列。

    何晏臉上已上過藥,但仍頗不服氣地低聲抱怨,堂內公子小姐竊語之聲不絕如縷,只有小曹沖由環夫人抱著,安靜地不說話,像個小柯南似的,閃著亮晶晶的眼睛,默默觀察著我。

    我難為情地低下了頭,數著地板的木紋,心下其實早已惴惴不安。

    夜晚的寧靜,將內心的浮躁,連同白日的撒潑勁,一道驅逐了。

    今日之事,若傳到叔父崔琰耳中,他一定會覺得很丟人吧崔氏小女住入司空府不過數月,竟將先朝大將軍嫡孫的臉抓傷,若傳出去,還不知道鄴城百姓會怎樣非議清河崔氏呢。

    這士族名門的包袱,壓得我喘不過氣,往後年歲還那麼長,究竟怎樣才能卸下這「包袱」,輕裝上路,自由自在地過一生呢

    正當我揉捏著膝蓋,試圖緩解長跪的疼痛時,突然聽得堂外傳來一聲輕快的笑:

    「母親!纓妹妹究竟將平叔怎麼了」曹植跑入堂,語氣中透露著無限好奇。

    「植兒,勿要多言,坐下。」卞夫人板起了臉。

    曹植探頭探腦走上前,見何晏華服弄破,原本白淨的俏臉也變得髒兮兮的,還有貓爪似的三道印,差些沒忍住笑;又彎腰瞥了我一眼,頗有幸災樂禍之意,隨後便大搖大擺地揚袖落座了。

    他覺得好玩似的,竟招手將曹沖喚去,兄弟倆不知在交流著什麼悄悄話。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等到曹丕回稟歸來,眾人目光集聚,我的心瞬間提起。

    「丕兒,醫官怎麼說」

    「回母親,醫官已施針灸消腫,崔小公子現已無大礙,孩兒已派車馬送其回崔府去了。」

    卞夫人聽罷,同我一道鬆了口氣,曹丕再揖,仍回舊座。

    「唉!我這苦命的兒啊!」

    尹氏以帕拭淚,終於扯開嗓子,開始抱怨。

    「晏兒,他不過與一眾兄弟嬉鬧,無意間碰到了那崔家小童,竟遭人惡意報復,傷成這副模樣!

    「適才醫官也給晏兒看了,說抓痕頗深,若未得仔細治藥,恐留疤印,夫人,你可要為我晏兒做主啊!!」

    卞夫人正色:「傳府衛入堂。」

    白日值守的兩名府衛隨即入堂叩見。

    「爾二人,且將今日之事,一一道來。」

    一名府衛上前,俯首作揖:

    「回夫人,日近午時,卑職二人正在府外看守。忽有一小公子,面生得很,欲闖入內宅,被我等攔下,卻見憲姑娘跟隨其後,卑職這才知曉,原是憲姑娘帶入內府之人。恰在此時,晏公子四人自東門歸來,不知怎的,那小公子的頭便磕絆到門限上。繼而纓姑娘奔回,喚卑職去請醫官,餘下的便不知了。」

    另一名府衛接著說道:

    「回夫人,纓姑娘回府後,突然與幾位公子鬥起嘴來,纓姑娘還拔了卑職的佩劍,同晏公子打鬥在一處,卑職勸說無果,這才入府稟告夫人。」

    我聞此言,既無話可辯,又覺何處不對。

    「我且問你,他們二人,究竟是何人先動的手」卞夫人問。

    第二個府衛似將餘光投向了尹氏,他作吞咽狀,緩緩回道:「回夫人,是……纓姑娘先拔卑職的劍。」

    我陡然而跽,怒道:「你胡說!如何是我先動的手」

    「纓兒!堂內不得喧譁!」卞夫人喝道。

    我壓住怒氣,但再也跪坐不下去。

    「大夫人,妾可從未聽聞閨閣女子中,膽敢揮刃動武者,今日之事,簡直驚駭至極!這崔氏……於人前便敢如此無禮,人後還不知怎樣粗鄙呢!」尹氏掩帕作厭惡狀。

    卞夫人皺眉:「纓兒,如實回答,你,可曾執劍」

    我急切地辯解道:「回母親,纓兒確實拿了劍,可卻是何晏先拔——」

    尹氏打斷道:「好個崔氏!竟敢直呼兄長名諱,真是不知半分禮數。」

    「……」我黯然地垂下眉頭。

    「晏兒臉上的劃痕,可是你所為」卞夫人又問。

    「是。」

    「你可知我曹府家規,蓄意傷害府中姊妹兄弟者,當受重罰」

    「……」

    「纓兒」

    「……」

    那一刻,我也曾想過說出數月前在園中被何晏欺凌之事,可無憑無據,只怕此刻說出,也無人為我做主,反倒會被人安上「誣衊」的罪名。

    我只好伏地叩首,顫聲道:

    「萬望母親明察,纓兒往西門送征歸來,卻見本家阿弟崔鋮受人欺辱。公子晏出言不遜,是其先拿劍恐嚇,不讓鋮兒入府,纓兒方拔了府衛的劍。且尚未交鋒,劍便被奪回入鞘。而後公子晏將我推倒在地,纓兒忍無可忍,這才動手傷人。母親若不信,自可遣人去崔府喚來那兩名女婢,彼時其猶在側,一問便知。」

    一旁的尹氏冷笑道:「你原是崔府過繼而來,崔府女婢之言,焉能作數」

    剛才那府衛急忙磕首:「卑職不敢欺瞞夫人,確實是纓姑娘先拔的劍!」

    罵人的話只能咽進肚子裡,我漲紅了臉,氣得快將指甲嵌進手心肉里。

    人在生氣時不會掉眼淚,只有受委屈時才會。

    可在場人那麼多,更有我在乎的,我是拼命也不讓自己掉一滴淚的。

    「憲兒——」卞夫人喚道。

    「女兒在……」曹憲把頭埋得很低很低,根本不敢抬頭看眾人。

    「當時你亦在場,可見誰先拔劍」

    「回母親……是……」曹憲支吾良久,怯怯地望了望旁側的何晏,又看了看我,咬著薄唇不敢吱聲。

    「到底誰先動手」卞夫人微怒。

    「憲兒……不記得了……母親,今日之事,誠與憲兒無關啊……」曹憲忽然抹起了淚。

    「郎兒,上兒!你們呢,也沒看見嗎」

    「……」

    秦朗緘默且冷漠,公子上縮了縮脖子,似乎想說些什麼,被其生母孫姬瞪了一眼,終究又把頭低了下去。

    大堂靜悄悄一片,死一般沉寂。

    我腦中一片空白,無語凝噎。

    周遭目光灼灼,竟無一人為我說話。

    「母親,孩兒趕到時,只見何晏舉劍,似是起了殺心。」

    曹丕終於按捺不住發言了。

    眾人於是又看向何晏,何晏慌得冷汗直冒,尹氏冷笑道:「二公子,放話且須尊重些!晏兒尚未束髮,不過拿劍唬人罷了,與那崔氏是同樣的做法,怎地到了二公子這裡,反倒存了殺心了」

    何晏像是想起了什麼,他跪著向前挪動,急忙辯解道:

    「母親,是崔妹妹先言『如此公子,誠為司空府之災』,晏兒這才被激怒拿起劍的。」

    此言既出,滿座皆驚,我腦中「嗡」的一聲。

    「放肆!」卞夫人擊案喝道。

    「好個崔纓,好個清河崔氏!」尹氏哂笑,「大夫人,司空可真是收了個上佳的義女啊。」

    我如芒在背,卻見卞夫人滿是失望的神情,不住地搖頭,搖得我心驚。

    「纓兒,晏兒無意撞傷汝弟,令其賠禮即是,何以不改鄉野俗性,出手傷人爾又焉敢在府中道此大逆不道之言!」

    我伏首再拜,淚水強忍於眶中,說不清楚話:

    「母親息怒……鋮兒年幼,與我數月未見,啜泣不止……纓兒也曾磕過門限,知道有多疼,一時失言,竟忘了母親的教誨……母親,纓兒,纓兒知錯了……」

    卞夫人怒氣漸退,嘆息聲中露出無奈:「纓兒,你年紀雖小,猶須懂事——汝今已為曹府中人。」

    「是……」

    我連連點頭,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甚清。

    司空府一干人「審判」了那麼久,卻沒有一人真正在乎,最初那個受司空府貴公子欺凌的崔家小兒。

    卞夫人的關注點只在於,我這個名義上的「曹家人」,可曾有壞曹府的家規,可曾放輕先前崔氏女的身份,可曾懷善接納一眾異姓兄弟姊妹。

    正當我悵惘著,準備接受現實時,身旁突然響起沙啞的男聲:

    「大夫人,是平叔哥哥先拔的佩劍,朗兒親眼所見。」

    眾人皆驚,平日裡寡言內向的秦朗,此刻竟發聲了。況且,他秦朗與何晏同休同止多年,此刻竟為旁人說話。

    秦朗的生母杜氏,此刻面不改色,安坐如山。

    「阿蘇可有欺言」卞夫人問。

    秦朗叩首:「阿蘇不敢。是平叔哥哥堅守家規『外男不得入府』,而崔姊姊初入公府,府中規矩尚未學全,這才在門前起了爭執,還望母親能從輕處罰。」

    卞夫人即刻轉頭怒視府衛:「爾竟敢私自包庇公子,好大的膽子!」

    「夫人息怒……許是卑職記錯了……」

    「記錯了真當司空內府的差事如此輕鬆,便能懈怠麼著你即刻去領脊杖二十,不得有誤!」

    府衛就這麼戰戰惶惶,唯唯諾諾地退出大堂了。

    戲場開幕謝幕般,我滿頭霧水,沒等回過神來,場面已大變。

    許是我猶在夢中耳。

    「晏兒,汝為兄長,率眾弟嬉鬧府前,無所約束,撞傷崔小公子,今罰你半月不得出屋,抄錄《論》及為之作釋!公子矩、朗、上,各閉房三日。」

    何晏此時,氣焰全消,只能低頭伏罪,尹氏也不好再多言語。

    卞夫人繼而責問跪在一旁的曹憲:

    「憲兒,汝身為弟姊,於事發時未盡勸阻之責,於堂上更推餒事責,罰你今夜不得用膳,閉門自省。」


    曹憲等人一一謝罪,我自忐忑撫手,頷首低眉。

    過了良久,卞夫人終於沉著臉喚我道:

    「纓兒——」

    「在……」

    「曹大家《女誡》可能誦否」

    「不能。」我咬了咬下唇。

    「《小戴禮記》內則篇,一言不落,汝能背否」

    「不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

    卞夫人長嘆一息,沉吟道:

    「纓兒,閨閣女子,焉能不報父母而擅自出府晏兒雖長你數月,猶為汝兄,長幼有序,尊卑有別,而你拔劍相向,做出動手傷兄此等有失人倫之舉,安可為之司空公子名諱,汝又豈能於眾面直呼數此三罪,今罰汝手鞭十五,並抄《女誡》與《小戴禮記》全卷,可認否」

    利劍不在掌,親朋何須多

    女誡從此記,青春莫蹉跎。

    這「禮」,我學便是,命運,你又何必教我降居此世輪番辱我

    我將雙腿併攏,左手按於右手背上,掌心向內,拱手於地,頭緩緩至地,點在手背。

    隨後說出極其不願的話:

    「崔纓知罪,纓,願受家規懲誡。」

    曹丕大概未料得,我所受罰為眾人之最,遂起身求情道:「母親,念在纓妹初入府邸,莽撞失言,請饒了這手鞭吧。」

    「倘今日汝父在堂,罰之更甚。」

    卞夫人扶案而起,平靜地說著,一面說一面走到我身側。

    她拂袖喚過家僕,折來園中一段生了新葉的桃枝。

    我自跽跪平視眾人,與曹丕相視一笑,且是擠出的慘澹微笑,繼而緩緩伸直雙臂,掌心朝上。

    長鞭打在手上時,我不曾皺眉一下,只覺掌心發燙,指關節酸痛非常。待到十五鞭打完,我才恍然意識到——今年,我原已是十五及笄之齡。

    卞夫人又一揮手,侍婢們捧上數隻四方漆盤,盤上竹簡莫不壘得極高。

    疲憊抬眸,看著侍婢將《女誡》端在我面前,我心中忽覺悲涼。

    昔日在清河老家時,叔父告誡你的十字箴言,崔纓,你可還記得半字

    「此為《女誡》,抄完再取《小戴禮記》。」

    「纓兒謝過母親今夜訓教。」

    我伏首再拜,手已不自覺地發顫。

    …………

    堂內眾人各自散去,曹丕奉卞夫人命將我帶回房中。廊道一路幽暗,曹丕緘默不語,走得極快,為了省燈油,他並未叫侍婢掌燈。

    於是靜悄悄,小影跟在大影后,誰也沒開口先說話。

    行至主院門口時,大影突然停下,也不回頭,小影愕然止步。

    「二哥,我……」

    我吐出半句,終究說不出「對不住」三個字。

    我知道,今日之事,一定會讓曹丕很生氣很生氣,畢竟他從未見過我這副張牙舞爪的模樣。

    見他仍舊不回話,只背對著我,遠遠站著。我便失魂落魄地經過他身旁,慢慢走回房中去了。

    一時頭昏腦漲,我趴在榻上。鞭打的後勁愈發顯現,手心漸漸紅腫,若被火炙,亦有奇癢。我翻個身,以手撫額,仰面朝上,正切齒忍痛,欲閉目小憩時,塌邊忽現一高大身影。

    正是適才同行的曹丕。

    「喏——」

    曹丕擲來一小瓷瓶,看模樣像是藥粉,莫非剛才廊道里他停下來,只是想著該給我取什麼敷手的藥

    我慵懶起身,倚在床頭,微弱的燈光照在我無精打采的臉上。

    「半日來,還未進水米吧二哥早悄悄喚人給你留下了晚膳,待會兒吃完,須早些歇息。」

    「我不餓。」

    我冷冷應答,也不抬頭看他。

    曹丕雙手環抱,嘆了口氣:

    「唉,纓妹,二哥當真不知該如何說你……」

    「哦莫非,二哥也覺得,今日之事全為纓兒之責嗎」

    我撅著嘴,努力壓抑著滿腹的委屈與憤慨,卻瞬間想起白日鋮兒在府門口啜泣的場面。

    「二哥怎會怪妹妹教訓那假子」曹丕輕笑,小聲道,「打得甚好!」

    我猶在驚愕曹丕再提「假子」二字,他便接著笑道:

    「然纓妹與人鬥毆,實在無甚技術,徒有蠻力耳!他日得空,何不讓二哥教汝一二劍術嗯」

    我把頭偏過去,並不覺著有多好笑。

    「今日得見二哥擲石之術,方知二哥彈棋技高並非虛名,纓兒謝過二哥救命之恩。」

    「彈棋末技,何足道哉!不若劍術之精妙也!」曹丕擺擺手,興致昂揚,眼睛都在放光,「前日,恰有一位劍師,自河南來,名曰史阿,此人嘗從游雒京王越……纓妹可知,那王越是何許人也」

    「……」我努努嘴,挑眉不語。

    「其實,我同妹妹一般年紀時,已遍閱劍師,然四方劍法各異,獨京師為最,彼王越者,正是桓、靈之際享譽京洛的劍客!我已得父親之允,擇日便將往史阿先生宿處,拜其為師。」

    曹丕見我依舊沉默冷淡,便就近坐下榻沿,語氣十分溫和:

    「『恭近於禮,遠恥辱也。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纓妹,司空府不比在外,需多收束言行,往後,可萬不能再犯禮教忌諱了。」

    我一聽曹丕說我沒有收束言行就來氣,這三月隱忍謹慎,竟一朝否定了全部。

    「二哥也要按尹姨娘那套閨閣禮術,來說教纓兒這個『鄉下人』嗎」

    曹丕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誰謂纓妹是庶人邪汝本為公府之女,不過數年暫棲鄉野罷了,不足為道。往後經年,在這偌大的書香門第中,自可徐徐學禮。」

    「我不是士族名門!我不是公府之女!我不想遵守你們這裡的禮教!!」

    我掩面失聲,作抓狂狀。

    刻在骨子裡的現代教育,怎麼可能根蒂盡除呢

    在這一世,我的生母並非曹操寵妾,我的生父也不曾有恩於曹操,得到曹操寵愛全是「政治正確」!可我寄籬於你們曹家,就該受精神上這樣的折磨嗎

    你們知不知道,被袁軍擄走之前,支撐我多年在亂世活下去的信念,就是回到自己那溫馨的家,過上自由自在的短暫生活啊!可如今這短暫的青春華年,也悉數要在曹府中度過了!我還有機會和兄弟友愛麼還有機會感受親朋的溫暖嗎

    曹丕斂起笑意,慨然道:「尹氏因貌得寵於父親,在府中跋扈,已非一朝一夕。纓妹宜當避其鋒芒,勤習女子持家之道。」

    「二哥!」

    我仰面含淚,叫嚷道:「纓兒真想問問你,為何女子偏要受這諸多般的約束」

    「汝生為女,命矣夫!」

    「女子亦是人,如何不能同男子般言語行事他何晏說得的話,偏我不能」

    「謬矣!女子焉能與男子等同!」曹丕眉毛擰在了一塊,面露不悅。

    如驚雷般,我只在剎那間,明白了一個我不得不接受的現實——曹丕,不論他待我多「好」,他終究和我不是同一時代之人。

    他可以像鍾子期聽懂俞伯牙的弦外之音那樣,明白我思我想,卻永遠不能跨越時代的局限,看見我能看見的音外之境。

    這個時空,除了我,還有誰能想像出,沒有封建剝削,遍地歡歌笑語,人人追求平等,人人嚮往個姓解放,人人崇尚民主自由的世界呢

    封建婦女內誡守己,對他們來說,早就習以為常了吧

    此刻我才深深感受到這個時代的悲哀了……老天爺,你既使我活在過去,為何還保留我過往的記憶呢你可知,我孤煢煢站在漢末的墳場,有多無助,有多淒涼

    我,會在封建禮教下,變成一個真正的古人嗎

    我不敢想,也不願想。

    我只盯著曹丕那雙藏著秘密的眼睛。

    曹丕轉過身去,不知喜怒:

    「纓妹,你總是喜歡這樣望著他人,當真很無禮……」

    「我無禮……那何晏便有禮了嗎」

    我黯然傷神,垂下眼帘。

    「哼,彼不過一假子,平日著裝與嫡公子同類,豈止無禮!簡直無法!」曹丕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氣里。

    像是一根刺扎進心底,其實也有些抱不平,於是我低聲,一字一句說:「二哥,何晏假子,我亦是司空府假女……」

    曹丕忙回頭:「不然,纓妹與他們不同。」

    「如何不同」

    我睜開眼,直勾勾地看著曹丕,心中卻默想道:

    因為我非公子,即使受寵於曹操,也不會引你忌恨,畢竟我在你們眼中,終究只能是個弱女子。

    只是,你曹丕並不知,我來自近兩千年後罷了。

    弱女子,弱勢女子。

    倘有一日,我變大變強,不再局限於崔琰女侄的身份,且觸及了你曹丕勢力的金餅,你是否會回過頭來,也喚我一聲「假女」呢

    曹操認我作義女,為了進一步把崔氏一族牢牢拴緊,必然會在數年後讓我與曹氏族人聯姻,或許還是曹植,或許不是。而曹府猶若陰曹地府,我在崔氏女身上借屍還魂,能否逃脫這座圍城,大概也只能看「命」了吧。

    那夜,我和曹丕在房內沉默了很久,彼此卻似乎已經把這輩子要說的話都說盡了。

    「還請二哥早些回去吧,纓兒還要罰抄《女誡》,無暇與二哥閒聊了。」我滑下榻,捧走燭台,徑直走向書案,展開竹簡,拈筆便要開始謄寫。

    曹丕猜不出我心中所想,便不再多言,掩門出去了。

    這是一場很不愉快的對話。

    我寧願往後的日子的,永遠都不再將它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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