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風骨 第七章 死訊(下)

    郭嘉默然,將目光投向了別處,過了許久,方悲戚地說:「叔夜品性純良,寧捐身以成道義,乃當世英雋風流。一筆閣 www.yibige.cc他也曾試圖干涉本朝歷史,兩次皆未遂,那被司空自匈奴贖回的蔡氏女,即為叔夜之義妹,當年叔夜不曾出手相助,致使自身憾恨多年;後來宛城一戰,他又想救下長公子和典韋,卻險些將自身性命搭進去。」

    我驚愕不已。

    原來……琰姊姊口中所說待她極好的兄弟,竟是楊夙。

    郭嘉嘆惋:「楊夙聲名赫赫,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可惜後來造化弄人,他狂悖恃權,牽涉叛案,縱然無罪,君臣已相忌,如今身死業覆,為天下笑,豈非剛正易折,逆天拒勢所致後來曹公下令,禁止軍中再論叔夜其人,諸臣便不再提。今日你在堂上所引孟子之言,正是楊叔夜曾憤懣說與曹公之話。」

    難怪當時說完曹操眼神都不一樣了,還說因我而想起當年之人。

    「連他楊夙……都落得這般下場麼」

    如鯁在喉,我頹唐不已,眼巴巴地望著跟前之人。

    「可是,郭先生,我真的很想救你,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死啊……難道我們什麼都不做,只能等死嗎」

    「不,還有一事可做。」

    「呃」

    「活在當下。」

    郭嘉拂袖回身,目光如炬,負手而立,巍巍似高崖之松。

    「如今曹公平定北方在即,軍國多事,北伐袁氏兄弟迫在眉睫,嘉自知時日無多,更當殫精竭慮,為我主分憂。崔姑娘,恕嘉不能留你,你與叔夜,皆是異界之人,本不屬於這裡,莫再蹚這時局渾水,說什麼為他人改命的話了,姑娘自身難保,還是安安穩穩做一世貴府女公子吧!」

    我嘆息道:「郭先生,您還不明白嗎自纓投胎轉世來此,便已入這天下棋局,難以脫身。這場劫難本為遊戲,只是敗了,便再無重來之可能。先生可以不聽纓勸休之言,但切莫趕我走……」

    郭嘉搖搖頭:「非嘉不願教授姑娘學識,只是權謀機術,非女子可輕易參會其要也。」

    「纓自知不如楊夙,然……我亦心懷熱忱,欲學兵法一二事,承繼先生輔弼曹公遺志!崔纓不才,懇求先生指教,學取安身立命之策。」

    「姑娘心思簡單,然執念深固,此則運謀大忌也。嘉明日,便向司空請辭姑娘回府。」

    我聞言惶恐,急忙伏拜郭嘉:

    「郭祭酒,『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看』!您說什麼我都可以改……前世纓年少時,惛愚無知,唯君如光,點亮青春芳華。而今我已長大,遁此人世,來近君側,輒應換我為君守候,報君前世恩澤……先生,別趕我走,可否」

    安靜的廳堂里,久久縈繞著啜泣的聲音。

    郭嘉嗟嘆不已,只能又將我扶起:「姑娘若非要拜郭某為師,甘作一刀筆女吏,嘉……允你便是。」

    「先生此話當真!」我破涕為笑,緊緊抓住他的雙袖。

    「當真。」郭嘉點點頭,「只是接下來,郭某所訓誡姑娘之言,務必牢記,終生恪守。」

    「先生請說!」

    郭嘉讓我在側座坐好,自己方方正正地坐回席座。

    「嘉先詢問姑娘,來此拜師,以何身份」

    「軍師祭酒的故人。」

    郭嘉笑:「何意」

    「凡後世實意仰慕先生者,皆曾與先生神交,崔纓廿五年前便認識先生了,只是先生不認得我。如此算來,我於先生,也是半個故人。」

    「嗯……」郭嘉啞然失笑,「話雖如此,嘉誠欲誡告姑娘,拜郭某為師,當首之事,便是知曉入此郭門,再無什麼司空貴女,只有師生之義。」

    「其二,欲為謀謨策算之事,且打碎往日理想光景,認清人情世故,謹言慎行,洞悉人性,方可無往不利。」

    「其三,姑娘及笄取字,已為成人,須知為臣之忠,為人女之孝悌。工於算計,卻只會施諸親朋,此為愚人。」

    「其四,身居亂世,善惡模稜,量度行德,無須拘束小節,徒使心為形役……」

    ……

    春夜悄悄,偌大的郭府,只有前堂燭光明亮。

    我悲喜雜陳,前世盼了又盼了人兒,此時此刻,竟真的就在我眼前,跟我秉燭夜談,聊起天文地理、歷史軍政。我們從陰陽五行聊到讖緯方術,從河圖洛書聊到伏羲八卦。從孫武、吳起兵法聊到三韜六略,那人還認真地聽我講起後世的《三十六計》。

    我趁機接連向郭嘉拋問:

    「占據江東數郡的孫策,你是如何知道他必死於匹夫之手的」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曹司空麾下的暗探,怎會尸位素餐」

    「史書不曾有先生身世記載,你是否與那郭圖一樣,皆是潁川大族」

    「諂主媚上,顧己利而失大義的爭權之徒,嘉恥與同族。」

    「入曹營之前,先生與荀令君是何等關係」

    「鄉黨故交,同窗習業,以兄弟稱。」

    「先生的『十勝十敗』是否曾作腹稿」

    「腹稿」郭嘉又啞然失笑了,「以少勝多之役,自古有之。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時袁氏勢大,兵力雖勝,卻內隱患無窮,下心離異,徒有其表;曹公善以機變,集汝潁文武臣屬,上下一心,故不戰而勝負已分。曹公何等明主,心中怎無分曉答案我等謀臣,不過捧袂順言,助君雄焰耳。」

    我思忖片刻,小心說道:「最後一問,尊夫人……與先生,是如何認識的」

    郭嘉莞爾:「這便不是小姑娘你該問的了。」

    「我不小了,我已及笄,先生日後喚我子嚶便是……」我扭過頭,悶悶不樂,「只是,崔纓還是……想代尊夫人問先生一句,『君隻身去為曹公赴死,奕兒他日若問阿翁何在,將何辭以答』……」

    郭嘉神情黯淡,默不作聲。

    「郭先生,這府內那麼冷清,你就不怕孤單嗎」

    郭嘉仍是不語。

    我長嘆一氣,垂著眼又問:「克定鄴城之後,曹公大興土木,為群臣依功次造第,各屬官大都舉家徙居。你郭奉孝是曹操最親近的謀臣,為何偌大的軍師祭酒府,只有你一人和少數仆侍」

    「等司空平定幽州,萬事塵埃落定,再舉家遷來鄴城,為時未晚。」

    「可是……你不是已經知道自己的宿命了嗎」


    「傻孩子,人生一世,終須有些希望的嘛,眼中不可只剩結局……興許,嘉能大難不死」

    郭嘉笑了笑,繼而撫額閉目,露出十分疲憊的神情:「北方未定,未可安家。況冀地干寒,易生疾疫,是個是非之地。軍師祭酒呵呵……嘉早知性命不久,這軍師祭酒一職,在我之後,仍有人繼之,屆時曹公便不必為新主擇府煩憂了。」

    我聞言鼻子一酸,沙啞著聲音問他:「北方干寒,你怕你妻兒得病,可你自己呢」

    郭嘉無言以對了。但他仍滿是精神地說:「其實,不曾舉家遷鄴之人,不唯有郭某一人。」

    「先生是說——令君」

    郭嘉點點頭。

    「荀令君與先生不一樣,他是……」我頓了頓,很難把某些話說出口,只好改口問他,「纓前世也同樣愛戴荀令君,只是深表遺憾,令君似與曹公有不少分歧……先生想知道荀令君的結局嗎」

    郭嘉看向我,我卻把頭又低了下去。

    「位極人臣,卻終究是抱憾離開人世的……」

    郭嘉並未追問,似乎對很多世事都看得透了,於是他拂袖起身,負手徘徊在堂下。

    「嘉確與文若不同。文若肩上背負的東西太多,嘉則孑然一身,生平所求,不過成全曹公定亂之夙願,不過海晏河清,還天下以太平罷了……」

    「世有多少被褐懷玉之士,或未遇其主,未展平生之志,鬱鬱而終;或是明珠暗投,未得佳木而棲,身死人手,為天下笑。是曹公當年,予嘉一個施展抱負的機遇,更於亂世拔舉賢士不知其數。知遇之恩,何足之貴,況流水知音,爾汝之交。

    「曹公常贊嘉為性情之臣,其雖貴為人主,卻不尚威儀,更是真性情之主。曹公於我,既是伯樂,亦是伯牙。如此明君,誠乃嘉畢生之幸,何得使人忘之何不教人寤寐思服,披瀝肝膽以相報

    「至於文若……蓋命有定數,禍福相因。然嘉堅信,終其一生,令君對曹公的赤忱之心,都未曾有絲毫變易——如同當年的楊叔夜一樣。」

    心若被刺,我哽咽難受。

    「好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強顏歡笑,眼中充滿了光芒,「崔纓終於知道,當初為何會對先生那般痴迷了。原來……從童年傾慕諸葛先生,到少年眷戀郭祭酒,我崔纓,從未變過。」

    郭嘉回身,笑吟吟地走近:「如卿之言,令人想見其為人,可惜,郭某餘生,再無緣與天下俊傑結識了。」

    我悵惘不言。

    「好了,崔姑娘,接下來,該郭某來詢問你了。」郭嘉笑著坐下了。

    「先生請講。」

    郭嘉溫和地笑著,臉上還恍若泛起了少年的紅暈:

    「嘉自出仕以來,並未有何豐功偉績……千年後的世界,當真有許多記著我郭奉孝的人嗎」

    「有!可多著呢!」我也努力地笑著,暫時拋卻憂傷,眼珠子骨碌碌地轉,「雖然有些傳媒的營銷,但大體……你郭奉孝是值得那麼多讚譽的,先生與曹公的佳話,可謂永世美談了。」

    「那麼,嘉真實面貌,與你們所想像的,是否有出入甚大呢」

    「至少在我看來,你郭奉孝,確擔得起『漢魏風骨』之譽。」

    郭嘉笑眼盈盈,目光投向了堂外,心思卻遙飛去了未來世界:「千年後的九州大地,應是再無硝煙瀰漫,再無白骨露野罷」

    「沒錯!」我眼前一亮,興致勃勃地同郭嘉講起2世紀:

    「我們那個世界可美了,有汽車、高樓大廈、手機、電視、電腦、飛機……網絡將整個世界連成一個村莊,東村的人可以隨時在網上與西村的人聯繫。人們住的房子像山一樣高哩!科技使世界天翻地覆,人們可以在天上飛,還能在海里游,還能在路上坐高鐵,那高鐵是好傢夥,跑得比馬還要快呢!從鄴城到許都半個時辰都不用!」

    郭嘉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驚詫,只是微笑著點點頭,緩緩問:「那時的漢國,可還會受外族侵擾可還有百姓流離失所」

    我即刻頹喪下去:「實話說,郭先生,魏晉之後,唐宋元明清,朝代興亡代廢,直至清末,我們被外族欺凌得十分慘痛,列強競相蠶食我泱泱大邦。但百年血拼,我們終於迎來了光明和平的年代……再沒有封建皇權,再沒有階級尊卑,人們提倡男女平等,有的是歡歌笑語,有的是幸福安詳,每家每戶都房子住,每個小孩兒都有書讀,每個老人生病都能被治療……途無餓殍,路無拾遺,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老少皆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還沒待我說完,郭嘉便笑著打斷我:「姑娘莫不是在唬我,你們那兒,當真有如此好麼」

    「真的!雖非大同,猶在路上!」我神采飛揚起來,作思鄉狀,「雖然沒有絕對的完美與公平,還存在很多不足,但我們一代又一代漢人,真的很不容易,都還想再造個大漢盛世。我實在不知道,還怎麼形容,我前世那二十三年的幸福生活……」

    郭嘉好一頓感慨:「當年楊叔夜,不過寥寥數言。他說,『官渡之戰,曹公能贏,但你郭奉孝會染病早逝,在建安十二年跟隨曹公北伐烏丸之後。你死之後,曹公很惦念你……好在後來,軍隊節節連勝,曹公在赤壁大敗孫劉盟軍,收復江東,西征張魯,平定巴蜀,曹公位尊魏王,總算替你郭奉孝看清這江山結局。再後來啊,丕世子代漢自立,建立大魏四百餘年基業,百姓亦得四百年和平』。」

    我聞言默然,暗自思量:曹操最後對楊夙那樣,楊夙竟然還給郭嘉善意的謊言,不曾將赤壁定三分的歷史真相說破……呵,『大魏四百餘年』,倘歷史上真無那動亂的魏晉南北朝便好了,若無司馬家篡權,曹魏四百年還天下清淨,倒還真是一個美夢。可惜歷史沒有如果,可惜曹家人守不住這萬里江山啊……

    「假使楊夙未曾告知先生結局,先生還願相信,曹司空能統一天下嗎」

    郭嘉思忖了片刻,旋即眼神中充滿了堅定:「吾信!荊州劉表,自守之賊耳,與當年的袁術一般無二,不足為慮;江東孫權,以及劉備,雖不可預料,然其勢並不及曹公,勝算十之有七;至於西蜀、漢中,只需曹公北方一統,順流收復江淮荊楚,而無大敗,邊陲自然俯首稱臣。嘉知曹公,嘉信曹公!」

    ……

    秉燭夜話,穿越時空,我時喜時悲,卻從未今夜這樣放鬆,與古人聊盡肺腑之言,將積壓多年的秘密傾吐而出,是無以言表的暢快淋漓。

    我和郭嘉二人,就這樣一夜未眠,暢聊到天明。

    卯時末,方洗漱就寢,然一夢千年,夢中儘是與楊夙中學同窗時光。

    那個少年,還是那般愛笑,爭著搶著在語文和歷史課上發言,鋒芒畢露,我獨在第一排悻悻不已,卻又覺得好玩極了,於是暗暗地笑。

    如若不是睜眼又見掛著香囊的四角斗帳,我幾乎以為自己真的回家了。

    這個夢來得合情合理,卻令我悲傷不已。

    眼角淚痕未乾,一想到楊夙已被我這個世界的「養父」曹操殺戮,我便忍不住將臉埋進被裡,痛哭流涕。

    前世已經事事都要比他慢一步了,為什麼今生仍要比他晚生多年為什麼我趕不上去救他性命啊……楊夙,這場遊戲你真的輸了麼如果你的回合結束了,那你現在又在哪啊

    及至今日,雨已連下三日,在郭府聽見的雨打窗欞,與曹府所聞,並無甚區別。睡意闌珊,我支起酸痛的身子,喚來侍婢,方知日近黃昏。

    「先生辰時便又去處理公案了,還特意叮囑奴婢們,勿要攪擾了姑娘。」

    我換好束袖男裝,輕步推門,行至前院。

    屋外雲銷雨霽,天邊晚霞片片映入眼帘。

    院裡的桃花落了,我一眼便見著郭嘉一人站在庭前花下。

    暮春已至,桃花飄零,零落成泥。清風乍起,春燕飛檐。故人青衫,獨立黃昏下,駐足凝望遠方,緘默無言。

    可我分明看見,他抬著的右手掌,緊緊握著。

    不知握的,是灼灼花瓣,還是滾燙濁淚,還是他的赤忱之心……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巍巍如松的背影,今生今世,是如何也忘卻不了的了。

    我那時,就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他,陪他看著暮色一點一點被黑夜吞噬,也不能挽留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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