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風骨 第十章 綱常

    「東越河濟水,遙望大海涯。釣竿何珊珊,魚尾何簁簁。行路之好者,芳餌欲何為?」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嗤笑音。

    我扭頭望去,立刻警覺起來,只見夏侯尚不知何時換上了斗笠蓑衣,徒步行至亭台下方的隰畔邊,三兩下安頓靜坐,兀自舉著長杆釣魚。

    「春日可都是些魚苗和產卵期的雌魚,這時節都能下得了手,伯仁哥,真夠狠的啊!」我譏諷道。

    夏侯尚莞爾,單手從湖水中挑起魚線——那竟是一副無鉤無餌的釣竿。

    「裝神弄鬼!」我腹誹道。

    「『望雲際兮有好仇,天路長兮往無由,佩蘭蕙兮為誰修,燕婉絕兮我心愁』,美人兮美人,君子表不隱里,明暗同度。苦窮,富貴之梯階也。北逾長城阻,高登單于台。人皆易華岳以謂卑小,故登之而催;傷天以謂高大,故不升而無殃」

    曹植坐觀我與夏侯尚打啞謎,一臉茫然,只握著筆管戳弄額頭。

    我被夏侯尚攪得心煩意亂,猶豫了半晌是否應告知曹植,那全是曹丕去年除夕夜念給我聽的話。如果要用直白一點的話將它們翻譯過來,便是——「行路的人千萬要小心仕途的誘惑啊!不要貪婪和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善惡沒有絕對,來吧,來吧,雖說高處不勝寒,但我們能給你和你的家族一切想要的權勢和地位!」

    日中,遠出北林狩獵的曹氏兄弟們終于歸來。除了飛禽走獸,府中還有人送來反季果蔬,聽說是揚州郡縣長吏上供的。眾人圍坐在闊大的仰止亭下,亭外恰巧飄起了毛毛細雨。當所有人都開始炙肉飲湯時,曹植卻捲起修改完的《七啟》手稿,揣入袖中,獨自站在亭外淋雨。曹丕並不知,在他外出遊獵之際,他弟弟已經迎合著他們父親新頒布的政令,寫出一篇辭藻華麗的「賦體策論」來交差了。

    那麼,大約,那時在場之人,唯有我懂得他那種藝術創作完畢的釋然感吧?

    曹丕饒有興致地喚道:「子建,速來亭中避雨。吾與汝兄弟二人,今日可須在兄弟們面前露一手。」

    曹植轉頭,會心一笑,大踏步飛奔入亭,正襟危坐。

    「二哥可想好辯題啦?」

    「想好了。你我既是兄弟,那便從兄弟二字入手,論辯『三綱五常』,你可敢應戰?」

    「可行。」

    「那麼,今日這烤肉,子建你不吃了?」

    「『予甘藜藿,未暇此食也』!」曹植引用他自己寫的《七啟》,爽朗地笑道。

    眾公子小姐都吃著燒烤看戲,我卻被這突如其來的陣仗唬住了,可看那相視而笑的兄弟倆,卻突然明白他們今日都是有備而來。曹植依舊是發自內心地好玩,欲與他兄長一辯高下,可曹丕呢?我有些猜不透

    「初春之節,父親一令《求賢》下達各州郡,當日在堂上,父親以此令考問你我之志。吾獻詩曰『喪亂悠悠過紀,白骨縱橫萬里,哀哀下民靡恃,吾將佐時整理,復子明辟致仕』,子建你卻詩曰『大國多良材,譬海出明珠。君子義休偫,小人德無儲。積善有餘慶,榮枯立可須。滔盪固大節,時俗多所拘。君子通大道,無願為世儒』。二哥想知道,你還堅守你所謂的『大道』『仁義』『德』『君子』嗎?」

    「自然。」

    「好,那開始今日我們兄弟的『三綱五常』論吧!」

    曹丕抿了口熱湯,繼續說道:「喪亂悠悠過紀,白骨縱橫萬里。自桓靈起,天下疾癘、兵災、螟蝗、水旱不休不止,民多餓死,或相食,問此人人自危之際,苟全性命已成難事,何謂人倫?何謂仁、義、禮、智、信?私以為,父親之『唯才是舉』,是當不破不立!」

    曹植毫不猶豫地反問:「綱常倫理,固生之本。三綱不過夫婦、父子、君臣三類關係耳,二哥怎因時代變遷而有所質疑?」

    「『綱者,維紘繩也』,」曹丕不懷好意地笑問我道,「子嚶,近來你讀了不少佛老之學,你應贊同,束縛自由身,是不應當的吧?」

    沒等我回答,曹植就直接反駁:「無綱無紀之世,何來自由身?揚子云《法言》曰『君子為國,張其綱紀,謹其教化。導之以仁,則下不相賊;蒞之以廉,則下不相盜;臨之以正,則下不相詐。修之以禮義,則下多德讓,此君子所當學也如綱不綱,紀不紀,雖有羅網,惡得一目而正諸』。可見世有秩序,有綱有紀,申以垂範之義,所以上下張理,人道整齊也。」

    辯局開場,曹植就靠博聞強識搶占了先機,強調了「規則」立場。

    我暗想著總覺得不妙:規則,規則三國亂世就是一場重建秩序的遊戲,有哪路諸侯會按照舊規矩來立身的啊?曹植接下來能守住自己的論點嗎?

    只見曹丕擺擺手道:「不,子建,我並未全然否認聖人所傳綱常名教,只是以為,亂世自有亂世之綱紀,應時而變。世有『被褐懷玉而釣於渭濱者』,亦有『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為人君者,逢此擾攘之世,當網羅各士族英俊翹楚入囊而為我曹氏所用,繼而宣以『君綱』,使文武世代不敢背德也。此乃權謀之術。君綱既立,父為子綱,夫又為妻綱,上行下效,民風自正。」

    當我聽完曹丕的三綱言論,正鬱悶封建束縛時,曹植卻哈哈大笑。

    「子建,你笑什麼?」曹丕皮笑肉不笑。

    「我並非取笑二哥,只是笑一場誤會,二哥與我辯的,原非同一物呢。」

    「三綱五常,怎有不同。」

    「當然不同!董儒者,偽儒也。『君綱』若一昧順君之意而不分對錯,那才是不知『應時而變』呢。」


    曹丕屏氣:「《詩》雲『亹亹文王,綱紀四方』,三綱法天地人,六紀法六合,『子順父,妻順夫,臣順君,何法?法地順天』。天之位高,地之位卑,日之光明,月之光暗,猶如君臣、父子、夫婦之尊卑等級。如此,綱常人倫正是合乎天意之永恆關係——董仲舒何錯之有!?」

    曹丕的論據出自董仲舒和班固的主張,我頓時想起來,當年在軍帳中與曹丕初識時,曾在案上見過一本班固的《白虎通義》。可西漢董仲舒獨尊儒術,將儒家學說變成「儒術」,附會陰陽五行讖緯之學,宣揚君權神授,用以神化封建秩序和等級制度。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曹植沒上過二十一世紀的中學歷史課,他會怎麼答呢?

    「二哥,正是因為天意不能與人事交感相應,亂世聚斂魂魄才不分賢愚啊。正是因為『天』與『人』殊途,才不能善惡有報,不能使君子皆得長壽,使小人皆暴死啊。『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人順其自然而與天地合一,這才是《禮記》中子夏從孔夫子那裡得到的答案。

    「古之真儒學,久經刪落解疏,早已變了味兒。《春秋繁露》只知將夫婦、父子、君臣之義與天地星辰、陰陽五行相比附,甚及婚喪嫁娶;《白虎通義》融古今經學與讖緯鬼神之說,為權者利器,可見經學將敗。漢室舊儒學之風頹唐,必為新興儒學所代之也。」

    「子建,你放肆了。」

    「父親不是孔丘,不會復周禮,父親只會興名法,唯才是舉,於渭濱求被褐懷玉者,攜寒士與貴閥分庭抗禮,予世道公而平。」

    曹植心中充滿了對曹操政策的崇拜。

    「君子通大道,無願為世儒。這一輪『君綱』之論,二哥我贏了。」

    曹丕作罷,再興「父綱」「夫綱」:

    「『君』與『父』與『夫』,天也。《儀禮》曰:『君至尊也,父至尊也,夫至尊也。君雖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雖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夫雖不賢,妻不可以不順』。鼓叟數起殺心而舜仍申孝悌之義,故得堯之禪位;梁鴻妻舉案齊眉,世傳為美談。」

    曹丕這番言論,與曾國藩的「只講臣忠、子孝、妻順,而不講君仁、父慈、夫賢」如出一轍。聽得我心裡越發冒火,卻更心寒:他所持觀點不過這個時代的「普世價值觀」,我一個局外人,憑何以有勇氣審判他?

    可曹植對這種絕對服從關係持批判態度,他不假思索:「居其位必盡其道嘍,秦帝尊君抑臣,致使君父之綱崩墜。扶蘇淺見,不識朝中奸賢,以父命不可違而毀軀殺身。此不可謂『通達』也;逢萌解冠,歸家浮海,客於遼東;嬖惑俗色,寵妾滅妻,終招禍殃。」

    「《韓非子》忠孝篇『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呂氏春秋》處方篇『君臣、父子、夫婦,則下不逾節而上不苟為矣,少不悍辟而長不簡慢矣』!這些都是少時父親讓我們讀的,子建,你都忘了嗎?」曹丕眉頭緊鎖,對今時今日逐漸與他唱反調的弟弟感到不悅。

    曹植平靜地與曹丕對視。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父親授我等兄弟法家之術,母親傳我等古儒之道。二哥,效仿董儒將君臣之義凌駕於夫婦之上,你又錯了。」

    《禮記》《易》《荀子》《大戴禮記》無不先言夫婦人倫而後重君臣。曹丕以君臣和睦倒推夫婦,顯然是支持可被統治者利用的儒術而非純粹的先秦儒學的。

    可曹丕仍不死心,堅稱道:「君父夫率先垂範,臣子婦隨後效仿。先尊后卑,理之當然耳。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難道這五常,子建也定要分個次序出來麼?」

    「非是分次序,乃分對錯!」曹植果斷地說道,「婦色衰愛弛而見棄,忠臣諫諍卻遭貶;兄不友則弟不恭,則君臣之義絕。」

    我被此時青年曹植的發言震驚到了。

    原來在他心裡,他一直很分得清君臣兄弟之「道義」。

    君臣相忌,忠貞志節者如孔融、荀彧、崔琰,相繼被迫害,父行子效,臣婦又很能倖免?

    為了支持曹植,我頓時激動起來:「設想一名薄情帝王,年輕時見色起意,娶了絕色女子為後,後來身居高位,卻嫌她育子後年老色衰,借一緣由將其鴆殺。妻死之年,其子尚幼,自懷恨其君父!夫婦之義不存,父子猜忌,君臣失和,談何三綱五常?談何國正長祚!」秦純在一旁暗暗拉了拉我的衣袖。

    「荒謬,古今何有如此愚夫?怎配為一國之君?」倚靠在欄杆上的夏侯尚駁斥我道。

    「不會麼?不會麼?」我質問得蒼涼,還有些畏懼,但終究說出來,「不單是愚夫,更是鰥夫!天下第一獨夫!若為明君賢夫,雖有鷹視狼顧、強猾奸宄之人,無所逞其志而為亂;可擅權訾毀夫婦之義,君臣大道無存,弒君篡位之事則不遠矣!」

    亭下氣氛異常焦灼,恰逢雨停,何晏等人知趣地拍拍肩膀離開了。

    曹丕冷冷地盯了我半晌,他並未直面回應我的話,而是試圖用別的倫理觀詭辯:

    「亂世遭窮,人與人之間猶如禽獸,只要能活著,一切從權。有管秋陽者,與其兄弟及兄弟之友避亂同行。雨雪之日,衾薄糧絕,管秋陽遂其弟共殺其友。孔文舉曰『管秋陽愛先人遺體,食伴無嫌也』。亂世之下,兄友尚如此,況乎妻?」

    見我還欲發聲,曹植連忙將我拉至身後。

    「董仲舒《賢良策一》雲『夫仁、義、禮、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修飭也』。二哥既如此執著亂世王霸之道,可還曾記得何謂乎『仁』?」

    「自然記得!」曹丕答曰:「在親曰孝,施物曰仁。仁者,有事之實名,非無事之虛稱也。善者,道之母,群行之主。仁善務實,」

    「何謂仁善之君子?」

    「源靜則流清,本固則豐茂;內修則外理,形端則影直。天生君子,所以治小人;天生小人,所以奉君子。無君子則無以畜小人,無小人則無以養君子。」

    「善!」曹植撫掌,「子張問仁於孔子,子以信為五者之一。孔子復雲交友主忠信,無友不與己同道者。鴟梟凰鳳不同飲,近來,愚弟嘗讀到朱穆《與劉伯宗絕交詩》一首,當合此友朋之約契——鳳之所趨,與子異域。永從此訣,各自努力。」

    ()

    1秒記住品筆閣:www.pinbige.com。手機版閱讀網址:m.pinbige.com



第十章 綱常  
相關:    逆天邪神  神話版三國  魔門敗類  校花的貼身高手  不滅武尊  
(快捷鍵←)上一章 ↓返回最新章節↓ 下一章 (快捷鍵→)
 
版權聲明: 好書友漢魏風骨第十章 綱常所有小說、電子書均由會員發表或從網絡轉載,如果您發現有任何侵犯您版權的情況,請立即和我們聯繫,我們會及時作相關處理,聯繫郵箱請見首頁底部。
最新小說地圖
搜"漢魏風骨"
360搜"漢魏風骨"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7s 3.519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