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晌後,謝定鉦和老哈終於得到了詳細的情報。
原來,阿龍那親戚叫駱三,是個爛賭的賭鬼,經常混跡在風車坳賭坊,對樂萬通的那些齷齪勾當,十分清楚。
昨兒,駱三輸了錢,氣惱之下,借著酒瘋嚷嚷,說樂萬通出老千,被賭坊的打手打了出來,連臉都給打腫了。
他忿忿然回到家裡,越想越恨,恰在這時,駱家那在省城教書的大小姐回來了,駱三得訊,不由大喜過望。
這駱大小姐性格剛烈,從小就愛打抱不平,在外面讀書這麼些年,見了些世面,那性子絲毫不見收斂,這些年寒暑假回來,總嚷嚷說要帶人搗毀樂萬通的賭坊和娼窯。
駱三遂將樂萬通賭坊的底細,全都告訴了大小姐。
駱大小姐一聽,這樂萬通……除了明面上經營賭場和娼窯外,居然還設套拐人下水,或逼人賭丁,或逼人賣兒賣女,做起了販賣人口的生意……駱大小姐哪裡還忍耐得住,立馬摘了個手鐲,當作信物,派眼前這個團丁,騎馬趕往龍泉縣,她要哥哥駱紹瑜立即發兵,馬上將樂家的賭坊娼窯搗毀,將樂萬通繩之以法。
這團丁是駱大小姐的髮小,打心眼裡向著她,領了懿旨,更無二話,在馬廄里牽了一匹快馬,急匆匆便向縣城馳去。
不料,光天化日之下,在這風車坳附近,居然遭了劫道的。
這團丁見謝宇鉦身形幹練,一上手就摘了自己的背槍,而老哈一臉橫肉、滿身江湖氣,驚惶之餘,他誤以為有人走漏了消息,樂萬通已經得到音訊,特地派這兩個外地雇來的槍手和刀客,在此攔截。
這羅霄大山里,人們但有自己報不了的仇,或自己不方便出面料理的為難事情,人們往往會花大價錢,從外地雇來槍手和刀客,代自己出手。
時局混亂,這些外地來的槍手和刀客,多半是在別處犯了血案,走投無路之下,才亡命天涯的。由於朝不保夕,過了今天,還能不能見到明天的日頭也說不定,所以,他們出手往往心狠手辣,毫不容情。樂萬通的賭坊里,也養了幾個這樣的外地人,專門替他干髒活。
剛才,一見老哈那一手漂亮的刀花,這團丁就認定他是個刀客,便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地交待得清清楚楚。
這一個意外的情況,自然令謝宇鉦兩人又是驚喜,又是意外。兩人驚喜的是,潛入冷水坑的探馬隊,並沒有被駱家察覺。
這讓兩人心中懸著的石頭,一下子落了地。
兩人意外的是,這作惡多端的駱家,居然還出了一個嫉惡如仇的大小姐。
不一會兒,謝宇鉦馬上想到一個不大合理的地方,他將背槍摘下,拄著地上,蹲下身,目光炯炯地盯著這個團丁:
「大小姐為什麼捨近求遠,放著家裡的家丁不用,反而派你去縣裡,向駱團總求助?」
「對呀,駱府的家丁呢,難道派不上用場麼?」老哈也蹲下身,幫腔問道。這一回他沒再耍他那手令人膽寒的刀花,語氣也已然客氣許多。
「大、大小姐本來已召集起了家丁,槍支彈藥都發、發下來囉,但給駱老太爺說,兩家有生意來往,不宜撕破麵皮。又說樂萬通家裡,網羅了不少江湖好手,光憑這家裡的家丁們,根本對付不了他。除、除非讓靖衛團出手。所、所以……」
聽到這裡,謝宇鉦已經猜出了事情的大略。
樂萬通的那些地下生意,鬧不好駱府也都有份,那駱家大小姐不明就裡,要動用家裡的家丁,去剿滅樂萬通,那駱老爺當然不會同意。
至於說什麼讓靖衛團出手,那不過是託辭。
別說眼下靖衛團追馬幫去了,就算是靖衛團閒來無事,駐在縣城,那駱紹瑜也根本不可能會出兵的。隨便找個藉口,便糊弄過去了。
這時,老哈突然嘿嘿一笑,輕聲問道:「這位兄弟,我問你,現在駱府裡面,有多少人槍?」
「這、這……,你們問這做什麼,你們不是樂萬通的人麼?」跟剛才完全不同的是,一談到駱家,這團丁眼神一凜,居然警惕地反問兩人。
他的話剛一出口,老哈就狠狠給了他一個耳光,這團丁的嘴角登時腫脹起來。
「到底是你問我們,還是我們問你?」老哈厲聲低斥。
「……」這團丁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小眼睛睜了睜,看了看老哈,又看看謝宇鉦,嘴巴囁嚅幾下,似是要說些什麼,但最後什麼也沒說,垂下了腦袋,一言不發。
見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老哈嘿嘿獰笑起來:「好,好樣的,倒是條好狗。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還是老子的刀子硬。」
「等一等,老哈哥。」謝宇鉦剛才聽了眼前團丁的介紹,不由自主地對那駱家大小姐產生了興趣,出於污泥而不染,難得呀……此時老哈已不耐煩,這團丁馬上就要遭殃,忙上前一步,擺手勸止老哈。
他算是看出來了,開始時,眼前這團丁把自己和老哈當成了樂萬通的人,所以拿那無關痛癢的話來搪塞,企圖矇混過關。或許在他看來,反正駱家財大勢大,樂萬通也不敢對大小姐不利。
但是,現在他見兩人問詢駱府的防衛力量,他開始覺得情況不對勁,馬上便不願配合了。
這時,老哈瞥了謝宇鉦一眼,覺得這洋學生未免太婦人之仁了。但就在這時,大路上忽然遠遠地傳來鑼鼓聲音,聽曲目應該是一支嫁娶的隊伍,剛剛從哪處山腳小路轉出,正向這邊行來。
時局不太平,這山里嫁娶,往往迎親送親的兩撥人同時在隊伍里,並且,稍有餘裕之家,往往還會雇上幾個槍手刀客,一路護送,一來放心,二來場面。
老哈心下一凜,不自禁地瞥了謝宇鉦一眼,心道:這洋學生,手式雖然稀鬆,但耳力卻強。
剛才,要是馬上就對這團丁下辣手的話,只怕已然露了行跡。想到這兒,他眼珠子轉了轉,對團丁正色道:
「好,好。老子生平最佩服的,就是硬漢子。你既然不願說,我們也不來逼你。不怕實話告訴你,我們的確是樂萬通樂老闆的人,樂老闆早有言在先,那駱小姐是小輩,不好跟她計較。我們……只找那挑撥是非的駱三晦氣,你能不能帶我們進村,去找他?」
這一回,這團丁終於抬起頭來,猶疑地看了看老哈,又瞟瞟謝宇鉦,然後又看著老哈,磕巴著問:
「你、你們……真是樂萬通的人?」
這時,旁邊安撫著馬兒的長衫青年開口了: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是道上的規矩。聽口音你也曉得,我們不是本地人。駱家跟我們遠日無怨,近日無讎,我們道上混的,沒人付賬的活兒,我們從來不干。這事兒,既是那駱三挑起的,那我們就去找他,只要帶上他,便也能交差了。對了,這位兄弟,沒事了,你起來吧。」
剛才,那嫁娶隊伍還在山後時,謝宇鉦的確隱約聽到了奏樂的聲音,他聽出這是喜樂,他也想過,這應該是迎親的隊伍,並正向這邊行來。
但這不是他勸阻老哈的主要原因。
他之所以阻止老哈行兇,是因為眼前這個團丁,像那牛二一樣,霎時間就觸動了他內心深處,某一個不願憶起的地方。
以前,謝宇鉦曾看過不少民國初年時期的照片。照片上,建築大多是灰黑色的,國人也大多是灰黑色的,一個個身體瘦骨嶙峋,神情麻木、渾渾噩噩。
這些照片,幾乎無一例一,大都是來華的外國人拍攝的。這些攝製者們,有的是傳教士,有的是獵奇的旅行家,有的巧取豪奪的強盜……還有的是侵略者。
後來,抗戰時期,侵華日軍拍下的虐俘照片,就更讓人難忘了。這些照片中俘虜們,大多反剪雙手,有的是國軍士兵,有的是普通百姓,他們往往被剝去上衣,露出牛二那樣搓衣板式的胸膛,在侵略者的圍觀注視下,他們同樣並不驚慌。
哪怕刺刀的尖刺從脅下或胸口透出,也只是微一皺眉。
謝宇鉦也想過,自己或許是誤讀了。這跟民國初年時不同,這些犧牲者們,此時更多的應該是一種視死如歸的淡然。
不管如何,這些照片記憶,在回到這個時代後,就在他潛意識裡愈來愈活躍,漸漸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魘。
現在,眼前這個團丁,同樣給他以這種印象。
這是,謝宇鉦生命和血脈里,不能承受之重。
所以,眼見老哈就要大展辣手,謝宇鉦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地上前阻止。
團丁半信半疑,磨磨蹭蹭地起身,瞥了瞥旁邊,見旁邊不怎麼說話的謝宇鉦雖也身形幹練,但一雙眼睛卻清澈得像個孩子,一襲長衫,氣質上斯斯文文的,與其說是道上混的槍手,莫如說是個山外來的洋學生。
不過,這也難說,這狗曰的時世,多少人早上起床,那七斤半的腦袋還在脖子上頭,晚上睡覺,就被人不知不覺地摘了去。這種事兒…也實在多了去了。而且,像大小姐那樣的讀書人,不也一樣喜歡騎馬玩槍麼,讀書人淪落江湖,怕也是有的……這狗曰的時世。
想到這兒,他畏畏縮縮地抬眼,瞟著老哈,半信半疑,猶猶豫豫:「那、那……這馬和槍,能不能……還我?」
「對呀,我們只找駱三晦氣,帶我們找到他,你還辦你的事去。」聽了這聲音,這團丁不由又疑惑地抬頭,他實在不明白,這個長衫槍手為什麼總是和顏悅色,甚至都有些討好,他在害怕什麼,害怕我麼?
然而,這個團丁馬上就清醒過來,差點兒伸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個嘴巴。
自己是不是腦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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