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鹿意略顯突兀的告別之語黛水緩了緩,才消化下他這話,便笑微微道:「說來也是,離家太久總歸是不好,人都是在自己家裡自在,不像我......」
她好像想到了什麼,面上神情不顯得那麼鮮煥了,頓了頓,又道:「那可說定了,你付錢,我要挑最貴最好看的!」
迎面吹來和熙的風,鹿意微微頷首,牽起棗紅馬向前。
兩人誰都沒有再開口,直到快到熱鬧的街面上時,黛水扶著鹿意的手踩著腳蹬子下馬,耳邊卻不期然傳來他醇和的略帶遲疑的問話,「我便要走了,你就...沒點表示麼?」
這是什麼意思?黛水想了想,突地捂緊了腰間的小荷包,她可窮得緊巴巴的,沒銀子給他大少爺置辦離別宴席之類的,想也不要想,底氣不足地道:「我很窮的,我才打鄉下上來的——」
這副直白的嘴臉也是少見,鹿意怔了怔,須臾面上罩滿烏雲,他哼了聲兩手背在身後,「誰要你送勞什子值錢物件兒了麼,我們是親戚關係,這親戚間的往來,講究的是一份心意。」
這樣麼,黛水學著他的模樣兩手背在身後,她繞著棗紅馬和鹿意踱了兩圈,驀地停在他跟前燦然笑道:「是了,我雖沒有錢,卻不能失了禮數,更不可小氣巴巴的。」她笑起來貝齒微露,這樣對他不設防的笑容比之路旁圍牆上攀爬而出的野薔薇還要明艷奪目幾分。
鹿意嘬了嘬唇,感到奇怪,自己也不是不曾見過容貌美麗的女子,便是皇宮他都去過,各色風情的佳人,容貌殊色,他都沒有起過半點綺思,怎的唯獨對她好似有所期盼?她年紀尚小,又分明不懂禮數,鄉土的很,沒有見識,說出的話惹人生氣......
不過,他眼瞼微抬,眼瞳里折射出黛水好奇向四周張望的小臉蛋,她也有旁的官家淑女沒有的優點,譬如率直,真摯,可親,皮膚水噹噹的,像是剝了殼的雞蛋,嫩得仿似能掐出水來,人也別樣的可愛。
鹿意正默默想著,邊上黛水看到一個賣河燈的攤子,忙拽了他就走過去。
她東摸摸西碰碰,也會詢問他的意見,最後買了只攤主極力推薦的蓮花底座的河燈,據說賣得特別好呢。
她便歡喜地拿著河燈,鹿意付了錢在旁邊跟著,兩人時不時說上一兩句話,黛水能把故作冷峻的他逗得唇角抿笑,自己也覺得開心,想起要贈鹿意表哥的禮物,倒是真上了心了。
對她好的人不多,鹿意哪怕最開始的時候讓她覺得是個紈絝惡少一樣的人,熟悉後卻發現他就是變扭而已。口是心非,偶爾擺擺他貴少爺的款兒,其實這樣的人是極好相處的。
天上日頭越見西斜,流雲遮掩,天邊泛起橙紅的霞光,路上行人越來越少了。黛水也逛得心滿意足,她吃了不少小吃,像冰糖葫蘆,糖人,還買了幾包在城中口碑很好的蜜餞揣在懷裡帶回去。
暮色四合前兩人趕回了溫府,草堆邊睡懶覺的小廝早就不見了,因鹿意是男子,睡在外院,黛水就揮手和他告別,還不忘眨眨眼睛神秘地道:「禮物的事我放心上了,表哥放寬心,一定心意十足。」
他好像想說什麼,她卻頭也不回,一路小跑著很快淡出了視線,衣袖掃過轉角還未完全枯萎的紫藤花,落下簌簌的花瓣盤旋而下。
鹿意站在原地,唇角徐徐彎出淺淡的弧度,這時身後突然有人靠近,他回頭,「什麼事。」
身後是一個青衣戴小帽的小廝,名喚葫蘆,只見他鬼鬼祟祟的,上前壓低嗓門回道:「爺,小郡王瞞著順王爺和王妃來大名府了!這會子歇在客如來客棧里,派人叫小的給您捎句話......」
***
卻說黛水喬裝打扮出去溜達了大半天,急吼吼跑回自己住的橫波院的時候身上汗流浹背,她咚咚咚地捶門,好一會兒門才開了,心裡正有些氣惱,卻見開門的居然不是湖藍湖綠她們,而是大丫鬟綠翹親自來開。
而且素來穩重的綠翹現下對她似乎擠眉弄眼的,黛水心說不好,手上幾個蜜餞紙包和花燈都嚇得掉了下去,果然,管教媽媽元媽媽「陰寒」的聲音打正屋廊廡下穿過花樹洶洶而來,「姑娘好興致,好打扮,好規矩——穿的這般讀書人模樣,可是外出考科舉去了?」
這樣赤.裸.裸的諷刺沒人聽不出來,黛水暗怨自己點背,誰知道元媽媽殺了個回馬槍突然就回來了,說起來,她這個小姐做的也是委屈,這院裡說話最有分量的不是自己,而是眼下屋檐下站得直挺挺的元媽媽,這老婆子拿了雞毛當令箭,盡給她氣受了。
黛水不算是特別頑劣的性子,但在元媽媽眼裡她這樣的已經可以算在十分不服管教的行列了,當下又做了笑面虎,美其名曰讓四小姐在門外看看風景,其實就是罰站。
一院子下人都不敢吭聲,黛水抹了把汗,氣咻咻的,轉而卻變臉似的笑意盎然將蜜餞遞給綠翹,吩咐道:「你們常日出不得門,不曉得外頭的有趣處,吶,這個蜜餞做的好吃,現在外面人都買他家的,一準兒錯不了。你拿去分給三水,大淼二淼她們,自己也留一點,閒時邊做針線邊吃上一口,滋味不比家裡的差。」
說完就乖覺地在廊廡下站了,霞光美好,她摘下巾帽出神地望著天空,仿佛一點兒也不覺得罰站有什麼不好。
綠翹手捧著蜜餞的紙包,卻覺得手中沉甸甸的,小姐真是從頭一天起就一點架子也沒有,對她們底下人也是熱乎乎的,分明是不拿她們當下人看待。她摸了摸紙包的邊角,輕聲提議道:「不如我去和太太說說,小姐雖然偷跑出去,可是......」
黛水伸指在她唇上一點,滿臉的無所謂,「別去了,橫豎罰站罷了,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再說了,」她的目光往屋裡探了探,「我確實也有不對,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呆著,想想心事。」
綠翹無法,只得抱著花燈和蜜餞去了,心裡卻想如果今日換做是嫡出的五姑娘,元媽媽必不會如此。這老貨平日裡便很有些作威作福的做派,終究是眼睛長在頭頂上,輕視她們姑娘罷了。
當天邊最後一線光亮被黑夜吞噬,廊下的燈籠照得黛水單薄的身影分外孤單,元媽媽終於停止了對她的處罰,並叫她答應從此後再不扮作男人,再不私自出門,黛水一應滿口道是。
元媽媽的家不在府里,是以每到晚上她看著小姐用完餐後便會去寧氏的正院裡匯報一天的情況,然後出府。
當下被丫頭引著到了寧氏跟前,將黛水今日出格的行為添油加醋說了,末了福了福身,表示自己會嚴格管教,絕不讓夫人失望。
寧氏聽了這些自然面色不佳,命心腹李媽媽賞了個小金元寶給元媽媽,這小元寶起碼值五十兩銀子,看得元媽媽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寧氏溫和笑道:「四姑娘年紀輕,難免頑劣,還要勞你多多費心了。」
「是是是,」元媽媽接了金元寶便立時兜進袖兜里,抬頭表忠心道:「太太只管放一百二十顆心,四姑娘聰慧可愛,老奴的規勸也都願意聽,假以時日,必能改掉陋習,同旁的姑娘們一樣溫婉知禮。」
又說了幾句,屋裡的小丫鬟便送元媽媽出去。
李媽媽眼角見寧氏冷了臉,忙遞了茶盞到她手上,猜度著當家主母的心意說道:「這個老貨,只當我們在橫波院裡沒人了,尤其是最後幾句,咱們姑娘怎麼就『陋習』了,怎麼就不如人了,紅口白牙竟在太太你面前說出這些蠢話來,倒叫人發笑!」
寧氏拿起茶蓋吹了吹水面的茶末兒,緩緩道:「過些日子,找個由頭攆了出去,這等沒眼色的東西,沒的教壞了盼理。」她說完,捏著茶蓋徑自出神,遲遲沒有喝一口,自言自語般道:「我是不是個稱職的母親?假若當初——」
無論何時,「假若」都是不成立的,像是想到這一點,她低低一嘆,忽然不經意似的問道:「老爺呢,今晚可是歇在鄭姨娘院裡?」
李媽媽低下頭,「是,老爺一進二門便去了鄭姨娘處。」
要說這位鄭姨娘,從前是溫正道的通房丫頭提上來的,最是合乎溫正道的心意,百依百順不說,還彈得一手好琴,最會哄男人開心,不像寧氏,脾氣里很有幾分嬌縱任性,這點黛水也隨了她。可溫老爺明顯對這樣的妻子愛不起來,他更偏愛溫柔如水的女子。
燭火幽然,寧氏靜默坐了許久。
她不經意間回想到了自己先頭一個丈夫。他和溫正道是不同的,縱然婚後喜怒無常,可對著她的時候大多半是十分親和有禮的人,笑起來光風霽月,唇角兩個淺淺梨渦,溫柔如水,叫年少的她心潮起伏,仿佛光是看著夫君的笑靨便甜甜醉倒了。
然而,夫君有秘密瞞著自己。他時常出入書房,面色凝重掛著寒霜,有時也會半個月不見人影,她一度懷疑他是在外頭有了女人,好在,並不是。
幾年間他一直那麼好,毫無妾室,與其花前月下的是她自己,可是這般完美的人終於有了裂縫,他的來頭只怕同表面上呈現出的截然不同,甚至她預感到倘若挖掘出真相自己一定會瘋掉......然而,就在惶惶不可終日之際,他死了。
往事不可追,更不可憶,寧氏已經記不得當初自己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把年幼的女兒拋棄的,她只恍惚還能感受到除去身上包袱的如釋重負。
夜更深了,她痛苦地捂住臉,心中情緒激盪無可宣洩。忽然從指縫裡望見榻上放著的一匣子珠寶首飾,這些都是預備送去給女兒的......
想到盼理,寧氏眉間輕蹙,儘管她曾經是個包袱,今後依然可能是,但當她再次出現後一切都預示著自己再也甩不開她了。
無論是女兒這個人本身,抑或...是她背後隱藏的可怕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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