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水回程的路上一切順利,除了她自己昏昏欲墜的身體,雪花一直停停下下的,惡劣嚴酷的天氣,叫人心情也不能夠明朗起來。
很明顯,她此去所用時間遠遠超出了蔡嬤嬤的估算,蔡嬤嬤經年在宮中與各色人等虛以委蛇,察覺出多半她是去見鹿意了。在這個宮廷里,知曉鹿意身份的人,蔡嬤嬤就是其一。她收受了赫連薔的好處,自然樂見得黛水與鹿意的重逢。
不過黛水的發熱是在她意料之外的,蔡嬤嬤囑咐同屋的閔秋照顧好她便離去了,弄得故意裝得自己病得很嚴重的黛水有些發懵。
她舒展了四肢,兩眼放空地望著門口的方向,眼前依稀還是那個男人清瘦的身形,熱水的霧氣將他籠罩,看起來是那麼溫暖。
就這樣罷,用自己的身份為鹿意編織了一張記憶的網,他但凡對她有點感情,都不會用她的身世借題發揮,他是失憶的鹿意,不是一個陌生人。只要他願意慢慢消化她的話,未來就不會迷惘了,陽光道是正確的歸途。
黛水的路也在順當行進中,她已經來到宮裡,見過了督主陸薰,她在鹿意跟前表現得很好,他一定不會攆她出宮,如此一來,只需安心養好身體,等個妥當的好差事了。
為了便於報仇,她私心裡是希望自己能被分派到尚食局的。
屆時食物里好做手腳,縱然有小太監試吃,也不能就保證萬無一失,她有準備,亦有自信叫太子這個皇位承繼者一日一日裡身子被掏空,死得神不知鬼不覺。
閔秋坐在床邊擔憂地看著她,黛水便閉起了眼睛裝睡思考。
她有許多思路,如果進不了尚食局,大不了去尚寢局、尚服局、尚儀局,衣服里可以藏毒針,枕頭裡可以塞有毒的無色無味香料,在這個世界上,人們防天防地,從來防不住的都是有心使壞的人心。
翌日,仿佛是感應到今兒差事的分派就要下來,黛水的頭疼腦熱全跑了,看來鹿意給她灌的藥極有效果。蔡嬤嬤並幾個管事的將所有候選女官召集到重華宮的正殿之中,此刻所有女孩兒們都是一色服飾,面露期盼,等了這麼些日子,總算可以塵埃落定,就算沒選上也好,都好過白白虛耗著時間等待。
黛水屏息凝神比任何一個人都緊張,每一位被點到名字的候選都要站出隊伍,這時候上面念到閔秋了,她看見閔秋走到正中行了禮,黛水豎起耳朵,清晰聽見「尚食局司藥司正七品典藥」這些關鍵字眼。
她為她高興,同時也意識到同一屋裡不會有兩個同時進同一局的現象,所以閔秋去了尚食局,自己肯定沒戲。果然,其後又有幾個姑娘被選入尚食局,黛水在心裡算了算,基本上名額已滿。
奇怪的是,過了好久好久,幾乎所有人都被叫過了,沒被點到名的也都在內監的引路下回房收拾包袱準備統一離宮,黛水卻自始至終站在原地沒挪動過。
閔秋悄悄向她看了過來,黛水自己也很不解,面上有掩飾不住的慌張,難道是陸薰不滿鹿意將她從雪裡帶回去這事,發作在自己身上了?聽說太監都很小氣......
不行,她不能失去在宮中擁有一份差事的機會!離開宮廷的話,她會失去方向,已經沒有退路了。
「顧盼理。」上首突然有人喚道。
黛水一怔,聽到自己的名字霎時便鬆了口氣,時刻準備著似的走了出去。她才發現適才是蔡嬤嬤親自點了自己的名。抬眸向上望去,其餘幾個嬤嬤看自己的眼神十分古怪,仿佛還有些探詢,因幾位嬤嬤如此,殿中其餘女孩兒們看過來的眼色就也好奇起來。
蔡嬤嬤臉上動了動,眼神銳利切過來,仿佛要看進正中立著的黛水心裡去,她說道:「顧盼里,即日起進太子東宮當值。」
黛水整個人都懵圈了,非但她如此,身邊各個人的臉色都複雜起來,有那等藏不住事的,甚至驚嘆出聲,也有暗諷她私下裡偷偷勾搭太子殿下攀龍附鳳的,羨慕的酸她的悉悉索索說什麼的都有。她本就因生的好又有一手極好的琴技,在京中頗有美名,蔡嬤嬤這完全不屬於女官份例的差事一宣布下來,黛水就成了眾矢之的。
一時間整個大殿中的空氣仿佛濃稠起來,叫人喘不過氣,黛水餘光里見到周遭人各樣的視線,只覺自己身處於一張逐漸收緊的布袋子裡,空氣扭曲地壓了過來。
蔡嬤嬤拿眼掃視一圈,制止了殿中的竊竊私語,按照郡主的吩咐,她一直理所當然地以為顧盼里同那位陸大人有些牽絆,抑或是郡主一心撮合,卻怎麼也料不到今晨太子會派人來召見自己,方定下了眼下這結果。原先按著廠公的意思,顧盼里是要遠遠地安排到外宮一圈當值的,顯見的是不得廠公歡喜,要將其撇開。
要不怎麼說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蔡嬤嬤也不好多說什麼,但她拿眼乜了乜殿中臉色微微發白的顧盼里,心話說太子殿下怎麼說都是郡主的理想歸宿,而今親事八.九不離十,你顧盼里又何苦橫插一槓子攪進局中來?
卻說黛水在短暫的懵圈後迅速恢復過來,她陡然發覺自己並不需要在意旁人對自己的看法。
你們愛議論便只管議論去,橫豎要進東宮的人是她不是她們,她們這都是嫉妒的。只是若有人知曉她對太子的真正心思,怕又是另一番驚愕了。
黛水拍了拍臉清醒,須臾低頭領了嬤嬤下發的東宮腰牌。一會子散了各自便要去各自的宮室就位。
蔡嬤嬤在前頭將宮中的禁令又耳提面令了一遍,似乎生怕這些初來乍到的小姐們忘了形,過往也不是沒有的。在宮闈里犯了錯,可不會因為你家中有點權勢便放你一馬,便要法外開恩,也要看你權勢幾何,打點的周不周到。
女孩兒們很快就不再議論顧盼里去東宮這事,一門心思放在了自己即將面臨的挑戰上。黛水右手緊緊握住腰牌,她不曉得自己被分配進東宮,究竟是陸薰的意思...還是太子的意思呢?
按道理說她和陸薰唯一的談話十分不愉快,他沒道理幫助自己反而將她安□□東宮太子眼皮子底下去,這太出人意料了,可倘或不是陸薰,就只有太子本人了。
這個猜想比是陸薰調她去東宮還胡扯,太子何至於對一個只見過一面的「宮女」便留了心,自己沒那麼大的魅力,但如果,此事當真便是太子所為,她是不是可以重新評估自己在那位太子心中留下的初次印象?直接去到東宮裡當值比她在各局各司繞彎彎行事來得方便多了,因為太順利,充滿了不真實感。
分配差事結束,眾人紛紛告退,回屋收拾包袱與短暫相處的小姐妹告別。
黛水正要和閔秋一起離開,卻被蔡嬤嬤叫住了,閔秋拍了拍她的手,眼中若有所想,先行了一步,黛水皺了皺眉,回身時卻對蔡嬤嬤露出淺淺的笑靨,問道:「嬤嬤何事?」
蔡嬤嬤這會兒臉上的神情和前面幾次很不一樣,薄薄的單眼皮吊著,嘴角微彎,給人似笑非笑之感,「姑娘,借一步說話。」
說是借一步說話,這一走何止一步,等到了無人經過的僻靜角落裡,蔡嬤嬤笑道:「姑娘,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受託於郡主多番看顧於你,你不會不知道吧?」
黛水點了點頭,她不是不知道赫連薔把太子當作未來夫君的心思,只能說句對不起了,其實這樣一個心思歹毒的男人,她殺了他也是為民除害,赫連薔不嫁給太子是樁頂頂好的事,她以後知道了會感激自己也不一定。
「恕我說話直白,」蔡嬤嬤眯了眯眼,使得她本就不大的眼睛看起來愈加像條縫隙,透著精光,「姑娘可是對太子殿下有所圖?」
黛水沒有馬上開口回答她,蔡嬤嬤又道:「姑娘喜歡的人難道不是陸簡路大人,而是太子殿下?」
這話說的,她要怎麼答覆,黛水不顯山不露水,她也知道這位蔡嬤嬤會給赫連薔傳話,畢竟赫連薔幫助自己進了宮,她把自己對鹿意的情義嫁接到了她的身上,黛水很是感念,而今只希望她不要誤會她的目的才好。她對太子只有恨意,和她完完全全不同的感情。
心念頻轉間,黛水便道:「嬤嬤是不是誤會了,我與太子殿下只是某一日清早偶然撞見,興許是殿下見我還算和眼緣,當時便多說了幾句話,並沒有其他了,至於陸大人......那是我自己的事。」
蔡嬤嬤呵呵地笑,十分熱絡的模樣,「我說呢,姑娘不是那般削尖了腦袋不顧臉面的人,只是,」她掩住口,輕聲道:「此番卻是殿下欽點的你,便是我不多想,回頭難保郡主那裡......」她不想得罪未來很有可能青雲直上的顧盼里,說話便點到即止。
黛水自然聽明白了,沒想到當真是太子的意思,只是這個蔡嬤嬤,從頭至尾都看錯了她和赫連薔的關係。
遠不說幾年前為鹿意在客棧里的不愉快,便是前番再相見也不過寥寥數句,她們可不是什麼好姊妹手帕交,也沒有深厚的交情。蔡嬤嬤自以為賣了人情給她,提醒她小心郡主多想,焉知她根本不在乎。
「嬤嬤還有其他事麼,屋裡包袱都還不曾收攏,」黛水福了福身子,口氣客套卻疏離,是宮中常見的語氣,「回頭您得閒了盡可來找我閒話,眼下我就不耽擱了。」說著,頭也不回地便走了。
蔡嬤嬤人站在廊廡下,只看到那抹身影越走越遠,忽而納罕地咋了咂嘴,心道這姑娘也真是奇怪,說冷臉便冷下來了,人是長得明媚如春光,心底卻很有些隱晦難測。她說和太子不熟絡,鬼才信這鬼話!
可不就是挖空心思有意接近麼,誰還不曉得太子選妃在即,正妃側妃同入,她身份攀不上正妃,沒準在側妃上留了心眼,殿下終歸是男人,男人誰還不喜歡年輕鮮活花骨朵兒一樣的小姑娘,郡主就是太驕橫了,這點上除了太后娘娘不放在眼裡,太子難道也不在意麼,誰更討人喜歡,還真拿不準。
今早蔡嬤嬤被召見心裡就有了底,這位顧家庶出小姐,日後了不得,絕非池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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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水回到房間的時候閔秋的東西都拾掇的差不離了,她坐在正中圓桌旁托腮望著她收拾東西忙碌,終是忍不住問道:「你那晚上問我太子殿下的事,是不是當時就對他有意?故而第二日一早起便——」
閔秋沒有再說下去,臉色有些微妙,她不願相信盼理是這樣一心逢迎之人。
現下里她們都是一樣想法,這麼想她也是無可厚非,誰叫結果出來只有黛水一個被調進了太子東宮。這可不是等閒誰都能進去的,御前的人不提了,各局的女官也不提,單論皇宮裡走出來最有臉面的,東宮自然算一個。
何況黛水的身份並非普通宮女,她是領著女官的俸祿頭銜,人在太子身邊當差,說的直白些,進一步日後太子御極,他瞧得上眼的身邊人哪有不冊封扶搖直上的,退一步,日後外人看來這也是在儲君身邊渡過金的了,一輩子挺胸抬頭不用求誰。
黛水自己也沒鬧明白那位太子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上一回那點小事都勞師動眾去請太醫,早就有人將她看在眼裡了,這回他又出面調她去他的身邊......他是不怕別人亂想,還是怕她不亂想?無事獻殷勤,究竟有何意圖?
「盼理?」閔秋見她突然站得直邦邦的不說話,將桌上一顆糖炒栗子丟了過去,「我同你說話呢,怎不理我一理,我可立時就要去尚食局報道登記了,門外兩個派遣給我的宮女可等了有一時了,要不為你,我早走了。」
黛水把貼身的衣物疊好,搓了搓發冷的手踅身看她,「問問問,你除了問我還要說什麼,我自己都一團亂麻。」
閔秋想了想,又說:「我還和你說過,現下的太子與過去不同了,我的直覺一向很準,總之你這回過去千萬留神,我想這事沒這麼簡單。」還有句話,她憋著沒說,黛水就算喜歡太子,憑著她的身份,也做不了正妃,何苦來呢。
「確實不簡單,不論是旁的事,抑或我的事,你以後就知道了。」黛水悶悶說著,低頭繼續整理。
閔秋這回倒沒再開口,她想起第一回見到她時她幫自己舉著鏡子的模樣,自己並不曾要她幫忙,所以像她這樣外表看起來大大咧咧的人,其實是很仗義很好說話的。她以為她很簡單,現在想來,也許人人都有隱藏在心裡不願對人吐露的秘密吧,自己又何嘗不是。
身後沒了動靜,黛水冷不丁回頭,才發現閔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她有些泄氣,閔秋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可是她不能告訴她她的身世和秘密,這也是一種保護。
當了女官,按說身邊都會有一到兩個負責起居的宮人服侍,黛水提著包袱伸著脖子在門外左等右等,卻愣是沒半個人從東宮來接她。
沒法子,只得自己去了。
寒風料峭的氣候,枯枝嶙峋,枝杈上結滿了晶瑩的冰稜子,倒映著這個白色世界。
黛水心情忐忑地一路打聽問路走了有一個時辰才到宮門外,甬道兩邊堆著厚厚的積雪,開闢出一條道兒來,但是積濕的小水坑多,她一不留神就踩了進去,濺污了裙角。
這仿佛就是傳說中的出師不利,黛水嘴角抽了抽,蹲下.身拿手不停地擦拭,只恨自己不能多出一隻手來去包袱里取帕子。
眼前忽然出現一隻手來,那隻手轉了下,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帕子便現於掌心。
皇宮裡竟然有變戲法的?
黛水滯了下,頭也未抬便毫不客氣地接過,等那方帕子黑一塊白一塊時她才展顏立起身子,心想是哪位好心的過路的宮女吧,道謝道:「謝謝這位姐姐,回頭我洗乾淨了就——」
語聲在對面人似笑非笑的眼眸里戛然而止。
黛水活像吃元宵被噎住了,哪有什麼宮女姐姐,是太子,他身畔還站著木星讓。
她忽而茅塞頓開,不會是木星讓勸她離宮不成,這才借用太子的關係把她調在東宮當差的吧?這麼一想可能性的確很大。
黛水拿眼看著太子,忍不住有點失望,如果是太子的意思該有多好......
木星讓在邊上打眼色,用口型叫她行禮,黛水好容易才從千思萬緒里元神歸位,趕忙兒要跪下磕頭。如果是一日裡初次見面,按規矩是要跪拜的,再見到便只需屈膝行禮。
她的膝蓋才要跪進身前的小水坑裡,太子卻伸臂攔住了。
「免了。」他笑得溫潤,恍似溫暖的光束照在她身上,「才擦乾淨了裙襽,若是整個兒跪下去,我可沒有更多帕子給你用。」
黛水惘惘的,手裡還攥著那方手帕,看著眼前笑容和熙的太子都不曉得眨眼了,好半晌才直愣愣地說「謝謝」,又覺得不妥,屈膝福了福身,好像在看著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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