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人都會產生一個錯覺,我假裝那件事沒有發生,那它便當真不曾發生過,其實只是說服了自己,黛水藏在背後那隻捏著風箏的手有些發抖,不曉得是天冷凍的,還是心虛虛出來的。
但她很希望面前人能夠放過自己,他最好沒看清楚她適才手上拿了什麼。
黛水平行著向左邊略略挪了挪步子,旋即光線變化,她得以看清前方這張面容——
萬萬沒想到,她的守株待兔竟然是靈驗了,眼前之人竟是太子,是活生生的太子本人!黛水心中震動,她之所以能夠認出太子,主要還是因她曾經在順王府與太子有過匆匆一瞥。
當時他也看見她了,只是不曉得他還有沒有印象?
除此之外,面前男子身上的衣服繡有團龍,她眼尾一掃粗粗數了數,不到九條團龍。帝九龍,太子五龍,親王藩王各四龍,且親王和藩王的服飾肩膀上沒有日紋和月紋,俱是五爪。御賜給錦衣衛和大太監的蟒袍是四爪......
黛水假裝不經意地往男人的肩頭看去,噫,確實是太子不錯了。
他的肩頭雖說被斗篷半遮住了,她還是能夠辨認出明顯的日月紋路,再者說了,這樣的時辰,又是在皇宮裡頭,哪個親王藩王會出現於此,幽會不甘寂寞的帝妃?便是皇帝本人,那老不死也斷然沒有這樣年輕堂堂的相貌。
黛水忍不住多瞅了太子的臉兩眼,心頭海嘯似的不平衡起來。
那次在順王府的對視太過短暫,匆匆的一瞥叫她沒有驚艷的機會,卻不似眼下這樣近距離看著太子。他的眉舒而長,從濃至淡秀如遠山,眼眸背著光,烏黑深邃,眼神湖水一般清涼,讓人,讓人禁不住......
停,打住。
這是怎麼了?她做什麼要分析他的相貌?
黛水咬了咬唇,她氣不過,暗嘲太子一定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這就是個花蝴蝶,她也不是沒見過長得好看的男子,不提哥哥,就算只是鹿意和木星讓也不比太子差呢,他有什麼了不起的。
「大膽!還不跪下!」
黛水正在心裡嘀咕,霍然一聲怒斥閃電一般劈下來砸在她與太子當中間,「你是哪個宮的宮女?見了太子殿下膽敢雙目直視以對!」
她尚不曾反應過來,膝彎彎猛地一軟,被一個面相凶神惡煞的太監一腳踢得跪了下去。說是跪,其實這一下那人踢得太狠,她到底是個小姑娘家,如何吃得消,幾乎是上半身半趴到了地面上。
五指按進了積雪裡,按出了一大塊凹起,手肘磕在不知哪一塊硬石子上,疼得眼淚瞬間溢滿眼眶。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黛水縱然心中絲毫不將皇帝,不將太子放在眼裡,然而樣子還是要做的,她也不敢耍脾氣,甚至很努力地吞咽著屈辱,不讓眼淚流出來。
「拜見...太子殿下。」
與太子的正式見面場景和她幻想中的不同,最好的結果是他對自己一見鍾情過目不忘,哪怕不是,她也至少有個可人的好形象。然而目下看來,一見鍾情不可能,過目不忘倒是能夠如願。
她太丟人了.....好想挖個洞鑽進去再也不出來。
那太監得意洋洋,狗仗人勢的東西素來這副嘴臉,他邀功一樣狗腿地站回太子殿下身後,笑道:「殿下別同這種沒眼色的丫頭一般置氣,奴婢回頭定派人好好教教她規矩,見了主子不曉得磕頭行禮,竟是哪個宮教出來的。」
說完這話,只覺太子的目光若有似無在自己臉孔上掠過,無痕無跡,卻莫名叫他周身發寒。
地上雪太厚了,清掃的人還不曾過來,石板又堅又硬,黛水才一會兒就凍得兩腿顫顫,按在雪地里的十根手指頭仿若已不是自己的了,冰棍子一般,她毫無知覺。
這筆賬自然是要匯總再記在面前這位惡毒可惡的男人頭上,他養的奴才刁,奴刁主人更惡,這能是好人?
她在腦海中摩拳擦掌,心說自己若是哪一日翻了身,一準兒叫太子數倍奉還,要他生不如死,把他剝皮拆——
......咦?
黛水內心自強不息的詛咒聲戛然而止,木然地盯住眼前削蔥根一般白皙修長的五根手指。
她懵然地想,手指的主人一定十分乾淨整潔,因為他的指甲修剪得恰到好處,皮膚白皙,手背與手腕相連的地方幾乎能看清幾條淡青色的血管。
「不起來麼?」
男人沒什麼溫度的聲音將她拽回現實,他的手腕處松松挽起,袖襴上覆著一片精美繁複的淺金色紋路,慢條斯理地道:「還是,要我抱你起來麼。」
他當然不會那麼做,黛水不自覺地搖搖腦袋,猶如中了蠱,乖乖把手送進了太子的掌心。
五指徐徐收緊,男人溫暖的大手包裹住年輕女孩冰冷的小手,他施力將她拉起,眉心蹙了下,眸中蒙上一層濃霧。
黛水比他矮太多,仰著臉怎麼也看不清楚太子的情緒,這個男人的身上縈繞著一股內斂的高貴和優雅,他好像有很重的心事,就像比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她的心事還要重上幾分似的。
很奇怪,這未免與想像中相差太多,太子怎麼會是這樣的一個男子,堂皇的束髮金冠,睥睨天下的神情,髮絲在冬雪的映照下黑得益發分明,不僅如此,他還擁有一副令人照眼欲明的容光——
在這樣仔細評判太子以前,她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把這麼些美好而富有詩意的詞藻往那個可惡的男人身上堆砌。
他是劊子手,是不擇手段殺害哥哥的仇人,如此之人,緣何能擁有這般雲淡風輕的氣質?
黛水腦海里不時蹦出各式各樣的想法,有一瞬間閔秋昨晚的話浮現了出來,但很快就被她壓在了意識深處。
懷疑太子不是太子麼,這太可笑了,他必然是太子,如果只因為這個男人氣質好長得美,她便百般為他的身份想託詞,那她不若現下就凍死在這裡罷,還有什麼臉去見地底下的親人們。
黛水收回視線,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她低頭拍方才跪在地上弄髒的膝蓋和裙襽,雪沫子拍得到處都是。那太監嫌惡地往後退了幾步,太子卻站在那裡安靜地看著她,動也不曾動。
那太監很是無措無解,太子殿下今日很不一樣啊?這個宮女竟是有什麼特殊之處不成?他打眼上上下下細看,忽然一驚,繼而才發現自己的失誤。
縱然是類似普通宮女子的服飾,可這個宮女身上衣服的面料顯然更為講究,細節處,皮膚衣領子的花紋,她圈在脖子上的絨線圍巾,這都是等閒一個小小宮女可以享有的麼?更別提她耳垂下那兩顆輕輕晃動的翡翠墜子了,碧幽幽的光暈在下頷皮膚上,水頭成色不是一般的好,價值不菲!
這回卻是走了眼,閹人也有自己對女人的審美和追求,並不是去勢後就真的斷了男男女女上那點念想,他定睛細看這女子的容貌,突然間便了解太子殿下為什麼對她不太一樣了。
這丫頭片兒生得真真俊吶!明眸大眼,水靈靈的皮膚,光這麼看著就好像能掐出一汪水來似的,唇紅齒白的,五官精緻,身條兒亦十分好,就是膽子小了點,一直低著頭,規矩也學得不怎樣的感覺,否則怎的行為舉止里隱隱欠妥。
不過麼,只要太子喜歡,那就什麼問題都不是問題了。
這廂這太監已兀自揣測了主子心思,眼睛滴溜溜直打轉,突然就看到了落在地上那隻破損揉皺了的油紙風箏,按照他原本的性子必定是要呼呼喝喝一番,這會子卻躊躇起來,往後打眼一望,得,昇平公主還是來了。
卻說黛水拍乾淨了身上的殘雪,直起腰的一瞬間,只覺膝蓋痛手關節也痛,她不是沒脾氣的人,真恨不能立馬衝過去對那死太監還以顏色,可是在宮裡頭最要不得的就是脾氣,稜角,尤其是你還什麼都不是,哪怕等做上了女官有了正經的差事,再找個靠山,這往後才是走上了正軌。
目前一切都是空氣,她在宮裡也是空氣。
今天情況不妙,即便是如願以償見到了太子,自己卻也受到了「重創」,金錢尊嚴臉,丟了沒法撿,她愛面子,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法兒再在太子跟前討喜獻媚了,能不哭喪著臉就很不錯了。
何況......
黛水偷偷瞄太子,發現他似乎在看著自己,但眼神又有些虛渺,看來是真的有不足之症,身體並不曾完全治好吧?整個人還有點憂鬱的氣質,不曉得閔秋印象中的太子又是怎樣的。
她隱隱覺得,或許閔秋所提到的過去她記憶里的太子,才更貼合她自己對於仇人惡毒醜陋不堪的形象設定也未可知。
想著,黛水耳朵尖,聽見有人朝這裡小跑過來,餘光一掃見是個穿著花裙子的,她估摸著不論這姑娘身份是什麼,至少能確定一點,被自己弄壞的那隻風箏十成十屬於她!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黛水欲要腳底抹油,一本正經著一張面孔,恭恭敬敬向太子殿下行了禮,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動作,太子的手卻出人意料地當眾抓住了她的胳膊。
「殿下?」
她倉惶之下抬起眼瞼,纖長的眼睫微微顫動,意外捕捉到他眸中閃過一線流光。
「你受傷了,需要宣太醫來看看。」太子平靜地說著,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而黛水低頭看看他的手,復抬起來,呆傻傻的,幾分受寵若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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