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她的眼眸略顯深沉,掩藏著黛水永遠無法看懂的內容,然而他是溫和的,善解人意的,指尖傳遞到她身上的溫度亦恰到好處照顧著她的情緒。
殿中角落傳來燭花「嗶啵」的輕微聲響,一片寂靜里這么小的聲音卻叫黛水腦袋裡一肅,整個人登時被涼水兜頭澆下般清醒過來。
她突然手腳並用地從太子身上爬開,光著腳在鋪著氆氌毯的地面跪了下去,面向沉默坐於床畔的男人,額頭碰到了柔軟的毯面,低聲說道:「求殿下饒恕我的不請自來,我、我只是——」
「為什麼要饒恕你?」
黛水怔仲了下,抬頭驚慌地望住他。
赫連丞打斷了妹妹的結結巴巴,也並不想聽她腦筋轉動後編造出的拙劣說辭,她在他眼中實在只是個什麼都寫在臉上的小姑娘而已。
無知而無畏,懵懂又天真。
正是由於考慮到黛水的青澀,赫連丞才在抉擇猶豫後選擇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對她守口如瓶。她倘若知悉了,後續的一切便會生出諸多不可控的枝節,而如今身為太子的他只需耐心等待老皇帝自然病逝就好。橫生枝節是自取滅亡。
赫連丞踱步至驚慌得小鹿一樣的黛水面前。
他略略彎下腰,廣袖垂落,纖長的手指在她打著卷的鬢角碎發上饒有興致地繞了繞,徐徐道:「不需要饒恕,因為,我並沒有生氣。」
黛水沉浸在他低醇的聲線里,被他把玩的那一縷頭髮仿似有了生命,她頭皮發麻,面頰燙了起來,就連心跳也不由自主加快了節奏。
「殿下......」
他直起身,一簇一簇的燭光在眸中跳躍飛揚。
「但是,我希望不會有下次。」赫連丞道,溫和的視線里蘊含著黛水看不懂的東西,「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你來做什麼?」
是啊,自己究竟做什麼來了?
黛水看著眼前的身影,高大,頎長,俊挺,她的喉嚨里仿佛被堵上了棉花,一時竟然滯澀乾燥難言,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他也不急,居然緩緩地在她對面盤腿坐了下來,一副促膝長談的模樣,黛水有點不在狀態,確切的說,打從她一覺醒來後,面臨的一切都不合乎邏輯。
這位太子的思維似乎和一般人不同,他對她出奇的有耐心,可是這樣的耐心猶如空中樓閣,她沒有安全感。
呼,黛水深呼吸了一口,她決定孤注一擲了,小鹿一樣的眸子瞬間明亮起來,「殿下真的不懂嗎?」
話音落下,便如同往平靜的湖水裡投擲了幾塊巨大的石頭,空氣里餘震連連,他的眼眸微微眯起,耳朵尖處卻變成了淡淡的紅色,揚眉道:「我希望我的猜測是錯誤的。」
黛水咬著下唇,緊緊留意著太子的反應,看他明顯有一瞬間的怔愣,她心說果然如此,這個狡猾的男人,他分明早就看穿了她的意圖,竟然還想試探她,以為她會說假話嗎?
沒錯,就是來勾引你的。
不加掩飾。
兩人的視線偶然間交匯在一處,望著那雙幽幽的,若有所思的眸子,黛水拼了老命才沒有立時轉開視線。還是那句話,橫豎她的賭注只有自己,她沒有任何可以失去的東西了,她可以什麼也不怕。
萬萬沒想到,兩人間的對視,最先挪開目光的會是太子。
他垂眸看著氆氌毯捲曲延伸的紋路,不知想到了什麼,淡淡地道:「太子妃人選已經定下了。」這聲音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揶揄,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你是官家小姐,總不好與人為妾不是麼。」
黛水用力地皺起了眉頭,須臾腮幫子一鼓,居然氣咻咻地說:「那殿下做什麼要對我好?為我請太醫,給我乾淨的手帕,把我調來你的寢宮,這些都是巧合嗎?還是只是您一時的善意之舉?只怪我浮想聯翩,會錯了意——!」
她說出這一長串的話連口氣都沒換,說完了臉頰隱隱發熱,也不知是臊的還是憋氣憋的,活像只炸毛的小貓咪,高高豎起了尾巴。
赫連丞露出恍然的神色,少頃竟是微微笑了起來,無奈地看向兀自忿忿的她。
他像是想伸手摸摸她的腦袋以作安撫,但手還未抬起便退回了袖襴之中,五指握了握,嘆息似的道:「我沒辦法......沒辦法看到你受一丁點委屈。」
什麼?
黛水又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力道大到她鬆開後可以清晰地覷見下唇瓣上兩個牙印子。
「......為什麼?」她無措地發問,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自己和太子在這之前有任何牽扯,如果一定要說有,那也只能是太子派人刺殺了哥哥。
他必須是個十惡不赦的惡棍才行,冷血,敗類,卑鄙,仿佛這世間一切一切低賤骯髒的詞彙都可以加諸到他身上,然後某個時機成熟的日子,臥薪嘗膽的她自己舉起了代表光明正義的劍,結果他罪行累累的一生。
赫連丞曲起一條腿,姿態放鬆自在,黑魆魆的眸子攫住了她的,「沒人教你麼,有時候打破沙鍋問到底不見得是好事。」
「......」黛水神情糾結,還是好想好想知道。
他看出她在想什麼,眸子一彎,忽而露出了春日河堤邊楊柳隨風輕擺的清爽笑意,點了點她的小鼻子,起身輕語道:「不可以,時機未到。等到了適當的時候,我再毫無保留告訴你一切,可好麼?」
黛水聽清楚了,赫然從跪坐的姿勢也站了起身,依附到他身畔。
「不好!」她發現太子並不可怕,也不會對自己怎麼樣,膽子便無形中變大了很多,大咧咧地說道:「我現下就想知道,否則的話,這感覺如同魚刺堵在嗓子眼,吃不下也睡不著,實在磨人,我一定會坐臥不寧的......」
「那就坐臥不寧吧。」
他的笑容依然那麼和熙優雅,她卻默了默,嗅到了太子那層溫柔的表皮下,微微腹黑的況味。
這個男人,說著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像一團迷霧,輕易左右她的情緒,寥寥幾句便將他們的距離無限拉近,仿佛,早已相識多年。
黛水撫了撫額,她的臆想越來越厲害了,太子這種人,說不定只是拿自己當個有趣新鮮的玩意,幸好,她自信自己亦能夠保持清醒的頭腦與之周旋。
***
最終她還是退離了他的寢殿。
夜霧深濃,梅花的濃香里濕氣氤氳,黛水靠在漆紅的大柱上仰望天空,然而眼前晃來晃去的卻不是天幕里繚繞的淡雲。她煩心地揮了揮手,驅散走眼前男人笑意淺生的幻影,感覺自己著了魔。
倘若不是著了魔,那她怎麼會在一個仇人身上感受到了溫和、親切、眷戀?
這個世界上還有比她更失敗的人嗎?別人不費一刀一槍,幾句語焉不詳的話忽悠過來,她就差自己雙手朝天繳械投降了。從內心深處里就有的狼狽。
不過在外,她還是整個東宮除卻太子這個主人外第二有地位的人,黛水白日裡矜矜業業地處理各種事物,從不露出迷惑疲倦的神態,是以在底下人眼中她的形象還是很英氣果決的,出人意料地適應了這個職位。
就這麼忙活了半個月,黛水發現太子其實鮮少回東宮,卻不知大多的時間都在外頭忙什麼,她隱約聽說老皇帝的身子骨越發不成了,朝中大事小事如今都是太子在處理。
他很辛苦吧。
這麼想著,黛水轉了轉眼珠子,立馬放下了手頭上的事。
她於廚藝方面實在沒什麼造詣,有句話說「要想管住男人的心,就得管住男人的胃」,看來她是不能了,只會弄幾樣糕點,樣子還特別差。但這也不打緊,她想達到的效果是無論何時太子一回來她收到消息後都能第一時間趕去獻殷勤。
這很重要,他們眼下相處的時間太短了,她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況且一般太子的飯食都有小太監用銀針探過,她必須多給太子開幾次小灶,培養起他們之間吃獨食的良好默契。不然躲不過那關。
這麼預備了幾日,這天下午,黛水趴在楠木桌上打盹兒,阿蓮忽的慌慌張張跑進來匯報,「大人,大人,殿下回宮了,這會子剛進書房——」
身為東宮總管,在各處安插個耳報神還是不成問題的,黛水旋即跑進耳房裡取出溫在灶上的糕點,興高采烈往太子書房而去。
......
「見到我很高興?」
這是他這幾日來對她說的第一句話,黛水懵然,他卻馨馨然笑了,望著她翹起的嘴角,沒有點破。
起初她見他似乎是在處理公事,便抱著糕點盒子乖覺地在角落裡站好。
他案上的摺子堆得小山一般高,而且是好幾座,批完的大大敞開著,分門別類,她突然就發覺自己處理的那些和他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了,他任何一個批朱,關乎的便是天下黎民百姓。
皇帝要是一朝駕崩,這個國家就只能依靠他一個人了。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胸口莫名湧起一股子煩悶難疏的鬱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繼續堅持。可是......一旦想到哥哥倒在血泊中那個中秋之夜,她的眼神便冷冽起來,任何的猶豫都是對哥哥的不敬。
「怎麼了?」
他不知何時放下硃筆到了她身前,看著她微抿的唇,疑惑道:「有人為難你了麼?」
黛水看見自己的腳前方多出了一雙明黃色的靴子,繡著吐珠的龍,定了定神,抬眸笑道:「我沒事,沒有人為難我,」她往他身後的桌案上看去,「殿下忙完了?」
他搖搖頭,薄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黛水忽然有種強烈的直覺,他是察覺到她悶悶的才特為過來的,他這是為什麼.....他越這樣她越不知道如何是好,適才才建立好的決心頃刻間面臨土崩瓦解。
她由此發現自己或許是個心智不堅的人,搖了搖頭,忙把糕點盒子打開了,強自歡喜地向他展示,「這是我為殿下準備的花糕,多少用點吧,您忙這麼久了,便是鐵人也吃不消的呀,應當勞逸結合!」
「唔,花糕麼?」赫連丞往盒子裡瞥了一眼,那些歪七扭八的形狀震撼了他。
「看著不像......」他誠實地說。
這個反應和鹿意差不多,黛水也知道自己的水平,訕訕笑了笑,捏起一隻餵到他唇邊,「吃一口罷,可好吃了——」俏皮地擠了擠眼睛。
他看著眼前白皙的手,喉結滾了滾,居然真的咬了一小口。按說吃之前應當先喚小太監進來,用銀針試一試的,他卻不知是不是忘了,抑或混不在意。
「怎麼樣,好不好吃?」就算她的花糕長得醜,可是味道美啊!
只見他掩了掩嘴,側過身去,面有難色地說道:「和好不好吃沒有關係,嗯,尚可墊飢。」
黛水的臉一下子變成了菜色,禁不住將另一半花糕塞進自己嘴裡,她嘗了覺得明明滋味很不錯,就小聲嘀嘀咕咕說道:「這不是挺好吃麼,口味養得這樣刁......會不會說話......」
這話落了赫連丞的耳。
他望著她時那種若有所思的神情又在眸中浮現出來,半晌,頗為認真地道:「盼理,好不好吃從來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誰為我做的。」
「是我做的......!」她立即接口,也不是想要邀功,只是無端有了份期待。
然後,心中惴惴的,驀然便聽見一道醇和的,溫柔的嗓音在耳畔響起,他含笑說:「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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