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夫人折腰 第192章 前世(22)

    斛律驍走後,  謝窈也再睡不著覺了,靜默地走回屋中,不知道為什麼,  心裡不安得厲害,  似乎有什麼事要發生。文字谷 www.wenzigu.com

    她扶著琴案坐下,手習慣性地撫上琴弦,  心間卻閃過昔年與丈夫琴笛相和的情形,  一時怔了片刻。

    陸郎是通音律的,猶善琴與笛,  能引得天空中的鳥兒也駐足而聽。

    後來,為了博她開心,  他還曾特意去和馴獸師學過馭獸之術,  能以笛聲控制飛禽走獸。

    他實在是個很好很好的丈夫,  這麼多年了,連和她紅臉的次數也沒有幾次。若沒有這一系列的遭遇,這會兒,他們應該有自己的孩子了吧。

    她噙淚垂首,  悵悵地嘆了口氣。一隻手無意識地撫上平坦纖細的小腹,片刻卻回過神來,好端端的,為什麼又想起他了?她已經是旁人的妻子了,不能還想著他……

    華林園。

    雕欄畫楹,  植木蓊茂。

    華林園是自漢魏以來的皇家御花園,  占地甚大,歷朝帝王多對此有所營建,  亭台館閣,  一應俱全,  甚至還有供王公貴族宴飲遊樂的鬥獸場和馬場。

    正是初冬時節,園中所植的數頃梅花正值花期,紛紛如雪,香氣連雲。天子在瓊花台設了宴席,用以款待眾位臣子。

    瓊花台緊鄰著馭獸場,席間便有馭獸表演。馭獸師引著園中養的鳥獸虎豹過火圈、踩獨木橋,台上大臣觥籌交錯,好不歡樂。

    斛律驍坐在皇帝右手邊的位置,對此毫無興趣,一雙黑黢黢的眼漫不經心地在席間掃視。飲至正酣處,一襲素袍的陸衡之忽站起身來「陛下,臣不才,但也學過些雕蟲小技,能以笛聲馭鳥雀。」

    「今日藉此機會,願獻醜一回,為陛下賀壽。」

    「哦?」高長浟瞬時來了興趣,一臉興奮地瞧著他,「愛卿能以笛聲馭獸?這可真是聞所未聞吶。」

    「來人,賜笛。」

    侍者即取了杆紫笛來,陸衡之離席,立於台子正中央吹奏了一首《百鳥朝鳳》。

    笛聲清越,果引得四面八方棲息在林間的鳥兒撲騰著翅膀在瓊花台上盤旋,天空亦為之陰翳。

    一曲既畢,鳥兒們又嘰嘰喳喳地散去,瓊花台上,天空為之一晴。這正是,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雲陰且晴。

    天子龍顏大悅「賞!」派人取了金帛,賜予他。

    陸衡之謝過恩賞,仍未回席,道「陛下,臣還想試試能否以笛聲馭虎,為陛下祝壽。」

    「這可怎麼行。」天子有些猶豫,「那大蟲可比不得鳥兒,若是不甚傷著了愛卿,可如何是好。」

    「陛下就讓陸中書去吧。」濟南王高晟宣喝得醉醺醺的,「陸中書既提出如此要求,想來是有了十足的把握。且說還有馭獸師在呢,想來不會有事的。」

    可若是,他是想利用獸物襲擊席上之人呢?

    斛律驍酒意為之一散,放下手中的杯盞,戒備地看向陸衡之。

    天子未做他想,同意了。陸衡之走下高台,走至那頭吊睛白額猛虎身旁,示意馭獸師離開。

    察覺到生人走近,原本溫順的大虎警備地弓起了腰,一聲虎嘯令在座的眾人也為之一震。然陸衡之卻半點不驚不怍的,只見他伸手在老虎背脊上輕撫了兩遭,老虎便安靜下來,俯下前爪慵懶地甩了甩尾巴。

    眾人看那老虎十分溫順,升到喉間的心才落了回去。陸衡之又吹奏笛子,以笛聲一步步將老虎引至高台上,翹起兩隻前足如人站立,向皇帝作揖。

    整座高台共有三層,天子在最高層,斛律驍與濟南王等一等王爵則在第二層,陸衡之此刻引著老虎走上的也才是第一層,與天子尚且隔著數丈遠。見他果能操縱這畜生,天子一時也忘記了危險,激動地拍著手掌大叫「好好好!賞!」

    正是此時,原本溫柔婉轉的笛聲忽奏出一聲尖銳的轉音,原還溫順表演揖禮的老虎忽然狂性大發,一聲虎嘯即朝第二層台子上的濟南王撲了過去,速度之快,令在場所有人都瞠目結舌!

    「護駕!護駕!」

    伴隨著濟南王的這一聲大喝,人群才回過神來,尖叫著四散逃竄。

    場面登時混亂不已,虎嘯聲,眾人尖叫聲,杯盤破碎聲,亂糟糟響在一處。濟南王被桌腿絆住衣擺,又被逃脫的人群推倒在地,逃脫不得,急得大喊「衡之!衡之!」

    「你不是要對付魏王報仇麼?這畜牲如何來襲擊本王?快讓它停下!」

    陸衡之不理,立在台下,繼續以笛聲操縱猛虎在台上左縱右躍。濟南王話音還未落下,巨大的虎臉已至眼前,鋒利的前爪如飛矢降落,將他撕成兩半。

    台上的尖叫聲似有一瞬的靜滯,轉瞬又如爆竹炸開,眾皆逃竄。老虎張著血盆大口咬死好幾名王公,轉而向御座之上的天子撲去。

    天子嚇得大叫「王叔救我!」幸而身前尚有十餘名侍衛護衛,一時拖延住了老虎的前進。


    斛律驍按劍起身,臉色鐵青「抓住他!!」

    陸衡之才是操縱猛虎之人,必須斷其笛聲,避免更多的傷亡。

    侍衛們慌慌張張,持槍朝陸衡之跑去,天空中卻有鳥雀飛下,飛啄侍衛們的眼睛,台上登時慘叫連連,根本近不得陸衡之的身。

    高台之上的猛虎已然狂性大發,數十名侍衛以槍插進它皮毛里也不能阻止,嘯聲震天動地,利爪一揮即將數人甩了下去。斛律驍看得惱火,親自抓起一柄鋒銳長|槍,朝台下吹笛的陸衡之飛擲而下。

    長|槍插著他衣袍死死釘入地中,陸衡之笛聲稍滯一瞬,從台下趕至的侍衛已一擁而上,將他圍住。於是笛聲戛然而止,而台上的猛虎也終於被侍衛們合力捅死,哀叫一聲若山峰崩塌。

    高台上血污不止,數十具屍體橫七豎八的疊放著,被咬的血跡斑斑,其中不乏像濟南王高晟宣這樣的貴族大臣,俱是方才被老虎所殺。

    天子身軟如泥,在幾人簇擁之下顫巍巍地走來「愛卿,朕待你不薄,你為何如此呀!」

    陸衡之已被侍衛拿住,強按著跪在台下,脊背卻挺得筆直「為何?」

    他蔑然冷笑「是爾北朝,邊夷賤類,鳩占鵲巢,又挑起戰爭,令我大梁數萬里山河陷入烽煙,百姓流離失所!陸某今日,就是要為十六年前青州一役和四年前壽春一戰死去的軍民百姓報仇!」

    字字切齒,句句痛恨,兼又口齒清晰神智清明,半點也不似被魘住的模樣。天子勃然大怒「只爾南朝死人,難道我朝就沒有死人嗎?南梁殺你父母,是我朝收留了你,你卻恩將仇報,忘恩負義!」

    「來人啊,將其投入廷尉,亂棍打死!」

    陸衡之半點不懼,反而仰頭大笑起來「大丈夫處世,當頂天立地,捨生取義,死又何懼。」

    「陸某惟願以死報國。今日,是死得其所,無所遺憾!」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天子愈發憤怒,徑直走下去朝著陸衡之狠踢了幾腳「朕,朕要將你,五馬分屍!」

    「陛下。」斛律驍卻勸住他,「今日之事非陸氏一人可以完成,只怕還有同黨。還是先投入廷尉,讓臣審問一番吧。」

    天子這才如夢初醒,柔和了臉色「是朕糊塗了,就勞煩王叔費心,務必要將其幕後之人找出來!」

    此夜,斛律驍便沒有回家,連夜提審了陸衡之。

    陸衡之十分痛快地交代了,除了已死的主謀濟南王,還交代了許許多多的大臣名字。斛律驍看罷名單,親去獄中提審。

    「你倒是聰明,攀咬這麼多人,反正死的不是你們南朝的大臣,所以也就無所顧忌,是麼?」

    陸衡之身負枷鎖,盤腿而坐,身體受盡酷刑眼中卻還清明「我攀咬得越多,對殿下就越有利,殿下難道不滿意嗎?」

    這回答卻是出乎斛律驍意料的,微微蹙眉「你不是以為,是我在背後使詐害死了你的父母嗎?」怎的言語間似還有助他之意。

    「那只不過是濟南王故意叫我這般認為的,好利用我來對付殿下,自己卻坐收漁利。陸某,可沒有那樣傻。」

    陸衡之神色自若,語畢,蒼白的臉上卻現出一絲遲疑「陸某,還有兩事相求,不知殿下可否開恩。」

    「你說。」

    「陸某的妻子……前妻,已成為您的王妃,此事是我一人所為,她什麼都不知道。還望殿下,勿要怪罪到她頭上。若將來,可以統一南北,還請將在下的屍骨送回南方,賜在下一個葉落歸根。」

    ……

    斛律驍最終應下了陸衡之的請求。

    雖然答應了妻子不殺她的親友,但陸衡之在眾目睽睽之下行刺天子,自是難逃死罪的,若不施以酷刑,也難以平息眾怒,震懾不軌。依齊律,判了他五馬分屍。

    出於對這情敵的欣賞與敬重,他事先派人給了丸藥與他「此為鉤吻,劇毒,但不會立時發作。你可在行刑前兩刻鐘服用,我會算著時間,叫你走得不至於那般痛苦。」

    陸衡之卻拒絕了「多謝殿下好意。卻不必了吧。陸某一心求死,不畏酷刑。」

    於是,五日之後,陸衡之在東郊的刑場上行了刑,死後破席一卷,直接扔去了亂葬崗。

    朝廷為震懾人心,將陸氏的罪行張貼於各個城門口,嚴查南朝的降臣與順民,城中一時人心惶惶。

    那日是斛律驍親自監的刑。他已有許久沒有回府。一來,不知要如何面對妻子,二來,也懼怕在她臉上瞧見怨懟之色,一直挨到陸衡之行刑完畢才回了家。

    那時,他還不知道,妻子所言的那些話,譬如願意跟著他,願意和他白頭偕老,都只建立在陸衡之活著的情況下。

    陸衡之一死,自己和她的那些誓言,便什麼也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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